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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虐待虱子和鹳

 昵称535749 2015-09-13

2015-09-09 14:01 | 豆瓣:

无意中在一张高中语文试卷上看到《聊斋志异·藏虱》这篇小文被设置成一道题目,问道:“这段文字反映了怎样的人生道理?”

我很惆怅,被这道题难住了,《藏虱》不到百字,把玩过多遍,竟从未将深入地思索其背后的深意,不禁有些汗颜。忍不住,找出标准答案观摩: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虱子的本性就是要吸血,对于这类害虫,要毫不留情地将其消灭,对害人的东西要坚决打击。”

一股文革时期的刚烈之气扑面而来,或许出这道题的专家当年就是根正苗红的红小兵,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凡是危害人民的牛鬼蛇神都要被狠狠打倒,踩在脚下。《藏虱》里的乡人捉到虱子没有第一时间将其消灭,后来反受其害,证明了害虫总是包藏祸心的,时刻准备反扑,我们如果不提高警惕,很可能被其篡夺革命胜利果实。

要是让蒲松龄来做这道题,估计他要哭了。

文字的精彩,并不在其一定要蕴含多么深刻的哲理,刻意强调文字的功能性,势必掩盖其纯粹性。《聊斋志异》不是心灵鸡汤,它强调的是一个“异”字,至于“刺贪刺虐”,不过是附加功能而已。蒲松龄听人聊天讲古,总不能一本正经地都总结出个一二三来吧,那岂不成了领导开会!譬如这篇《藏虱》,兴许前半段就是同乡闲汉的一个笑话,而后半段画风突变,则只是蒲松龄在因果思想的影响下对乡人的惩戒而已。

乡下人,乐趣不多,农忙时节更是忙得脚不着地,抽空摸闲到树荫下歇歇凉、吹吹牛,便是享受。要是没人聊天,独坐树下,也不枯燥,比如扒一扒衣服褶子,捉只虱子,也能玩得兴致盎然,不像今天的人,没了手机便无所适从。乡人某赶路累了,前面有棵大树,是个乘凉歇息的好地方。乡民哪有那么多讲究,席地而坐,背倚树干,微风习习,端的惬意。刚想眯一会,突然感觉身上悉悉索索,肚皮上有点发痒。不用问,好久不洗澡了,衣服下少不了养活些小生物。他来了兴致,手慢慢地动作起来,伸到袍子里面,单凭着感觉,最痒的那一点,拇指猛地按下。哈哈,捉到了,指头下有个极小的活物在挣扎。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把活物夹出来,借着从树叶缝隙里透下来的阳光,他咧嘴一笑,一只刚吸饱血的虱子被牢牢捏住了。

很奇怪,从身上捉到虱子,会让人产生些不大不小的快感,就跟抠出一大块鼻屎一样。这个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阿Q看到王胡赤膊捉虱子,心里就痒痒;金岳霖那样的情圣哲学家,摸到个跳蚤,就甚为得意。这时乡人某身边如果有人,肯定会把手伸到旁人眼皮底下说:“你看,你看,好大个!”

至于如何处理虱子,这里面有学问。虱子个小,皮硬,手指头肚肯定捻不死,通常情况下是把它转移到大拇指指甲盖上,然后用另一只手的拇指指甲盖迅速抵住,用力碾压,这样才能将其消灭,注意碾压时脸不要凑得太近,虱子的肚子在强大压力下爆裂,内脏会混合着刚吸的鲜血喷出,有可能会溅到脸上。还有种方法,就是像阿Q、王胡之流,将虱子丢到嘴里,用大牙嚼碎,鲁迅先生说会有“毕毕剥剥”的声响,我虽然没见过这么生猛的,但想来把虱子往嘴里丢的动作很潇洒。

乡人某却不流俗,碾死或嚼碎,都不好玩,这歇凉的时光,应该找点更有趣的事做。他闲着的一只手下意识地在身上搜寻,看有没有什么能处理这只虱子的工具。对了,包干粮的纸!他简直要为自己的灵机一动拍手了。

不能拍,猎物还在手里呢。他撕下一个边角,将虱子按在纸上,折起来,叠成了一座无可逃遁的天牢。身后的树干上恰好有个洞,他小心地把纸包塞到洞里,这才满意地拍拍手。

孩提时谁没干过这样的恶作剧啊,他感觉自己好像年轻了不少,站起身来,哼着小调继续赶路。

然后很快忘掉了这个恶作剧。

的确不值得记住,这只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玩笑。人生多艰,既有柴米油盐,又有生老病死,捉一只虱子,或踩死一只蚂蚁,谁在乎呢?

