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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依有靠

 昵称535749 2015-09-13

2015-09-10 11:33 | 豆瓣:胖达叔

上学期期末,有一堆不速之客来我家拜访,我挺烦的,因为妻子得做菜,我就不得不陪客人聊天,但是,碍于妻子的脸面,仍是虚与委蛇地笑脸迎客。

来的是一家三口,从偏远小镇来到省城,为的是小孩能够进全省最好的名校,也就是老婆任教的C校。C校每年都会招收非常优秀的插班生,来夯实自己的尖子生阵营,只要能在1300人的考试中考进前300,就能留下来。

沙发上聊天时,我问那位母亲:“为什么不在小升初的时候来考试呢?”

她说:“来了,没考上。考试前一天我重病住院,孩子和他爸一直陪着我不肯提前来学校,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出发,急急忙忙来学校参加考试,又没找到考点,结果在只剩半个多小时的时候才到,监考老师已经不让进考场,说即便进了也考不上的,孩子他爸眼见着没办法都差点下跪了,监考老师才给了次机会,题目剩了太多没做完,自然没考上。后来,没办法,我和他爸给孩子在我们那边儿找了一所不错的中学读书,到现在为止孩子一直都是尖子生,还是班干部,那边的老师喜欢得不行。”

“这不挺好的吗?孩子在那里读书也能成才嘛。”我佯装不解地问。

“我内疚啊,孩子这么乖,成绩这么好,哪儿看都是个苗子,就因为我一场大病,耽误了他的前程啊,他以后万一成不了人才,这不但是我们家的损失,也是我们国家的损失啊。”

听完我有些惊讶,这表述的方式简直像是领导在做报告,让我非常不适,孩子就是孩子,你自家的娃,扯那国家社会的损失做什么?我心下有些不满,但嘴上仍然保持微笑。为了暂停这一段无聊的对话,我稍稍浏览了下孩子的简历,的确是获奖无数的三好学生,还曾获得参加在德国举行的数学竞赛的资格,只是路途遥远,未能成行。但是,说句实在的,这样的简历在C校太正常不过,我也不好意思点破这动辄造成国家损失的栋梁之才太过普通。

那天,小孩已经考完插班考试,希望考上之后能够进妻子带的班,所以才特意来访。后来听说,小升初考试之前的两年时间里,这位妈妈已经来过C校十多次,每次都是坐着火车硬座来省城,匆匆打听完又坐深夜的火车赶回去,这样虽然很累,但不用花一分钱住宿费。如此这般为的就是打听哪位班主任比较优秀,打听哪一天考试,复印考试资料,每次到学校门口,门卫也不放她进去,她就苦苦哀求,顺带也向保安打听各种情况,一来二往的,连保安都认识她了。而那个时候,她孩子才四年级。她无权无势,不能托关系开条子送孩子进来,那只能做足情报工作,说到这里,我虽然不认同她的做法,但不得不心生敬意,为了孩子,可怜天下父母操碎了心,这是何苦呢。

席间,我问小孩:“你这次有信心考上吗?”

他缓缓将筷子放下,说:“有八成把握,主要是数学,我们学校的进度落后这里太多了。”声音洪亮,铿锵有力,透着一股同龄人少见的自信,用初夏的阳光来形容他,绝对分毫不差,灿烂但并不灼人,说完话,他并没有急着吃饭,而是等着我继续问他,见我将头转向他父母询问一些关于他的情况时,他才拿起筷子吃饭。

这个小小的细节令我很惊讶,如此懂礼貌的孩子现在真心不多,有些孩子礼貌但腼腆,有些孩子油腔滑调,从来不拿我和妻子当老师,哥啊姐啊的乱叫一气,遇到这么一个礼貌又大方的孩子,我打心底便喜欢上了。

所以,几天之后我特意问了问孩子的成绩如何。妻子说:“900多名,差得远呢,不只是数学,几乎门门课都差得很,看来他妈妈过高估计了孩子的实力,唉,孩子总是自家的好……”

那天夜里,孩子的母亲给妻子发了条短信,说孩子哭了很久很久,她试探性地问了下孩子下次还来参加考试么?要不等中考的时候再过来吧?孩子说,仅仅一年时间,我离他们就差这么远了,再读三年,我还能考得上那所高中么?母亲一直在自责,觉得是自己毁了孩子。

虽然我寥寥几笔,但是她的短信写了一千多字,大概是我见过的最长的短信,深夜十一点半发出,我不知道她那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学期开学,妻子很高兴地告诉我说:“还记得那个孩子吗?”

