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过今年威尼斯 Prada 基金会的《Serial Classic》与《Portable Classic》展览之后,决定写下这样一篇长文,我们在对古希腊雕塑进行考据、比较、审美的过程中,其实更涉及了一种对“观看”的思考。
文 | 吴亚楠 编辑 | Agnes 其实就像学素描要画石膏,对古希腊雕塑的观看从来也无法摆脱复制品,不管是它是古罗马的、还是文艺复兴的,庞贝壁画中的,还是后世画家笔下的,亦或是当今翻模倒制的。甚至有时还要少许想象,比如古代作家笔下的描述,像是保萨尼亚斯(Pausanias)于地中海的游历见闻。
毕竟,古希腊的“原品”对于我们来说是如此之少,少到直至18世纪——温克尔曼,我们才终确定这白色闪亮的罗马大理石背后是greeks(希腊人),而他们的本名是hellenes(希腊人)。再至少半世纪后,才有法国人意识到,相当部分的雕塑不是如此的洁白油亮,而是“铜铸的肤色”,附着多彩的peplos(注:古希腊有两种女性通体裙装:一种称为 Peplos;另一种称为 Chiton);即使“原品”依然是大理石,也更多是石材质感本身所代表的肤质,间或闪亮,点缀色彩,而不是如此的蜡白抛光,几乎看不到丝毫大理石本身的颗粒。
那么,这些复制品的遗存,伴随各时期的再复制,实际上构成了我们对古希腊雕塑观看的历史——这一(多)条物质化的观看痕迹,依附于每一个当下,构成每一个当下的观看,为不同族群于不同空间、时间中的“口味”添加注脚,如此,它们被视为“经典”。
19世纪是“考古”或“恋古”的“黄金年代”,西欧各国以不纯的民族主义历史构建了古董投机,当然,也丝毫不能忽视其强大的好奇心与无畏的探险精神,于是,地中海各地的挖掘便全面展开了。第一次,我们(他们)得到了数量众多的“原品”。
德国人在奥林匹亚、法国在德尔斐与提洛岛、美国人在雅典等等,在各国的博物馆中和古董市场中开始填充真正来自爱琴海的大理石,与可称之为“原品-复制品”的铜雕;古代作家笔下的大师之作居然也在此间被发现,甚至包括他们的作坊,如留西波斯(Lysippos)在奥林匹亚的“作坊-商铺”。这些真正意义上的土壤中的物质遗存反哺了“考古学”与“艺术史”,使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开始真正的向身后的两千多年看去,去尝试看到地中海的居民所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观看固然是单向的,但所看到的(vision)、所联想到的(imagination)从来不是单向的,如此,想要在这些穿越历史的石头中去追寻一种“绝对意义”上的观看显得多少有些徒劳,而应是去理解我们自身被其所激发、所吸引的观看。因为,任何人的观看都来自于这些石头所给予我们的某种意愿,而这意愿却未必是一成不变的,它所引导的观看也为此而显得捉摸不定。“观看”,更像是一种位于主客体间的双向迷宫。
风格 二十年前,于期刊《Topoi》(场所)上发生的一场论战——弗朗西斯·克洛伊桑的《古希腊雕塑是抽象艺术吗?》(Francis Croissant, La sculpture grecque est-elle un art abstrait?)与菲利普·布鲁诺的《古希腊雕塑,抽象与写实,非此即彼?》(Philippe Bruneau, Qu’il n’estd’art qu’abstraitou du réalisme dans la statuaire grecque?)——在将古典主义雕塑所“彰显”出的“写实主义”变得更加模糊与暧昧的同时,亦将发展了百多年的风格研究冠上了“教条主义”与“保守主义”之名。
在前者笔下,作为“古典高峰”的“写实主义”仅存在于风格线性进化的构建之中,诸如吉塞拉·李赫特(Gisela Richter)对古风到古典时期众kouroi(古希腊语Kouros复数,意为男孩,此处指古风时期的雕塑类型)的归纳所绘制的演进图示,试图去构建一种以“写实”——对真实的忠实再现——为终极目标,且能涵盖、标记一切古希腊雕塑的普遍风格进化史。
