分享

一位可以对话的红学家

 锺村老人 2015-09-11

一位可以对话的红学家

——评丁维忠《红楼梦:历史与美学的沉思》

 

欧阳健

 

红学研究的实质,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对话。

首先是和曹雪芹对话。“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当曹雪芹以作者的身分,向心目中悬拟的读者设问:“谁能解我书中之味”时,他的期望值是很高的。曹雪芹离我们已经很远了,但作为读者,我们的心和他是相通的。我们要如陈寅恪先生所说,“应具有了解之同情”,把他当作可以交心的朋友,这样才能“解”出蕴涵于《红楼梦》中之“味”。 我们的答案可能有千百种,但都应当是对曹雪芹心灵的贴近,而不应将主观意愿强加给曹雪芹。

其次是和红学界同行的对话。其最佳境界是:当时人的高见深契于己心的时候,我们应当报以会心的赞赏;当他们的观点与己偶有不合的时候,又将以友善的态度作心平气和的商兑。因为这种对话,乃是推动研究深入的触媒和动力。

已经逝去的二十世纪,是“现代红学”形成并日趋兴盛的时期,又是不同学术观点“聚讼而如狱”的时期。一个无庸置辩的严酷事实是:与争鸣是推进学科发展的普遍规律相反,各家各派都极为投入、极为动情的一场场红学论争,不仅没有解决包括作者生平、版本源流、文本解读在内的几乎所有红学难题,反而使相互之间的歧义越出越多,以至弄成了一团团谁“都休想解开”的“死结”。之所以造成这种谁也不愿看到的局面,根源就在于在红学界无法对话;这种境的酿成,可以一直追溯到新红学的开山祖师胡适。

毫无疑问,新红学是富有朝气的。胡适那句“向来研究这部书的人都走错了道路”的话,充满着“破”字当头的气魄但是,对于自己的挑战对象(包括德高望重的蔡元培),他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对话。作为诚实的学者,蔡元培的《红楼梦》为“康熙朝政治小说”,是从文本文献中引申来的学术见解。胡适本应同样从文献史料出发,用学术论辩的方法来加以破解;他没有这样做,而只是俏皮尖刻地说:“假使一部《红楼梦》真是一串这么样的笨谜,那就真不值得猜了!”话虽说得很机警,仿佛也很奏效,却不符合学术的规范。

胡适的遗风,在1954年批判胡适的形势下,更加泛滥起来。人们拿“现实主义”武器批判俞平伯先生,而不给他任何申辩的机会。于是“观念红学”大行其道,以“正确的红学观念,战胜错误的红学观念,成了许多人的信条。但红学中的各家各派,有谁不执定自己的观念是正确的呢?又有谁不判定别人的观念是不正确、甚至错误的呢?惟其如此,红学论争一旦爆发,其态势便是各自“捍卫”己方的观念,各自“批判”对方的观念,观念之争迅即转化为意气之争,“让”既不可能,“战胜”也多是一厢情愿。争论得越是激烈,距真理的目标就越远,遂造成红学与其他学科截然有别的怪异景象。

从认识论角度考察,“红学观念”不论如何斑驳陆离、五花八门,都只能有一个来源,那就是《红楼梦》文本及由它派生的红学现象(主要体现在有关《红楼梦》写作、传播、接受的文献史料上)。某一红学观念是否正确,是否具有生命力,不在于它如何精深渊博、富丽堂皇,也不在于它获得了多少人的信从拥戴、赞美讴歌,而在于它是否反映了红学现象的客观存在,在于它是非是否受到必要文献史料的支持。因此,现在最迫切的不是鼓励或激化观念之争,而是应该提倡平等和善的对话。

丁维忠先生的《红楼梦:历史与美学的沉思》(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9月),为我们送来了体现这一精神的红学著作。通过这本著作,我们发现丁维忠先生是一位可以对话的红学家。他红学论述的最大特点是,既旗帜鲜明地阐明自己的见解,又提供出充分的材料依据,并在材料的考订解读诸方面,揭示种种不同的可能性,从而为对话创造了必要的氛围和基础。

以第一编《论红楼》来说,作者阐明的重要观点是:研究《红楼梦》必须坚持“历史研究与美学研究相统一的”这一“最古老”、“最有基础”的“镜式”关系研究方法。在新方法新观念的潮流纷至沓之际,要坚持“最古老”的“镜式”论,无疑是要勇气的。作者的新颖之处在于,从《红楼梦》所蕴藏的信息量切入,指出只有价值量、信息量大的不朽之作,如《红楼梦》这样的作品才能称为“镜子”。不过,同是“镜子”论的支持者,答案也会因所见镜子对面的事物的不同而不同。说《红楼梦》是“封建末世的百科全书”,是镜子论;说它是作者与家族的“自传”,又何尝不是镜子论呢?故丁维忠先生指出:问题在于它是哪个国家、哪个社会、哪个时代的“镜子”,在此基点上,对“镜子”与“人性”的关系作了新的探索:“从人类有了文学那一天起,就在写人性。但清醒的作家又总是始终在清醒地思考、探索、实现着这样一个逻辑序列或美学法则:文学→‘人学’→人(第一要素)→一般的人性→历史具体的人性→典型→典型环境→特定的社会环境和时代环境!”他的论述既涉及文学理论的根本问题,也成了本书论《红》的基石。

