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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制的系列化,一种对古希腊雕塑的往复观看

 真友书屋 2015-09-19

在看过今年威尼斯 Prada 基金会的《Serial Classic》与《Portable Classic》展览之后,决定写下这样一篇长文,我们在对古希腊雕塑进行考据、比较、审美的过程中,其实更涉及了一种对“观看”的思考。


| 吴亚楠 编辑 | Agnes



其实就像学素描要画石膏,对古希腊雕塑的观看从来也无法摆脱复制品,不管是它是古罗马的、还是文艺复兴的,庞贝壁画中的,还是后世画家笔下的,亦或是当今翻模倒制的。甚至有时还要少许想象,比如古代作家笔下的描述,像是保萨尼亚斯(Pausanias)于地中海的游历见闻。

毕竟,古希腊的原品对于我们来说是如此之少,少到直至18世纪——温克尔曼,我们才终确定这白色闪亮的罗马大理石背后是greeks(希腊人),而他们的本名是hellenes(希腊人)。再至少半世纪后,才有法国人意识到,相当部分的雕塑不是如此的洁白油亮,而是铜铸的肤色,附着多彩的peplos(注:古希腊有两种女性通体裙装:一种称为 Peplos;另一种称为 Chiton);即使原品依然是大理石,也更多是石材质感本身所代表的肤质,间或闪亮,点缀色彩,而不是如此的蜡白抛光,几乎看不到丝毫大理石本身的颗粒。

那么,这些复制品的遗存,伴随各时期的再复制,实际上构成了我们对古希腊雕塑观看的历史——这一(多)条物质化的观看痕迹,依附于每一个当下,构成每一个当下的观看,为不同族群于不同空间、时间中的口味添加注脚,如此,它们被视为经典

19世纪是考古恋古黄金年代,西欧各国以不纯的民族主义历史构建了古董投机,当然,也丝毫不能忽视其强大的好奇心与无畏的探险精神,于是,地中海各地的挖掘便全面展开了。第一次,我们(他们)得到了数量众多的原品

德国人在奥林匹亚、法国在德尔斐与提洛岛、美国人在雅典等等,在各国的博物馆中和古董市场中开始填充真正来自爱琴海的大理石,与可称之为原品-复制品的铜雕;古代作家笔下的大师之作居然也在此间被发现,甚至包括他们的作坊,如留西波斯(Lysippos)在奥林匹亚的作坊-商铺。这些真正意义上的土壤中的物质遗存反哺了考古学艺术史,使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开始真正的向身后的两千多年看去,去尝试看到地中海的居民所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观看固然是单向的,但所看到的(vision)、所联想到的(imagination)从来不是单向的,如此,想要在这些穿越历史的石头中去追寻一种绝对意义上的观看显得多少有些徒劳,而应是去理解我们自身被其所激发、所吸引的观看。因为,任何人的观看都来自于这些石头所给予我们的某种意愿,而这意愿却未必是一成不变的,它所引导的观看也为此而显得捉摸不定。观看,更像是一种位于主客体间的双向迷宫。



《Serial Classic》展览现场



风格


二十年前,于期刊《Topoi》(场所)上发生的一场论战——弗朗西斯·克洛伊桑的《古希腊雕塑是抽象艺术吗?》(Francis Croissant, La sculpture grecque est-elle un art abstrait?)与菲利普·布鲁诺的《古希腊雕塑,抽象与写实,非此即彼?》(Philippe Bruneau, Quil nestdart quabstraitou du réalisme dans la statuaire grecque?——在将古典主义雕塑所彰显出的写实主义变得更加模糊与暧昧的同时,亦将发展了百多年的风格研究冠上了教条主义保守主义之名。

在前者笔下,作为古典高峰写实主义仅存在于风格线性进化的构建之中,诸如吉塞拉·李赫特(Gisela Richter)对古风到古典时期众kouroi(古希腊语Kouros复数,意为男孩,此处指古风时期的雕塑类型)的归纳所绘制的演进图示,试图去构建一种以写实”——对真实的忠实再现——为终极目标,且能涵盖、标记一切古希腊雕塑的普遍风格进化史。