然而事实上,当面对当代考古数据所能够展现出的多样性时,这一图示似乎变得多少有些简单、粗暴,它无法解释为何公元前8世纪末的古希腊工匠在已可以用铜雕来“完美”模仿真实人体的情况下,却依然坚持笨拙的表现“图示化”的人体;以及,在公元前6世纪,为何相对同一时期但不同地域的古希腊雕塑对“真实人体”的展现能够有如此之大的差异(这绝不是医学解刨意义上的差异);甚至,在古风、古典相交的时期,为何雅典、那索斯、柯林斯、萨默斯的“写实主义”风格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形式;即使在同一城邦,不同作坊于同一时期的作品也足够千差万别,这一切在“普遍”之名下都显得异常刺眼。
在这些雕塑身上我们无法找到一种以地中海世界为尺度的“集体意愿”或“集体倾向”,所观察到的倒更似一种“自由选择”——每一个工匠基于自身的选择性表达——所带来的无限可能性,也就是说,每一尊雕塑都是每位工匠的观念的物质化所带来的形式化,好比被柏拉图所征引的波留克列特斯式人体比例,与其说 Doryphoros(持矛人)在精确的模仿人体,倒不如说是它在展现一连串的抽象公式与数字——这才是观念中的身体。所以,古希腊雕塑绝不是在展现寻求模仿现实的技术,而是在表达不同观念的技艺,既,“雕|塑”作为“观念艺术”或“抽象艺术”。
在后者的反击中,先是引用了百年前乔治·佩罗(George Perrot)的观点:“人类精神总是将观念转化为形式”,将前者反而冠上了“保守”之名,进而指责这样一种观点是对工匠手中刻刀的忽视。由此,作者将“生产者与被生产物”(fabriquant-fabriqué)进行了分离:在生产者身上承载的更多的是“艺术性”,正是这一部分带来了每一位工匠的自由选择,决定了形式的多样性;而他们的作品,即被生产物,则不可避免的与“真实”相干,毕竟任何一尊kouros都可被识别为“男孩”,那么古典时期的“写实主义”风格便制造了一种“普遍真实”(réalisme générique),它能够精确的塑造人体任一部分的肌理细节,但这一被塑造的身体却不来自于任何实在个体,仅符合一种普遍特征,也就是说,它所表达的身体是一种“共同身体”,或称“理想型”,以将“图示化”转变为“真实”,这种“转变”既是一种“进化”,它符合曾经的线性风格进化论。
不过,这种“普遍真实”的身体又与Doryphoros所表现出的抽象比例有多少差别呢?或者,这种作为进化唯一目标的“真实”是否又遮盖了被称为“图示化”的古风主义风格的持续性呢?
总之,这场争论可以被看作是某种“激进”与“保守”的冲突:一方面,是对风格研究的彻底摒弃,在任何描述中均弃用“风格”一词,仅基于“物”做形式描述与分析;另一方面,则试图从“主义”入手,对其进行再定义,以试图将风格研究置于新的语境与方法之下。但是,在这种观点的差异下,被凸显出的对传统风格研究的“规避”则成为了某种共同点,即将“风格”一词所代表的某种“建构”重新转变为最基本的对观看的描述,也就是说,将确立风格的归纳式观看重新展开为基于个体的、多样的描述性观看。
毕竟,始于温克尔曼的风格研究谱写下了某种以“天才”、“大师”、“派别”与“主义”为主角的“当代神话”,而复制批评研究(Kopienkritik)在相当长时间内成为了一种按图索骥式的寻找“真身”的途径,将所有复制品当做一种按时序排列的流传“圣象”,通过对其批评——比对与选择——从而逆时序地去树立由文献所预先告知的、如同神明般被赞颂的大师们,进而去界定他们所属的“奥林匹斯山”,并在他们的时代中,以他们其中的一位为主神去构建某种“万神庙”(Pantheon)。
如此,风格便在时序的迭代中确立了自身,进而反过来对原本的时序进行替换,描绘了某种仅属于其自身的、神谕性的时代堆叠、递进,也是在此意义上,风格能够成为某种断定年代的佐证,因为,这年代不是“真实”的时序,而是神话中的时间。