乡人某曾经斜倚过的大树,默默地生长、繁盛,干枯、凋零,没有人在意树上的这个小洞,更无人知晓,树洞里藏着一个纸团,纸团里,还有一个生命。

已经过去两三年,乡人某老了一些,不过他依然奔波在谋生的路上。有一天,他路过一棵大树,感觉有些疲惫,便到树下歇脚。一股似曾经历的感觉涌上心头,一打量,好像几年前到过这里啊?对,想起来了,就是这棵树,这个树洞我还记得呢!我好像还往树洞里塞了点什么东西来着?

他凑上眼往树洞里瞧,一个小小的纸团躲在树洞深处。皱巴巴的,似乎一点也没受风吹雨打的影响。

他彻底想起来了,一个恶作剧而已,当年他把捉到的一只虱子包进纸团,藏进了树洞。不知道现在,虱子是不是早逃走了?即便没逃走,也早就饿死了吧!

他的童心又来了,掏出纸团,打开,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薄如麦皮的小黑点,一动不动。

果然饿死了啊!不知为何,乡人心里竟有些遗憾。

他把虱子抖索到手掌中,借着阳光,细细观察。他甚至回忆起当初捉到这只虱子时的模样,刚吸饱了,肚皮鼓胀,黑油油的,有些丑恶,而现在只剩下一具空壳,一口气就能吹走。他联想到自己,几年前腿脚比现在强多了,走路虎虎生风,如今走不了多远就腰酸背痛。唉,人和虱子还不是一样!

突然,掌心奇痒,而虱子原本鄙薄的肚子慢慢鼓了起来。

我操,不会吧!可以想见乡人此时的脸色,必定是见鬼了一般。他立马跳起身来,把掌心的虱子拍到地上,用脚狠踩,可仔细一看,早就找不到那虱子的踪迹了。乡人顾不得感伤了,急匆匆离开这个地方,鬼使神差地又回头看那个树洞,像个张开的嘴。

回家后,掌心被咬的地方起了个小疙瘩,又痛又痒,怎么也消不下去,几天后,乡人死了。

故事就这么结束了。

有些不明不白,为什么虱子两三年还没饿死?为什么乡人被咬了一口就丧命?不得而知,乡人的家人更不会知道,为何出了趟远门就得了急病,就算请来郎中,估计也只能无语摇头,胡乱开几味药应付。蒲松龄只是讲述者,不负责解释。

不过,如果我们对照着整部《聊斋志异》蒲松龄流露出的思想,或许能挖出乡人之死的根源。明清时代,佛教思想早已融入民间,最为突出的,就是因果报应之说,即便是身为儒家弟子的文人,也或多或少受其影响,这一点在《聊斋志异》中表现得非常明显。这样就说得通了,蒲松龄安排给乡人这样一个诡异的死亡结局,正是对他虐待一只虱子的报应。乡人想逃避死亡,正确的方法是放走虱子,或再把它放回身上,好好养起来,而绝不是前面的标准答案中说的将其杀死!

圣人能舍身饲虎,你凡夫俗子饲个虱子还玩这么多花样,只能死不足惜了。

就因为不爱护一只虱子,乡人某就被蒲松龄给写死了,貌似很冤,不过,万物皆有灵性,说不定这只虱子的前生跟乡人有过什么恩怨纠葛,被抓、被藏、被放以及杀人,都是因果链上早已确定好的。在《藏虱》里,这条因果链被埋藏在了表象之下,而在《禽侠》篇里,有个济南营卒,则是赤裸裸地被因果之链碾压而死的,百余字的文字如一架严丝合缝的因果机器,环环相扣,让人叹服命运的机巧。

济南大营有个营卒,箭法高明,百步穿杨不算什么,天上的飞鸟被他瞄上了,十有八九是逃不了了。某日看到一只鹳鸟飞过,手又发痒,搭弓射箭,鸟应弦而落。周围少不了凑热闹的,一片喝彩声中,早有人去把鸟提了过来。箭贯身而入,鸟却还活着,扑棱扑棱的翅膀,细看,长长的喙里竟然还叼着一条鱼。有人明白,这是母鹳捉了鱼不舍得吃,回去喂雏鸟的。想到这一节,难免有动恻隐之心的,便劝道:“趁着没死,拔了箭,放了它吧,要不得死一窝小鸟。”营卒一咧嘴,哂笑:“老子射死的飞禽走兽没一万也八千了,少他妈在这跟我假充菩萨心肠!中午炖了肉你别来吃!”说完就要去抓鹳的脖子。

而这时委顿在地的鹳却突然站了起来,展开翅膀,扑闪了两下,竟带着箭飞走了。

周围的人都呆住了,连营卒也忘了再搭箭,将这飞的不快的鸟射下来。三棱的铁簇带着半尺长的硬木箭杆贯体而入,这鸟为了嘴里的鱼竟没张嘴鸣叫,而且还带着箭又飞走了!