然而事实上,当面对当代考古数据所能够展现出的多样性时,这一图示似乎变得多少有些简单、粗暴,它无法解释为何公元前8世纪末的古希腊工匠在已可以用铜雕来完美模仿真实人体的情况下,却依然坚持笨拙的表现图示化的人体;以及,在公元前6世纪,为何相对同一时期但不同地域的古希腊雕塑对真实人体的展现能够有如此之大的差异(这绝不是医学解刨意义上的差异);甚至,在古风、古典相交的时期,为何雅典、那索斯、柯林斯、萨默斯的写实主义风格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形式;即使在同一城邦,不同作坊于同一时期的作品也足够千差万别,这一切在普遍之名下都显得异常刺眼。

在这些雕塑身上我们无法找到一种以地中海世界为尺度的集体意愿集体倾向,所观察到的倒更似一种自由选择”——每一个工匠基于自身的选择性表达——所带来的无限可能性,也就是说,每一尊雕塑都是每位工匠的观念的物质化所带来的形式化,好比被柏拉图所征引的波留克列特斯式人体比例,与其说 Doryphoros(持矛人)在精确的模仿人体,倒不如说是它在展现一连串的抽象公式与数字——这才是观念中的身体。所以,古希腊雕塑绝不是在展现寻求模仿现实的技术,而是在表达不同观念的技艺,既,|作为观念艺术抽象艺术



Kore,公元前500


在后者的反击中,先是引用了百年前乔治·佩罗(George Perrot)的观点:人类精神总是将观念转化为形式,将前者反而冠上了保守之名,进而指责这样一种观点是对工匠手中刻刀的忽视。由此,作者将生产者与被生产物fabriquant-fabriqué)进行了分离:在生产者身上承载的更多的是艺术性,正是这一部分带来了每一位工匠的自由选择,决定了形式的多样性;而他们的作品,即被生产物则不可避免的与真实相干,毕竟任何一尊kouros都可被识别为男孩,那么古典时期的写实主义风格便制造了一种普遍真实réalisme générique),它能够精确的塑造人体任一部分的肌理细节,但这一被塑造的身体却不来自于任何实在个体,仅符合一种普遍特征,也就是说,它所表达的身体是一种共同身体”,或称理想型”,以将图示化转变为真实,这种转变既是一种进化,它符合曾经的线性风格进化论。

不过,这种普遍真实的身体又与Doryphoros所表现出的抽象比例有多少差别呢?或者,这种作为进化唯一目标的真实是否又遮盖了被称为图示化的古风主义风格的持续性呢?

总之,这场争论可以被看作是某种激进保守的冲突:一方面,是对风格研究的彻底摒弃,在任何描述中均弃用风格一词,仅基于做形式描述与分析;另一方面,则试图从主义入手,对其进行再定义,以试图将风格研究置于新的语境与方法之下。但是,在这种观点的差异下,被凸显出的对传统风格研究的规避则成为了某种共同点,即将风格一词所代表的某种建构重新转变为最基本的对观看的描述,也就是说,将确立风格的归纳式观看重新展开为基于个体的、多样的描述性观看。

毕竟,始于温克尔曼的风格研究谱写下了某种以天才大师派别主义为主角的当代神话,而复制批评研究(Kopienkritik)在相当长时间内成为了一种按图索骥式的寻找真身的途径,将所有复制品当做一种按时序排列的流传圣象,通过对其批评——比对与选择——从而逆时序地去树立由文献所预先告知的、如同神明般被赞颂的大师们,进而去界定他们所属的奥林匹斯山,并在他们的时代中,以他们其中的一位为主神去构建某种万神庙Pantheon)。