然而,如同皮埃尔·维达尔-纳杰(Pierre Vidal-Naquet)所说,所有的神话均为双层结构:表层遵循着一种有序的时间,显得简单、易读;而被其所遮蔽了的潜层,则充满了混乱、冲突与叛离,就像被复制批评通过选择所忽视的“复制”中的差异,被“主义”所冠名的“时代精神”(Zeitgeist)中的“艺术意愿”(Kunstwollen)所驱逐的特例,或是,一件出现在古典或希腊化时期被“错误”标定年代的古风化风格作品——这是两种时间的冲突,一种是风格的线性时间,一种是多线性的、混乱交错的历史时间,这二者无法等同,或者,后者无法被前者所轻易描述与替代。
那么,讽刺的是,对传统风格研究的叛逃,则几乎可以被称之为从“理想主义”到“现实主义”的过渡,因为在此过程中,每件作品、每位工匠开始得到“平等”的观看,他们之间的差异开始被差异化地描述,而不是以“归纳”为名的,寻找其“中心”般地聚拢式分类书写,而复制品所表现出的“篡改”,也被当做工匠作为个体在不同时期、不同地点,基于不同的境遇所作出的自由选择,不再被当做“错误”而进行矫正式的忽视。
可以说,我们所熟知的风格史绝对属于当下的观看描述,它来自于我们对处于“当下”的古物们的书写,其所构建的是被我们乐于传颂的神话,作为我们当下的“好品味”的注脚。而对其的叛离,则是一种对观看的回归,尽量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并试图去找寻一种中性的、客观的描述,进而在其中去拼凑曾经的“观看”所遗留下的物质痕迹。
材料 古希腊雕塑,或许更精确的应将其称之为“造型艺术”,因为,这从不仅仅是针对材料在做“减法”——将石料去除多余之物,使“形体|风格”(figuration/style)显现;而是复杂的“减法后而加法”——色彩的涂绘、构成眼睛的宝石或玻璃、手中或顶戴的不同材质的器物等等。也就是说,古希腊雕塑是关于材料的技艺,对其处理,对其组合,使之搭配,从而产生“造型”。
那么,观看古希腊雕塑的根本,也是最近距离的观看——表面与断面,是其材料的选择与处理——这便是“质感”。当然,就像当下的石膏复制品,对材料的审视与忽视,选择与处理,也构成着如上文般的双向观看。
大理石作为古希腊最重要与最常见的两种材料之一(另一种是铜),本身又分为多种层级。其中,以 Paros 大理石为最,几乎可称之为洁白的淡米白,颗粒细密,质地及其均匀,闪亮通透;其次是质量类似的阿提卡(雅典) Pentelic 大理石(但质地略微次于前者),发现晚于帕罗斯岛(Paros)大理石——前五世纪中叶,在雅典建筑与雕塑中扮演了统治级别的角色;那索斯岛(Naxos)大理石,最早、最成功的商业化大理石,出口遍及整个地中海世界,但质量劣于前二者,并笼统的分为两个等级:色白(或微微泛蓝)与色黄,颗粒较粗,有杂质,但依然闪亮通透。
石材本身在古希腊工匠的眼中扮演着“材料审美”的角色,大理石的产地决定着雕塑的“贵贱”。所以,在越趋近于裸露肢体的部分,其越加不被打磨(只进行平整化处理),彰显着石材本身的“高贵质感”;也正是这点,与后世的雕塑,尤其是罗马与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构成了巨大的差异——罗马人一定会抛光大理石雕塑表面,直至无法察觉到颗粒的存在,只剩蜡白的矫揉造作美感,当然,他们也少选用爱琴海所出产的“昂贵”石料。
如此,古希腊雕塑从不是“洁白”的,它是类似肤色的“米白”,甚至泛黄(当然,今天许多作品因为氧化与掩埋的因素,会更加泛黄),充当着肌肤的角色。只有在服饰与饰品上才会施加色彩,形成对比,去最大限度的彰显身体“肌肤”的“美感”。譬如,在希腊化时期,出现了大理石与石灰石的材料混用:凡是裸露的肢体,均由大理石构成,未施以颜料;而穿戴的肢体则是石灰石,用颜料精心的点缀。