众人没言语,纷纷摇着头散开。这鸟刚烈得吓人,比夏侯惇还猛。要不是急着回去喂孩子,估计得跟射箭营卒拼个人死鸟亡。

营卒狠狠地啐了一口,心说:害老子丢了一支箭!

一只鸟一支箭,自然不值得营卒挂怀。之后的日子,还要杀伐征战,凭着一手好箭法,他倒立了不少战功。更重要的是,不少同袍早已葬身沙场,他却依然安然无恙,想到这他不禁有些欣欣然,把玩着箭矢,这就是自己的保命符啊!

有人注意到,营地的上空这几年间经常飞过一只大鸟,飞翔姿态很笨拙,有眼力好的,发现鸟的身体一侧斜斜地插着一根细长的东西。一传开,马上有人想到了,两年前某营卒曾射下过一只鹳鸟,没死,又带着箭矢飞走了,想必是它。

营卒也听说了,颇为得意,这岂不是把自己的战功表到天上去了!于是没事时他就跑到帐外,抬头望天,盼着也能见到那只插着自己箭矢的鹳鸟。他琢磨着当年那一箭是怎么射的,如何保证箭插身上又不伤性命,等琢磨透了这门技术,就把箭杆上挂面小旗,上书:“某某某箭法通神”,再射到鸟身上,让它带着旗子到处去飞,那自己岂不是名副其实地名扬天下了!

他斜倚着辕门,被自己的奇思妙想几乎逗得哈哈大笑。再一抬头,他看到天边飞来个黑点,射箭的人眼力好得很,他能分辨出那是一只鹳鸟,飞的样子很怪,似乎有什么东西影响到了翅膀。营卒兴奋起来,想曹操曹操到啊,这莫非就是我射的那只鹳鸟?

近了,营卒已经能够看到鹳鸟身侧的那支长箭,果然是它!下意识的,他再次搭箭弯弓,瞄向鹳鸟。

“这一次,你可逃不了了吧!”

弓如满月,箭在弦上,营卒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猎物身上。然而突然,莫名其妙的,他看到鹳鸟身上的箭溜了出来,在风里转了个头,箭矢冲下,直直地向地上坠来。

营卒这下的吃惊,比当时看到鹳鸟带箭飞走更甚。鹳鸟已经飞了过去,而箭矢破空而来,分明就是冲着他站的地方!

多年的经验让他赶紧一个翻滚,躲到一边。只听嗖的一声,箭矢已经破土而入,箭尾猛烈摇晃,其力道之猛可想而知。

营卒咽了口唾沫:妈的,玩鹰的差点被啄瞎眼,你这是来报仇的啊!不过,玩射箭,你个鸟玩意跟老子还差得远!

营卒有些庆幸,也有些忿忿,他抓住插在地上的箭杆,狠狠往外一拔,插得很深,带出一大块土。擦擦箭矢上的土,铁簇已经是暗红色了,没有生锈,上面似乎还黏着一些碎肉,一闻,有股浓郁的血腥气,跟从死人身上拔出来的箭矢一样的味道。

“这箭倒还是安然无恙呢!”

营卒掸了掸箭杆,强韧依旧,箭簇也还是很锋利。两年的时间里,不知道这支箭跟着鹳游离过多少地方。

他没把这支箭放回箭壶,箭尾的羽翎已经不成样子了,需要换些新的。他决定还是用这支箭,下次要给那只鹳来个一箭穿心。

这时耳朵突然有点痒。他下意识抬手去掏,手里还拿着箭呢。哎,用箭矢掏一掏吧,大小正好呢,效果比手指头强。他将箭矢放到耳朵里,手指轻轻地转动箭杆,确保不会划伤耳朵。

忽然起了一阵大风,辕门都被吹得动了起来。营卒屈肘用箭矢掏耳朵掏得正舒服,辕门猛地碰到肘子上,“噗”,箭矢贯脑而入,从另一侧的耳朵里出来了。

“好大的风啊!”营卒临死前想。

营卒之死,如果没有目击者,肯定会被定义为自杀吧!如此巧妙的死亡机关,估计只有鬼神之手才能玩转。

《聊斋志异》看多了,难免对这些操纵着凡人命运的鬼神产生些许莫名的敬畏,甚至会联想到自己成长这些年来所做的无数恶作剧,顺着蒲松龄的视角看,这不是恶作剧,而是作死。比如童年时,撒尿冲蚂蚁窝,上树掏小麻雀,捉了青蛙割下大腿烧烤,活生生的蛇就敢剥皮,绝对的人厌狗嫌。那时图的一时快乐,丝毫不会有关怀生命的觉悟。这些小故事,简直让人细思极恐,就我做下的那些恶事,因果链上还不一定有什么可怕的惩罚在等着呢。完了,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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