克里托斯 Kritios kouros,公元前490-480,一般认为这是忒修斯


如此,风格便在时序的迭代中确立了自身,进而反过来对原本的时序进行替换,描绘了某种仅属于其自身的、神谕性的时代堆叠、递进,也是在此意义上,风格能够成为某种断定年代的佐证,因为,这年代不是真实的时序,而是神话中的时间。

然而,如同皮埃尔·维达尔-纳杰(Pierre Vidal-Naquet)所说,所有的神话均为双层结构:表层遵循着一种有序的时间,显得简单、易读;而被其所遮蔽了的潜层,则充满了混乱、冲突与叛离,就像被复制批评通过选择所忽视的复制中的差异,被主义所冠名的时代精神(Zeitgeist)中的艺术意愿(Kunstwollen)所驱逐的特例,或是,一件出现在古典或希腊化时期被错误标定年代的古风化风格作品——这是两种时间的冲突,一种是风格的线性时间,一种是多线性的、混乱交错的历史时间,这二者无法等同,或者,后者无法被前者所轻易描述与替代。

那么,讽刺的是,对传统风格研究的叛逃,则几乎可以被称之为从理想主义现实主义的过渡,因为在此过程中,每件作品、每位工匠开始得到平等的观看,他们之间的差异开始被差异化地描述,而不是以归纳为名的,寻找其中心般地聚拢式分类书写,而复制品所表现出的篡改,也被当做工匠作为个体在不同时期、不同地点,基于不同的境遇所作出的自由选择,不再被当做错误而进行矫正式的忽视。

可以说,我们所熟知的风格史绝对属于当下的观看描述,它来自于我们对处于当下的古物们的书写,其所构建的是被我们乐于传颂的神话,作为我们当下的好品味的注脚。而对其的叛离,则是一种对观看的回归,尽量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并试图去找寻一种中性的、客观的描述,进而在其中去拼凑曾经的观看所遗留下的物质痕迹。



Lyon Kore - 公元前530



材料


古希腊雕塑,或许更精确的应将其称之为造型艺术,因为,这从不仅仅是针对材料在做减法”——将石料去除多余之物,使形体|风格figuration/style)显现;而是复杂的减法后而加法”——色彩的涂绘、构成眼睛的宝石或玻璃、手中或顶戴的不同材质的器物等等。也就是说,古希腊雕塑是关于材料的技艺,对其处理,对其组合,使之搭配,从而产生造型

那么,观看古希腊雕塑的根本,也是最近距离的观看——表面与断面,是其材料的选择与处理——这便是质感。当然,就像当下的石膏复制品,对材料的审视与忽视,选择与处理,也构成着如上文般的双向观看。

大理石作为古希腊最重要与最常见的两种材料之一(另一种是铜),本身又分为多种层级。其中,以 Paros 大理石为最,几乎可称之为洁白的淡米白,颗粒细密,质地及其均匀,闪亮通透;其次是质量类似的阿提卡(雅典) Pentelic 大理石(但质地略微次于前者),发现晚于帕罗斯岛(Paros)大理石——前五世纪中叶,在雅典建筑与雕塑中扮演了统治级别的角色;那索斯岛(Naxos)大理石,最早、最成功的商业化大理石,出口遍及整个地中海世界,但质量劣于前二者,并笼统的分为两个等级:色白(或微微泛蓝)与色黄,颗粒较粗,有杂质,但依然闪亮通透。

石材本身在古希腊工匠的眼中扮演着材料审美的角色,大理石的产地决定着雕塑的贵贱。所以,在越趋近于裸露肢体的部分,其越加不被打磨(只进行平整化处理),彰显着石材本身的高贵质感;也正是这点,与后世的雕塑,尤其是罗马与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构成了巨大的差异——罗马人一定会抛光大理石雕塑表面,直至无法察觉到颗粒的存在,只剩蜡白的矫揉造作美感,当然,他们也少选用爱琴海所出产的昂贵石料。