这材料的差别,是对雕塑“观看”的差别:古希腊雕塑多在扮演着宗教(culte)雕塑的角色,他们是“神”或“英雄”本身的显现,大理石质地肌肤是他们的身体本身,他们绝不是单纯的“圣象”,或“雕塑”,他们是具有生命的身体,以最美的质地显现于当世。而在希腊化时期晚期,在罗马人的口味下,他们沦为了“艺术品”,可被掠夺、可被买卖、可被最大限度的批量复制,装点于庭院之中,构成了最初的“收藏”,他们在罗马人眼中终变为“它们”,培养着帝国的“口味”,石料也变成“物”的玩味的一部分,所以它们被抛光,它们貌似质地均一,它们被以石材本身的颜色进行组合,可以是红的、黑的,甚至是绿的。总之,罗马人开起了作为“艺术品”的雕塑的传统,被文艺复兴的意大利人,被我们所继承着。纵使我们在赞叹“灵光”(aura),这也只是栖身于形式之中的造型技艺,而古希腊人眼中的生命力,等同于“神之存在”本身的灵光则彻底消逝了。
色彩
作为附着、铺盖的颜料,色彩本应是夺目的,但却在这些雕塑上成为了目光游走在衣褶起伏间不经意发现的“惊喜”——时常是薄淡的一抹,甚至斑驳如渍,混合了未名的材质而暗淡浑浊,难以分辨,在被当做穿越时间的痕迹的同时,也是某种过错下的侥幸遗留。
从18世纪末起,出于对温克尔曼所缔造的“白色神话”的尊崇——他们眼中的古典纯白迥异于蛮夷(barbare)的多彩,“布满污渍”的“优质”雕塑们在近两百年间被不断以强酸洗刷、漂白,并置于博物馆的穹顶之下,作为一个又一个国家、民族口味的摹本。即使,庞贝的发现为他们带来震撼,富特文格勒(Adolf Furtwangler)在20世纪初期为古希腊的多彩开始正名,依然无法抵消这场“审美游戏”的惯性——毕竟,隐藏在“纯粹形式”中的悲怆(pathos)是如此的诱人,根植于每一幅后世名作之中,甚至是初诞生的摄影,达盖尔也将其当做自己的“模特”,以彰显某种艺术的诞生。正是这样一种预先设定了“对象”的观看,摧毁了另一种观看的物质痕迹,使我们的反向观看变得异常困难,多留于某种想象之中。尽管战后出土的器物依然为我们带来了宝贵的色彩见证,但样本数量的丰富多样性却已遭到了不可逆转的减损。
维苏威火山掩埋的色彩为我们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古代的色盘,当然也依赖于克里特岛的米诺斯、意大利南部及西西里岛的众城邦遗址,为我们先是展现了一种异常震撼的红蓝对比,并以此,战前的学者们将这套色盘无差别的应用于建筑与雕塑之上——少数饱和纯色的完全平涂——去复原想象中的雕塑。
石材在这样第一批复原品中沦为了某种“原始绘画性”的依托,原本被歌颂的形体细节、肌体间的光影游戏荡然无存,神庙三角楣上的群雕据此似乎是变为了某种“波普”壁画。总之,这一切都与另一见证——老普林尼《自然史》中所记载的光影绘画技艺——构成了冲突。
或许,应当反之考量,在《自然史》三十三至三十七书中(尤其是第三十五书)所记述的,真的是艺术史“眼光”下的“绘画史”描述么?倘若如此,老普林尼是否又多少“离题”了?实际上,只消摆脱我们的“预设口味”,去重新研读“自然”这一字样:
首先,色彩被作者视为“矿物颜料”在全书中进行分类,与大理石、铜材等进行并置,与后者同属“自然的馈赠”,并无依托、附着式的等级差异——这首先是对材料特性的记述与评论;
其次,在此前提下,我们认为的“绘画技艺”则在书中更倾向于一种对材料的处理技艺——与其说用色彩去构建某种我们熟知的“画平面”,不如说是一种对材料视其对象材料而进行组合、处理、调和的手法。那么,曾经一些被我们视为“技艺”低下的塑像细节也就变得更易理解了,甚至成为反向观看的佐证。如,众多 Korai(古希腊语 kore 的复数,意为女孩,此处指与 kouros 相对的女性雕塑类型)肩部披挂 Hymation (羊毛披肩)的细节——与 chiton 的肩带混淆在一起,无法分别二者间的界限——实则体现在材料的再次塑造中:工匠用笔尖勾勒出细微边缘的同时,以色彩进行区分,并在颜料本身的质感堆积中去凸显布料叠盖间的层次感,甚至,用颜料层稀薄的涂抹、混合去再现布料在光透下的轻薄、柔顺感。也就是说,在古希腊雕塑中,颜料不仅限于平面上的“涂绘”(绘画性),而是如同对雕塑材质处理般的塑造性;它不单独存在,而是与之前的技艺处理相呼应,在材质的反差间,去完成最终细节的“微妙雕刻”与呈现。