可贵的是,作者不排斥运用其它方法的任何尝试,说:“《红楼梦》是一个文学奇迹!它容许人们用不同的方法、从不同的角度解读、研究它,考证的、索隐的、评论的、欣赏性的、感受性的、逻辑实证的、心理分析的、信息论、符号学、结构主义的、接受美学的、社会学的、文化学的、历史与美学的等等方法。并且,它总能让人们有惊人的发现,取得不同的研究成果。乃至自清至今研究了二百多年,评《红》之作汗牛充栋,而仍不能说已经研读完毕,已‘解其中味’,足见《红楼梦》所蕴藏的信息量之巨大!”这种不宣称自己的主张为唯一真理,更没有将不同观点视为异端邪说的态度,使得人们愿意拜读丁先生的这部著作,从而使“对话”成为可能。

再如第五编《论脂评》关于“脂砚斋是谁”,丁维忠先生也有自己的见解。他并不讳言脂砚斋在文献上的先天局限,指出:“除了清时裕瑞提到过‘(曹雪芹)其叔脂砚斋’,主要的只能从脂评本身所提供的有关材料,得知一个大概的轮廓;然后根据这个轮廓,再从曹雪芹的生平家史或其姻亲的家史等资料中,按图索骥地找出一个近似的对应人员,大致地推断他可能是某某人。至今所能做到的,只能到达这一步。”这就是实事求是的态度。他在对“脂砚斋是谁”的主要观点加以剖析后,提出了自己否定的意见:1、脂砚斋与作者曹雪芹不可能是一个人,前者不可能是作者的化名;2、脂砚斋与畸笏叟也不可能是同—个人,二者不是同—人的两个化名;3、脂砚斋分明是男性,不可能是女性“史湘云”或李兰芳;4、脂砚斋小可能是作者雪芹的长辈(叔辈或父亲),而是平辈——兄弟辈,采用的同样是说理的方式。之后,将脂评中关于脂砚斋的材料分为六类:“仅仅表明脂砚与作者有过相同或相类的生活体验”、“脂砚与作者共同参与或见闻过某些事”、“脂砚斋很了解‘贾府’——曹家的一些内幕”、“较能判定脂砚的特定关系:不是曹家子侄,而是外戚兄弟”、“大致可以推测脂砚是哪家外戚”、“大致能勾勒出脂砚的身世生平的粗略轮廓”,最后对脂砚斋的生、卒、年龄,脂砚的家庭成员,兴盛时的脂砚斋,败落后的脂砚斋进行了归纳,得出了“脂砚的以上生平经历,跟荣枯瞬息变幻的贾宝玉和曹雪芹同类,亦可说明他多半是李家的飘零子弟(在排除了他是曹家兄弟,又找不到另一个对景的外戚家的前提下)”的结论,用的是还原史实的做法。由于论证是力求建立在材料基础上的,就为不同观点之间的对话提供了前提。

最为难得的是,作者绝不回避对自己立论不利的材料,如说:“最后,有一个问题始终令人纳闷:脂砚、畸笏等批书‘诸公’都是作者曹雪芹的至亲好友,敦敏、敦诚、明义、明琳等人也是曹雪芹的莫逆之交,前后双方又都出生‘世家’,又都生活在京城,又都经常‘诸豪宴集’,并且都紧紧围绕曹雪芹与《红楼梦》交往活动,都由同一作家、作品紧相绾联,按理他们应当是相互认识,至少相互知晓的。但令人奇怪的是:为什么在前者所作的批语或所提的‘世家兄弟’中,全无一丝儿敦氏兄弟们的信息或影子?在后者所作的诗文中,又全无一丝儿脂、畸‘诸公’的蛛丝马迹?他们明显地形成了曹雪芹著作、生活、交往的两个圈子,而这两个圈子又是那么界线分明、全然绝缘、两不搭界、老死不相往来,这究竟是为什么?是贫富悬殊?是分位差距?是宗室子弟与‘罪家’子弟的限制?好像理由都不充足——这或许也算是红学史上的一个谜!”这种坦荡的襟怀,是一班以为真理独在己手的“观念先行”者难以望其项背的。

丁维忠先生的实践说明了一个真理:红学研究者面对的是相同的《红楼梦》文本,是相同的反映红学现象的文献史料,从同一基点出发,他们间的共同点应该超过不同点。他们之间即便发生什么分歧,也很容易找到解决歧见的途径:比如看看在文献史料的掌握方面,是否存在全面片面的问题;看看在文献史料的诠释方面,是否存在层面角度不同的问题……然后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加以处理,也就根本不会有那种近乎意气的“观念”冲突了。因此,就红学研究的现状而言,眼下最需要的不是语惊四座的雄辩,而是务实求真的探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欢迎丁维忠先生的新著,热烈称赞他是一位可以对话的红学家。

 

2002年12月24日

《红楼》2003年6月 第2期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