“哪个?”

“上学期来过我们家,期末插班考试没考上我们学校,回去大哭了一场的那个。”

“哦,那个很礼貌的孩子,怎么了?”

“他考上了,被分到了我们班,我今天把他作为励志的典型介绍给了班上的同学。他上个学期期末不是九百多名吗?这个学期开学考试,他考了三百多名,符合条件了。只有短短一个暑假。”

“以后,他一个人在省城读书么?”

“他妈会辞了工作过来陪他。”

“这样牺牲真的好吗?削尖脑袋进来了又如何?万一没考上高中部怎么办?”

“谁知道呢,他父母给他争取到了一个机会,他也争气,这样的孩子应该会懂得珍惜机会的。”

我说:“犯得着这么折腾么?我初中在那么烂的学校读书,最后还不是照样考重点中学、考大学?”

妻子说:“可是如果当年老爸送你到C校读书,你万一能考上更好的学校呢?”

我说:“若考上更好的学校,上哪儿认识你去?”

中文系毕业的老公赚钱不行,这些小花招,分分钟使出来,都不用过脑的。但是,妻子似乎并没有被我的糖衣炮弹轰倒,反而陷入了沉思,说:“我们班上有很多孩子如果放在我当年读的学校,可能连大学都考不上,但由于有了操碎心的父母,至少上个大学不成问题。你们初中的班上难道就没有几个孩子原本天资不错的,阴差阳错地最终没能发光?”

我想了想,叹了口气,说:“还真有。”

妻子的余音一直萦绕我心梁之上,让我想起一件事、一个人。

我很久不上QQ,不久前登上之后,发现有个陌生的号码在不停地闪动,问:“你还在读书么?”

这是个女生,我的初中同学,名叫莎。我对她印象深刻是她在第一堂语文课就能背诵“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而我连这句诗的作者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写出来了。她骨瘦如柴,脸色蜡黄,穿着衬衫和长裤,我没见她穿过裙子,其实,她根本没有裙子。

如果不是我父亲的残忍,我也没法认识莎。当年,我的父亲秉持着“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理念,把我送到郊区一所极差的初中读书,原因是那个学校教务主任许诺免我800元的跨片费。我十分憎恨父亲,他为什么可以对我的未来不管不顾?为什么不让我读重点中学?我现在还记得这种怨恨让我在第一次去那所初中上晚自习的时候,跨上自行车就飚走了,头也没回,也没看到父母在阳台上默默地看着我消失在视线之外。那所破学校连个完整的校园都没有,将一半的教学楼出租给了一个满是混混的职业高中,而且校园里也没有400米跑道,只有一个250米煤渣跑道,由于地处城乡结合部,生源大部分是附近农村的孩子,家里都不鼓励读书,所以成绩都不太好。

莎就是附近农村的孩子,我们俩在一个班,我是班长,她是学习委员,我们班在这样的学校里还排倒数第一,现在想想也理所当然,因为我们的班主任是个只读过高中的年轻人。在这样的班级中,大多很小就开始在家里帮工,有的放学后得回去守肉摊,有的得回去给人家修自行车,所以不交作业是常事,莎经常会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好好读书,别把在学校里的时间都浪费了,结果,没人听,气得莎甩了作业本说:“你们爱交不交”,发完脾气,还是得一个一个地去催作业。同学给这个老婆婆一样的莎取了个外号叫“莎婆”,还有个英文外号叫supper。

我们班虽然很差,但是学校里还组织了一个提高班,从各个班抽掉精英组成,每周周末都得上课,寒暑假都得补课,除了过年,全年无休。那些重点班学生几乎一半以上都参加了,而我们班就去了五名同学,我和莎都是其中之一,因为我们俩几乎每次考试都是前三名。但是,在提高班里,莎的成绩不再耀眼,经常会是中游或倒数,尤其是数学,她很担心,曾经来问我该怎么办。

我说:“很简单啊,你得下苦功,多做题目,不能只是满足学校的题目。”

她眼睛不敢看我,怯生生地说:“可……我没有课外参考书……”

我不相信,要翻开了她的课桌,她用手挡着不让我掀开,在我的执意之下,她松开了手,我发现除了学校发的教材、基础训练以及笔记本以外,真的一本课外参考书都没有,我说:“还真的没有,那这就难怪了,你不在课外做题根本不可能学好,那这也怪不得别人啦!”