不止如此,在当代科技考古的实验分析中,我们亦能印证“光影游戏”的存在——衣服褶皱沟壑中的色彩可能深于表面的平涂;肌理间亦存在勾画的阴影。并且,如同古希腊圆雕不是为了360度全无死角的观看而存在一般,这光影也符合特定的光源入射角——与雕塑的材质,摆放位置、角度息息相关,使之成为在空间中的“再现实在”。
总之,很难想见,在古希腊人那里这种与材料性绝不分离的色彩感到底是怎样的显现。这与“纯白的质感”及绘画的“平面性”——这简直是两种极端——差异如此之大。这种“陌生的”色彩材料技艺,或是,对色彩作为材料集合中的部分的观看,显得是如此暧昧——伴随着雕像的存在,向内去连接工匠的技艺,向外去激起观者的目光——而又真实,在为我们带来某种遥远的想象的同时,也在质疑着我们当下的观看。 Kore of Antenor 作坊
不管是面对博物馆中的藏品,还是出版物,这种对“艺术”的惯常观看总在无意中将“生产者-被生产物”(fabriquant-fabriqué)进行割裂:在前者,作者蜕变为“小字号”的“签名”;而后者,作品又时常成为大写的艺术家展露自身才华的注解。而唯一一处能将两者联合的场所——工作室或作坊——则时常以被窥视、被揭秘的方式成为了某种“私隐”,似乎,这一产生了“才华”与“灵光”的场所,如同富含了这二者的秘密一般而显得神秘莫测,且不可言说。
而与之相反的,作为“生产”(fabrication)这一实践源头的古希腊工匠作坊则行使着一种“暴露|展示”(exposé)式的职责:
首先,在古希腊语中其名为“Ergasterion”,意为“工作之地”,也就是说,“作坊”不仅被局限于屋顶、房檐之下,甚至正处在建设之中的神庙也可被称之为各色工匠的共同“作坊”;次之,这里意指的“工作”绝不仅是工匠的“创作”,亦包含着工匠作为经营者的“采购”与“售卖”,如此,一间古希腊作坊时常包含着三个部分:店面、工作间与仓储。而且,其选址也经常比邻于城邦“中心地带”,如“市集”(Agora)与“圣域”(Sanctuary)。
可以说,一名创作者的工作包含着从选择、创造到将其所作之物通过“售卖-消费”这一方式置于整个由“图像”所构成的城邦之中的一整个过程,并且,作为消费者,当造访这样一种“作坊”时,他目睹到的是所作之物的所有秘密,即,他消费的不仅是“作品”,也包含着一份直面技艺的见证;那么,在这种“暴露”之下,每间作坊区别自身的不再仅是“被生产的形式”——可被我们简单的以“风格”进行分类,而是他的原料、工具、账单、于店面中被展示的成品等所透露出的,可被称之为其“个性化技艺”的一连串物质选择——正是这点,是我们在考古中可作为物质痕迹去追溯的,并去尝试找寻一种异于风格的形式所产生的原因。
通过比对附有签名的雕塑基座,石刻账单记录、文本记录、可被辨别的作坊遗址,以及石料来源,我们多少可以复原出作坊的运营方式与其时序:一般,签名所代表的是“作坊”(类似品牌),而非工匠个人,因为这一签名可被其学徒与子嗣继承,比如普拉克西特列斯,在其过世后,于希腊化时期,其子嗣与曾为学徒的远亲依然在使用同风格的签名;作坊一般会稳定的选择石料产地(这一点仅为普通状况,但也有特例,诸如委托人指定石料产地。
更为特殊的是,雅典在公元前五世纪中叶发现pentelic 大理石矿后,基于政治与经济双重原因,于当地生活的工匠几乎全部弃用外来石料——之前,雅典工匠多使用帕罗斯大理石),在接受异地订单委托时,会携带石料远赴异地于实地完成雕塑;于大多数城邦内,都会有来自异地的工匠,这些工匠会继续实践其所属地的“风格”,但亦会基于本地风格进行更改;同一作坊的作品能在相当时间内保持作品“风格”的稳定,作为作坊自身的识别“标示”。
