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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中的复仇与爱情

 昵称535749 2015-09-18

2015-09-17 20:00 | 豆瓣:苏美 

聊斋》全书近五百篇,内容涉及枉死、诈尸、地震、复生、教乱、冤狱、离乱、学道、捉鬼、灭狐、 瘟疫、复仇,有些篇目仅仅记录了一桩无可解释的奇闻异事(如《种梨》)或一门令人惊奇的技艺(如《口技》)或仅仅是违反了常情常理 (如《金永年》),真正描写男女情爱的篇目,并不占多数,就卷一而言,三十三篇中仅《画壁》一篇涉及书生和仙女的欢爱。尽管如此,我们依然执着于一种印象,即:《聊斋》是一部爱情小说集。

这种误解其来有自:《聊斋》是用文言文写的,这对原典阅读是个不大不小的障碍,其大众普及方式,除了白话译本外(篇目多不完整,水平参差不齐),多以影视改编为主。得到影视改编的篇目大多涉及男女情爱,这当然是基于影视创作的原理和商业上的考虑,同时,在改编过程中,从情节到神韵,不可避免大量俯就今人审美和伦理的改动。以《聂小倩》为例,原著中宁采臣早有妻室,小倩仅是鬼妾,且在小倩之后宁书生又纳了一房妾,原著花费大量篇幅描写聂小倩作为一名女鬼,是如何进门当媳妇,并最终得到宁老太太的认可,从而成为正房夫人的。而在徐克监制的《倩女幽魂》里宁采臣则被改造为符合现代口味的高颜值情种,人鬼恋基本上是人人恋的复制品。另外一个例子就是胡金铨导演的《侠女》,电影本身艺术价值极高,但和原本《侠女》相去甚远。总得来说,影视戏剧语境下的《聊斋》强调了戏剧性和传奇性,原文中未知的神鬼世界的留白,系数被今人的逻辑和道德观念补齐。一方面,这使得故事能符合现代人的思维习惯,另一方面,不得不说,大量细节甚至情节的篡改,此聊斋已非彼聊斋了。

作为文学被接受的《聊斋》境遇也非常奇特,一方面,不难想象这本描写因果报应、人鬼狐怪的文言小说在四九年之后遭遇的困境;另一方面,蒲松龄故居又高挂着无产阶级文坛领袖郭沫若的对联: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是的,《聊斋》被片面接受了。直到今天,在教科书式文学教育中,认为《聊斋》最具价值的精神有二:其一为刺贪刺虐,即反映封建时代黑暗统治,如《促织》《商三官》;其二为反抗封建婚姻,勇于追求自由爱情,如《青凤》、《连城》、《青娥》——这使得蒲松龄很像一位左翼作家。除去一些劝人向善的篇目外,剩余大量的作品被刺上“糟粕”的金印自此丧失了合法性。但不得不说,《聊斋》的魅力恰恰生长在这些“糟粕”之中,它们以碎片方式,保存了一种迥异于今天的时代气氛,简单来说,就是人鬼仙共存的世界观,万物一体的平等观,死生不息的生命观和恩义信的伦理观。

而作为女性文艺(区别与文学)对象的聊斋,基本上是这么个情况:聊斋女性同红楼梦女性、金庸武侠女性、民国女性群体一道,成为女性情感话题常规的迫降点。但《聊斋》的特殊困难在于,作为文言小说它并不以提供独特、鲜活的人物形象为己任——当真掩卷沉思一番,除去少数特例,想要把众多面目模糊的书生和女鬼从近五百篇中准确抓取出来,委实有难度。若说这些群像或故事有共性,最便宜可感的,就是书生很穷而女鬼很美,而穷人又总能以极低的代价睡到美鬼——虽然真实情况并非如此——那么,得出这样一种结论也就不费脑筋:整本《聊斋》无非是穷酸文人的意淫。于是就出现一副非常独特的场景:同在女性情感语境之下,《聊斋》在上述几部作品中被阅读的最少,被误解最多,得到的批评又最甚,批评的对象也主要针对连全名都没有的穷书生,批判核心也很简单:凭什么?