如此,古希腊雕塑从不是洁白的,它是类似肤色的米白,甚至泛黄(当然,今天许多作品因为氧化与掩埋的因素,会更加泛黄),充当着肌肤的角色。只有在服饰与饰品上才会施加色彩,形成对比,去最大限度的彰显身体肌肤美感。譬如,在希腊化时期,出现了大理石与石灰石的材料混用:凡是裸露的肢体,均由大理石构成,未施以颜料;而穿戴的肢体则是石灰石,用颜料精心的点缀。

这材料的差别,是对雕塑观看的差别:古希腊雕塑多在扮演着宗教(culte)雕塑的角色,他们是英雄本身的显现,大理石质地肌肤是他们的身体本身,他们绝不是单纯的圣象,或雕塑,他们是具有生命的身体,以最美的质地显现于当世。而在希腊化时期晚期,在罗马人的口味下,他们沦为了艺术品,可被掠夺、可被买卖、可被最大限度的批量复制,装点于庭院之中,构成了最初的收藏,他们在罗马人眼中终变为它们,培养着帝国的口味,石料也变成的玩味的一部分,所以它们被抛光,它们貌似质地均一,它们被以石材本身的颜色进行组合,可以是红的、黑的,甚至是绿的。总之,罗马人开起了作为艺术品的雕塑的传统,被文艺复兴的意大利人,被我们所继承着。纵使我们在赞叹灵光aura),这也只是栖身于形式之中的造型技艺,而古希腊人眼中的生命力,等同于神之存在本身的灵光则彻底消逝了。



Kore,公元前520-510



色彩

作为附着、铺盖的颜料,色彩本应是夺目的,但却在这些雕塑上成为了目光游走在衣褶起伏间不经意发现的惊喜”——时常是薄淡的一抹,甚至斑驳如渍,混合了未名的材质而暗淡浑浊,难以分辨,在被当做穿越时间的痕迹的同时,也是某种过错下的侥幸遗留。

18世纪末起,出于对温克尔曼所缔造的白色神话的尊崇——他们眼中的古典纯白迥异于蛮夷(barbare)的多彩,布满污渍优质雕塑们在近两百年间被不断以强酸洗刷、漂白,并置于博物馆的穹顶之下,作为一个又一个国家、民族口味的摹本。即使,庞贝的发现为他们带来震撼,富特文格勒(Adolf Furtwangler)在20世纪初期为古希腊的多彩开始正名,依然无法抵消这场审美游戏的惯性——毕竟,隐藏在纯粹形式中的悲怆(pathos)是如此的诱人,根植于每一幅后世名作之中,甚至是初诞生的摄影,达盖尔也将其当做自己的模特,以彰显某种艺术的诞生。正是这样一种预先设定了对象的观看,摧毁了另一种观看的物质痕迹,使我们的反向观看变得异常困难,多留于某种想象之中。尽管战后出土的器物依然为我们带来了宝贵的色彩见证,但样本数量的丰富多样性却已遭到了不可逆转的减损。

维苏威火山掩埋的色彩为我们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古代的色盘,当然也依赖于克里特岛的米诺斯、意大利南部及西西里岛的众城邦遗址,为我们先是展现了一种异常震撼的红蓝对比,并以此,战前的学者们将这套色盘无差别的应用于建筑与雕塑之上——少数饱和纯色的完全平涂——去复原想象中的雕塑。

石材在这样第一批复原品中沦为了某种原始绘画性的依托,原本被歌颂的形体细节、肌体间的光影游戏荡然无存,神庙三角楣上的群雕据此似乎是变为了某种波普壁画。总之,这一切都与另一见证——老普林尼《自然史》中所记载的光影绘画技艺——构成了冲突。

或许,应当反之考量,在《自然史》三十三至三十七书中(尤其是第三十五书)所记述的,真的是艺术史眼光下的绘画史描述么?倘若如此,老普林尼是否又多少离题了?实际上,只消摆脱我们的预设口味,去重新研读自然这一字样:

首先,色彩被作者视为矿物颜料在全书中进行分类,与大理石、铜材等进行并置,与后者同属自然的馈赠,并无依托、附着式的等级差异——这首先是对材料特性的记述与评论;