但是,出于竞争目的,作坊之间会彼此模仿一些基本“造型样式”与“图像类别”,并将其“个性化”,甚至转化为不同的“图像类别”。可以说,原料、工匠个人经历(学徒历程、迁徙等)、竞争、抄袭、委托等,这些因素的任意组合——当然是出于工匠自身的选择——造就(或创新)了可被称之为“风格”的形式,也确立了作坊之于“图像集合”的位置——单种图像形式的产生地,各种形式交互影响、流变的依托与承载。
正是出于此,原本让人惊讶的、被曾经的艺术史学家与考古学家称为“谜题”的、风格上于同一时期(公元前6世纪末)内如此不统一的雅典 korai 才显得有趣:一方面,在此我们绝找不到一种可被称之为“雅典派”的风格——各地域的风格于此汇集,帕罗斯式的、爱奥尼式的等等,但又与它们的原属地不同;另一方面,这些 korai 的服饰、身体比例、肌理细节在“写实主义”的眼光下参差不齐,简直就是李赫特 kouroi 进化图示的完美反例——某种“集体意愿”的缺失,有的只是以作坊为单位的、不可数的多样性。
于同一时期的雅典,大概更有趣的是与“僭主刺杀者”(Tyrannicides,Tyrant-Slayers)组雕谜题相关的安特诺尔(Antenor):他是这一题材雕塑的第一任(原创)作者(初次铸造时间位于509-479间,没有定论),但其作品在波斯围城期间(公元前480)被当做战利品由薛西斯虏获,虽后由亚历山大在攻占波斯后将其归还,与公元前478由克里托斯与内西奥特斯所制的第二组雕塑共同摆放在一起(由保萨尼亚斯记述),但今天两组雕塑均已失传,仅有美国雅典学院于雅典土耳其区所发现的第二组雕塑基座与数组(块)罗马大理石复制品留世(其中,最为完整与有名的是法尔内塞藏品,今收藏于那不勒斯国家考古博物馆,称为那不勒斯组雕)。 第二组“僭主刺杀者”罗马复制品残片展示 此组雕塑在19世纪末重新引起考古学家的注意后,因其震撼的“英雄对角线”(Diagonal heroique)便迅速的成为了“写实主义”转向的节点式作品,毕竟,他与 Kouros 的“图示化”动作形成了巨大反差。但,这组雕塑的原创作者构成了巨大的疑问,至今没有定论:一方面,所有的证据都指明现存复制品的原型为公元前478组;而另一方面,又缺乏证据表明478组非安特诺尔组的复制品,考虑到,前者仅是后者在缺失状况下的“替代品”。
事实上,安特诺尔的作品中有流传至今的为两组:他位于雅典卫城的 Kore(保留有签名基座)与德尔菲阿波罗神庙的东立面三角楣组雕残片(石刻、文本记录证据)。其中,前者,是非常“保守”的古风主义作品,虽然在其上我们可以看到作者找寻某种“动态”的倾向——微微倾斜的头部,提裙的手部动作,但如果按照风格论来说,我们倒更愿意相信他所作的“僭主刺杀者”无非是两尊 kouroi 的并列。
“僭主刺杀者”原作复原图 然而,后者的复原图则指向了一种截然相反的可能性:在三角楣中心古风主义的 Korai 左侧出现了持矛,并摆出“英雄对角线”的“战士”——这简直是一种“图示化”与“写实主义”的并置!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猜测,这是一种“功用”,而非“风格进化”的差异?前者是委托下的“献祭品”,被摆放在卫城献给众神,而此一时期,作为献祭品,且多为“神明”的再现的 korai 正逐渐转变为作为凡人的献祭者“自身”,并且,这尊 Kore 为一个女性团体的集体献奉,也就是说,这二者“决定了”这个作品的“古风”倾向——它属于还在延续的“古老传统”,也有可能代表着一种“共同身体”;后者则完全属于另一种“猎手|战士”传统——古希腊狩猎图像中的猎手姿态转化为战士姿态——并在此时期,逐渐更多的为表现“英雄化姿态”而使用,去描绘“公民|重步兵”,强调某种“公民价值”,这正是“僭主刺杀者”的状况——捍卫“民主”的公民“英雄”。 总之,无论此种无法论证的猜想是否属实,其均能使我们看到,工匠的选择相对来说是“自由的”,视其委托人、图像最终的摆放地点、及图像的最终功用而定,绝而非出自某种“集体意愿”所带来的“风格进化论”。