《聊斋》中有一篇奇文叫做《侠女》,说了这么一个故事:金陵有一个书生,姓顾,为人孝顺,但家境贫寒,只能写字作画来奉养老母亲。他家对门有一对母女,更加贫穷,家徒四壁,经常得到他家的周济。这家女儿非常漂亮,但冷如霜雪,出入拒人千里之外。顾母曾想撮合儿子和她结为婚姻,没有成功,但爱她是个至孝之人,依然嘱咐儿子送去米粮。这女子也就帮着顾母裁衣做饭,出入堂中,和儿媳妇没什么两样。顾母生病,女子尽心照料,老太太心感不安,悲叹顾家没有福德娶到她这样一位好儿媳,恐怕是要绝后。女子并不答言,却对顾生更加冷淡了。这一天,女子料理完顾家事,突然主动和顾生欢好,却明言仅此一次。第二天再想亲近,女子复又如以往那样冷漠。顾生还没来得及痛苦,女子却自食其言,又一次来与他燕好,天明复去,又是一副不可侵犯的死样子。

后来女子的母亲病死了,顾家很有情义,尽全力把老太太葬了。有天夜里,顾生去找现已独居的女子,却接连两次发现女子深夜外出,就疑心她与人私会。女子对此不置可否,只告诉他一件急事:她怀孕了,临盆在即,因为没有夫妻名分,不便生养,请顾母去请一位奶妈,对外只说这是抱来的孩子,绝不要提到她。顾母听了大喜过望,想娶她,女子又不肯。几个月之后,女子生下一个男孩,趁着夜深无人让顾母抱走。

过了几天,女子夜半前来,要与顾生永诀。顾生惊问缘由。原来女子生于大户之家,其父为仇家陷害被满门抄斩,她背着老母逃了出来,在此隐姓埋名,之所以不复仇,是要为母亲养老送终,后来又因为腹中有婴儿,拖延了一阵,今夜大仇得报,平生再无遗憾。女子说完抖开手中的皮口袋,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应声落地。女子又说:“你对我母亲的恩德,我片刻不曾忘记。但我所能报答的不是床笫之欢,而是为你顾家留下一丝血脉。本指望一次受孕成功,不想又来了月经,所以才有了那第二次。我生的孩子你要好好养大,你福薄命短,但他可以为你顾家光耀门楣。夜深了,不要惊动老母亲。我走了。”顾生心甚凄凉,正想问她到哪里去,女子身子一闪,像电光一亮,就不见了 。

即便在《聊斋》这样一本奇书之中,这篇《侠女》也是一个极具魅力的异数。作为文学作品它的叙述方式非常奇特。侠女的身世涉及江南权贵间的倾轧、构陷、灭门、出逃、蛰伏、孤女复仇以及最终绝迹江湖,几乎涵盖了宏大叙事所需的一切要件,故事自身的张力为叙事提供了比《商三官》和《席方平》更为凄厉、激愤、惨烈的宏大叙事场域,但蒲松龄却弃之不顾。他不单舍弃了大叙事,甚至从根本上舍弃了大故事。我们今天看到的《侠女》,没有一笔关于惨烈往事的直接描写,甚至蛰伏三年最终手刃仇家的大场面,也极度节制,只在装着人头的皮口袋上有短暂的聚焦,《侠女》的故事主体,是在穷街陋巷之中两户穷苦人家之间的一段情感往事。

与古代不同,现代爱情具备了一些宗教特征:有松散的规定、仪轨、象征物、符号、节日、庆祝活动,得到共识的评判标准,以及不成文的惩罚条款。“爱情是一种信仰”这种表达非但不会引起疑问,相反,它能给予说话者一种底气,毕竟有信仰的人不可侵犯。然而,以今天的情爱观考察《聊斋》,很难对其中的爱情事件感到满意:书生们的贫穷,浮浪、猥亵、二三其德令人沮丧,而女鬼们的委曲求全和过于贤淑也缺乏充分理由。说到底,还是那三个字:凭什么?

但这些问题在《侠女》几乎不存在。这位冷若冰霜的美人没有爱上顾生,至少我们看不到有任何直接证据表明她对后者发生了爱情。她不嫌污秽,照料顾母,是因为顾家接济她母女二人;杀了与顾生有私情的男狐狸精,是怕它妨害顾生和自己复仇;为顾生怀孕生子,更是因为顾生家贫无妻,为他家延续香火。照料家事,供养婆婆,清除狐狸精,传宗接代,一切现代女性会且仅会基于爱情而完成的任务,她都在爱情缺席的情况下超一流的完成了,而且完全看不到有任何计算和怨怼。