莎立脸色立马变得铁青,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充满了愤怒,眼眶也红了,但是她并不由着眼泪落下,而是将头扭过去,偷偷擦干了之后,低着头,把书包收拾好,走了。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但是真的不知道哪里错了,直到有一天我们班另外一个女生花姐把我拉到一边说:“说实在的,不是看在你是班长的份上,我真的想打你一顿,你以为莎自己不愿意买书么?她家里根本不给她任何钱买课外参考书,为的就是让她考不上重点高中,只要她没考上重点中学的公费线,她爸爸就有理由让她辍学,只供她弟弟读书,你们这些城里的独生子女,怎么会懂我们农村的重男轻女呢?”

花姐是莎的好朋友,也是小学同学,她告诉我莎在小学的时候有个外号叫“猪草”,因为她常常被班上男同学看见打猪草回家喂猪,后来,就慢慢流传开了,莎这件事也哭了很久,还好现在进了初中,知道这个外号的人已经不多。花姐说,莎不但得打猪草,还得照顾刚刚出生的弟弟,他们家里都是好几姊妹,作为老大,洗衣做饭,照顾年幼的弟妹几乎是不言而喻的天职,如果她考上了高中,家里就少了一个劳动力。

那是1999年,听上去却像是另一个朝代。

后来,为了与莎和好,我在某个周末,约上莎和花姐一起到城里逛街,我们去了最大的书店,去了青少年宫,去了公园,我们在微微细雨中背诵所有跟雨有关的诗词,还请她们每人吃了一碗米粉。吃完米粉,我们聊起了那个“你长大了想干什么”的老梗。

我说:“我长大了要学物理,我爷爷和爸爸以前就是学这个的,然后我要当个物理学家。”

花姐立马说:“我没你那么大志向,长大了不知道想干什么,但是就想发财,给我家盖栋新楼吧。”

我们都看着莎,她说:“我想读个大学,然后当老师。”

其实,在莎的世界里,她见的最多的就是家里的农民和学校里的老师,既然不想再像父母那样当农民,自然把当老师作为自己的第一选择。我们当时的世界只有那么大,眼界只有那么宽,我们对世界的想象只能那么贫瘠。

那天,我们俩和好了,为了弥补我的鲁莽,我跟她说:以后是这样,我数学参考书反正有两种,也做不完,你拿一本去,啥时候不看了再还回来。

她偶尔会来借我的书,但是当天一定会归还,我偶尔翻翻就能看见选择题她用铅笔做过,然后又匆匆忙忙地擦掉,留下隐隐约约的答案,而问答题她都抄写在自己的本子上。即便如此,她在提高班的成绩仍然没有起色。

初三某天傍晚,班主任找到我说:“我们几个老师商量了一下,一致认为你是我们班唯一一个可能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但是还得照顾其他同学,所以,你以后上课就不用听课了,自己做题吧,认真听提高班老师的课后补习,那个难度适合你,而且快到保送考试了,以后的提高班课程只有你一个人去上了。”

我说:“那莎呢?”

他说:“她应该没有考上的可能了,数学提不上来,后劲不足啊!而且,我们班只分到一个名额,只能给你了。”

我当时特别想跟老师解释,如果我每天课后还得去洗衣做饭带弟弟,我也学不好啊!我家里若不给钱买参考书,我也考不上啊!但是,我什么也没说,尽管,我替莎感到难过,但是,我还不至于赌上自己的未来,毕竟我有一个残忍的父亲,我考上什么样的学校就读什么样的学校,他绝不会为我多花一分钱。难道让我放弃这唯一的一个提高班名额吗?而且,面对一个希望自己女儿考不上高中的父亲,我能怎么办呢?