如此,kouroi 的写实走向也应当在“风格”之外寻求解释。许多流传至今的此类雕塑在古风时期多是丧葬雕塑,而非曾经考古学家所认为的“神明”(阿波罗)再现,然而,在这一时期,雅典却再次开始逐渐立法规范丧葬礼制(在希腊其它城邦也有出现类似立法),此种 Kouroi 迅速“衰落”。
在公元前5世纪初,考古发现的 kouroi 便多为圣域中的“献祭品”,常为在竞赛中有所斩获的“运动员”,或是“神明”的再现——前者是找寻、表现某种在运动中接近于“完美”的身体;后者是则始终是通过“暧昧”——介于静止与运动——的姿态去再现神明“完美”的身体,在古希腊传统中(纵贯古风、古典时期),只有“凡人”才会有真正的运动,而“神明”从来都是“静止”的。所以,与其把运动中的身体描绘当做是一个“写实主义”的风格参考,倒不如将其看作是“图像类别”的差异,让其去引导我们找寻其功用,或是由工匠-消费者所定下的委托目的。
在希腊化时期,这种由“委托”式选择所带来的变化更加多样,且出现了新的“审美”标准。像是前文中所提及的大理石与石灰石的混合搭配:一方面,这是“消费”所带来的“成本节约”;另一方面,则“意外的”,最大限度的加固了“身体”在审美中的“优越性”,并在技术上革新了“肢体”的表现方式。
不仅如此,雕塑也变得更加模块化,作为“消费者”,于作坊中,我们面临的极可能是一系列被称为“头部”、“身体”、“肢体”的预制模块,在工匠的建议下,根据自身的用途进行自主选择,进而交由工匠组装、上色、铭刻。如此,我们曾经熟悉的,图像学式的“基本样式”变得不再固定,被让·马尔卡德(Jean Marcadé)称为“多重功用”——因为,符合美神阿芙洛狄特的“基本样式”可被轻易转化为一位待嫁少女。图像的形式由此变得更加自由转变,难以被“风格”所涵盖。
当然,这种“委托”亦可以说是基于“口味”的选择,绝不是某种“创作意愿”所能单方面决定的。或许,如此,我们才能够理解“古风化”风格在这一时期的再度流行,或是,历史上知名的“雕塑”开始被“复制”为小尺度“作品”,并被私人摆放于家中的壁龛内,以构建消费者自己的“微型神庙”——这是否可以被称为“想象的神庙”呢?
结语
当温克尔曼身处教皇的藏品中去观察、去书写时,他无意地略过或是贬低了那些“复制品”,从而用“风格”去树立起了他心目中的“时代神话”——公元前的古典与当今仍在延续的“古典主义”。这种“描述”,与曾经我们眼中的希罗多德《历史》前四书的“荒诞”有何差别(德国语文学学家FelixJacoby 曾将这四卷对地中海世界的描述评价为“一无是处”,然而,近一个世纪后,法国历史学家Fran?ois Hartog的《希罗多德的镜子》(Le mirroir d’Herodote)一书才用人类学方法揭示了其价值:这才是古希腊人眼中“真实”的地中海世界,既,以希腊人自身为参照的地中海世界,因此,希罗多德写下了一面“镜子”)?又或是,亚里士多德《政治学》中所描述的意大利异族人城邦体制,普鲁塔克的《比较列传》中的“希腊”有和区别呢?
还有,如同阿伦·雷奈与克里斯·马克的纪录片标题:《雕塑也会死亡》。当这些雕塑在时间中丢失一切功用时,我们将其当做艺术品安置进博物馆,当作承载了我们记忆的“场所”(monument),并用“风格”去构建这记忆在观看中可被轻易“体察”的时序,便于我们去设立下它们距离“当今”的坐标,以显示它们与我们紧密相连。
但事实上,坐标透出的距离仅为了是寻找我们所处的“当下”;遥远时代的“神话”也只是为了印证“当下”的辉煌,这反而是我们因为“陌生”所树立起的一面镜子,并带来了必然的忽视。如此,复制品的系列化才成为了如同地层般叠加的追索“经典”的佐证,它在任一时刻都包含着一种往复于“过去”与“当下”的观看——对它的“忽视”通向当下,对它细致的“审视”通向过去。
台布上待临摹的石膏,并非为了映射出纸上的“素描”,而是为了将观看引向光影中、肌肤间的细节。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