侠女的人生主题不是爱情,而是复仇。这一主题和顾生本来毫无关系,仅仅因为顾家对她母亲的柴米之恩,她的人生出现了第二个主题,就是报恩。报仇和报恩,在古代是人伦大事,远比情情爱爱要严肃而终极的多,它作为一种绝对的道德律令,是被提到一个人是否有资格被称之为“人”这样的高度上来的。报恩的手法众多,卖身葬母最为典型,阎婆惜和宋江的孽缘正始与此。卖身虽为报恩,但多少也有点寻找托付的意思,真计较起来,也算投桃报李。而侠女的惊人之处,却恰恰在恩与报的重量悬殊。穷帮穷,无非也就是舍口粥饭,而侠女甚至连顾母的妇科病都肯伺候,这真算知恩图报,然而把整个名誉,身体,报仇大计甚至骨肉都不做计较,其直接、果决和极致即便在《聊斋》中也绝无仅有。原文中关于侠女分娩的场景,是这么写的:

又月余,女数日不至,母疑之,往探其门,萧萧闭寂。叩良久,女始蓬头垢面自内出。启而入之,则复阖之。入其室,则呱呱者在床上矣。母惊问:“诞几时矣?”答云:“三日。”捉绷席而视之,则男也,且丰颐而广额。喜曰:“儿已为老身育孙子,伶仃一身,将焉所托?”女曰:“区区隐衷,不敢掬示老母。俟夜无人,可即抱儿去。”

“蓬头垢面”真道尽辛苦,再联想到她身怀六甲夜探仇家,临盆不久立刻手刃仇人,真无法对这种身心上的双重煎熬视而不见。当然,我们可以想象这是一位身负异秉的神仙娘子,浑身都是铁,但事实上,作为一个连老母都无法养活,无法埋葬的普通人,她没有任何人可以求助,不这样,又能怎样。泼天的仇恨,不过“区区隐衷”四个字也就罢了。

大仇得报,深夜永诀,正说明侠女并但毫不冷漠,而恰恰是一个情深之人,身为凶手,无法久留,对儿子和顾母的惜别,冷静而情深难掩。但也就止于此,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这才是古人的世界,不纠缠爱是不是性的前提,孩子该不该成为报恩的手段,同态复仇是不是理性,以及“恩义”二字是否真具有无可置疑的合法性,古人的恩义观朴素到不符合现代文明,但在《聊斋》中,大量的篇目都在描写(并非歌颂)这种情感,人和人之间如《乔女》(其极致程度甚至超过《侠女》),人鬼之间写的最精彩的是《王六郎》,人和动物之间是《蛇人》,人狐之间的如《娇娜》,自己和自己之间如《叶生》。这些篇目的主旨都不是爱情,但却把恩义二字推到极致,最是《聊斋》神韵之作。说到底,人也好,鬼也好,畜生也好,男也好,女也好,众生皆苦,都在六道轮回不得解脱,贫穷、病痛、残疾、离乱、凶年、冤死、罪恶、报应、煎熬,不可胜数,生是如此漫长,死也如此漫长,如此艰难,彼此给予安慰,是人之为人的应有之义。

今天读《聊斋》总要长舒一口气。社会化分工如此之高,仅仅依靠经济而非关系,就能相对独立的解决生老病死这些基本大事;加之对个人独立价值一再高扬和强调,报恩这件事就显得古怪而不合时宜,不单受恩,甚至连施恩都成了一件让人有心理负担的事。我们偏好“两不相欠”这种干净的关系模式——虽然我们的“两不相欠”与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的“两不相欠”不是一回事——于是,爱情就成了一个难题。我们既不愿意去欧洲童话里当个等待被拯救的公主,也不愿意去《聊斋》里来拯救穷书生。我们偏好“对等”,而这个“对等”看上去又多么像是“平等”啊。

《聊斋》中有一篇小故事叫《祝翁》,说的是一个姓祝的老汉一病而亡,家人就着手料理后事,正忙乱间,祝翁又活过来了。活转之后,他只跟老伴儿说话。他说:“我适去,拼不复还。行数里,转念抛汝一副老皮骨在儿辈手,寒热仰人,亦无生趣,不如从我去。顾复归,欲携尔同行也。”家里人只觉得祝翁说胡话,并不当真。但祝媪是这么回答的:“如此亦善。”然后去料理好家事,简单梳化了一下,和老头子并排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一起死掉了。这是一个感人的故事,把它叫做爱情故事,也没什么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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