那时候,我打心理怨恨我父亲,因为爷爷曾经是城里有名的物理老师,我们那儿最好的两所省重点的校长都是爷爷的学生,只要爸爸跟他们说一声,我就能去读书,可他没有,他仍然坚持“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理念,而在我看来,他不过是吝惜5000块的择校费。

省重点八中保送考试,我没考好,往年名额是五人,我考了年级第七名,应该没有希望了,父亲似乎对我特别失望,那天夜里他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吐得家里到处都是。但是,幸运的是,也许因为我们这所烂学校这一年的学生质量太好,八中居然给了我们学校七个保送名额。

老师公布消息的那天,莎在放学之后特意来恭喜我,虽然脸上的微笑有些僵硬,但是仍然说:“你好厉害啊,成了八宝生(八中保送生),这下可过得逍遥快活了,不过,我一定会考上你们学校的,到时候要分到同一个班啊!”我点了点头,看到她那么自信,我就放心了,但是花姐私下告诉我:“莎在厕所里一直在哭,她拼命地用拳头砸墙壁,她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努力一点,为什么拿不到保送资格,那样她就能读重点高中了,她的父亲也不得不送她去读书了。”我的心情再次暗淡下去,我觉得是自己剥夺了她最后一丝的希望。

中考成绩出来,莎考上了重点中学,但是只上了自费线,我知道,五千块的择校费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意味着不能承受的重。我不知道莎的父亲该是多么欢欣鼓舞,家里终于添了一个劳动力。毕业之后,我们再未相见,我与花姐偶尔会在QQ上聊起其他同学的近况,她说:“莎跟家里吵了一架,坚持要读书,但最后,家里只让她读中专,因为成绩太好,那所学校不但免费还提供奖学金。她同意了,说有书读总比没书读好。”

这是2001年,听起来却像是旧社会。

好多年过去了,再次看到这留言,我竟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只是简单地问了问她最近怎么样。她说,一切还好,结了婚,生了孩子,但是可惜不能陪伴孩子身边,我现在在上海一家蛋糕厂做工,反正饿不着,如果有快过期的蛋糕就能带回宿舍。然后,她还是固执地问我:“你还在读书吗?”

我说:“没读书了,现在是老师。”

“老师啊,好啊,真的好……”我突然想起,她曾经跟我提起过,自己的梦想是当老师,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

她跟我聊了很多,中专毕业之后去了广东打工,赚了点钱都给了家里,家里也因此给她置办了结婚的嫁妆。她的丈夫是同一个生产队的,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在广东打工,生了孩子之后,又一起在上海打工。这一切在我听起来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们那个初中班级,排在前五名的学生都读了本科,花姐也读了个大专,最后还考了一个导游证,当上了怀揣着发财梦的导游,可她……

她下线之后,我点开了她的空间,清瘦,脸上表情冷漠,仿佛已经经历过太多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她仍然穿着朴素的衬衫、长裤,看上去跟学生时代一样,只是多了一些孩子的照片,她孩子相册的介绍写着:“宝贝,我对不起你,妈妈每年只能见你几天,但是妈妈真的很想你,每天晚上都想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陪在你身边……”

我默默地关上了电脑,毕竟我什么也不能做,脑海里想起《打工女孩》里提到的那些生产线上的女孩们,莎不就是其中之一么……

我给妻子讲完莎的故事之后,妻子说:“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同情不起来。”

“为什么?”

“因为我从小到大也没有参考书,我小时候被寄养在姨奶奶家,她家是收废品的,我的课外书全都是她收来的废品,我的数学参考书也是借我好朋友的,所以,我并不觉得可怜,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她明明是自己放弃了自己的人生。”

“但是你没发现么?你的确也曾经是深陷于生活的泥淖之中,但是,你只需要一往无前地好好读书便好,你最至亲的家人并没有想着时时刻刻把你推倒在泥淖之中,当你赤手空拳面对社会的残酷时,至少家人是站在你的身后守护着你,而莎,首先反对她读书的就是自己的亲人,她才是真正的无依无靠。”

妻子陷入了沉默,然后说:“嗯,我毕竟有爷爷,他相信,除了读书,我没有别的出路。没有他,我不敢想……”

“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老妈才告诉我,那年八中公布保送名单的前一晚,老爸喝醉了回来,是因为他去八中校长家里吃了一顿晚饭,提了一对酒,还带了爷爷的一封信,所以,我被录取了……我知道的那天,哭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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