其次,在此前提下,我们认为的绘画技艺则在书中更倾向于一种对材料的处理技艺——与其说用色彩去构建某种我们熟知的画平面,不如说是一种对材料视其对象材料而进行组合、处理、调和的手法。那么,曾经一些被我们视为技艺低下的塑像细节也就变得更易理解了,甚至成为反向观看的佐证。如,众多 Korai(古希腊语 kore 的复数,意为女孩,此处指与 kouros 相对的女性雕塑类型)肩部披挂 Hymation (羊毛披肩)的细节—— chiton 的肩带混淆在一起,无法分别二者间的界限——实则体现在材料的再次塑造中:工匠用笔尖勾勒出细微边缘的同时,以色彩进行区分,并在颜料本身的质感堆积中去凸显布料叠盖间的层次感,甚至,用颜料层稀薄的涂抹、混合去再现布料在光透下的轻薄、柔顺感。也就是说,在古希腊雕塑中,颜料不仅限于平面上的涂绘(绘画性),而是如同对雕塑材质处理般的塑造性;它不单独存在,而是与之前的技艺处理相呼应,在材质的反差间,去完成最终细节的微妙雕刻与呈现。

不止如此,在当代科技考古的实验分析中,我们亦能印证光影游戏的存在——衣服褶皱沟壑中的色彩可能深于表面的平涂;肌理间亦存在勾画的阴影。并且,如同古希腊圆雕不是为了360度全无死角的观看而存在一般,这光影也符合特定的光源入射角——与雕塑的材质,摆放位置、角度息息相关,使之成为在空间中的再现实在

总之,很难想见,在古希腊人那里这种与材料性绝不分离的色彩感到底是怎样的显现。这与纯白的质感及绘画的平面性”——这简直是两种极端——差异如此之大。这种陌生的色彩材料技艺,或是,对色彩作为材料集合中的部分的观看,显得是如此暧昧——伴随着雕像的存在,向内去连接工匠的技艺,向外去激起观者的目光——而又真实,在为我们带来某种遥远的想象的同时,也在质疑着我们当下的观看



Kore of Antenor



作坊

不管是面对博物馆中的藏品,还是出版物,这种对艺术的惯常观看总在无意中将生产者-被生产物fabriquant-fabriqué)进行割裂:在前者,作者蜕变为小字号签名;而后者,作品又时常成为大写的艺术家展露自身才华的注解。而唯一一处能将两者联合的场所——工作室或作坊——则时常以被窥视、被揭秘的方式成为了某种私隐,似乎,这一产生了才华灵光的场所,如同富含了这二者的秘密一般而显得神秘莫测,且不可言说。

而与之相反的,作为生产fabrication)这一实践源头的古希腊工匠作坊则行使着一种暴露|展示exposé)式的职责:

首先,在古希腊语中其名为“Ergasterion”,意为工作之地,也就是说,作坊不仅被局限于屋顶、房檐之下,甚至正处在建设之中的神庙也可被称之为各色工匠的共同作坊;次之,这里意指的工作绝不仅是工匠的创作,亦包含着工匠作为经营者的采购售卖,如此,一间古希腊作坊时常包含着三个部分:店面、工作间与仓储。而且,其选址也经常比邻于城邦中心地带,如市集Agora)与圣域Sanctuary)。

可以说,一名创作者的工作包含着从选择、创造到将其所作之物通过售卖-消费这一方式置于整个由图像所构成的城邦之中的一整个过程,并且,作为消费者,当造访这样一种作坊时,他目睹到的是所作之物的所有秘密,即,他消费的不仅是作品,也包含着一份直面技艺的见证;那么,在这种暴露之下,每间作坊区别自身的不再仅是被生产的形式”——可被我们简单的以风格进行分类,而是他的原料、工具、账单、于店面中被展示的成品等所透露出的,可被称之为其个性化技艺的一连串物质选择——正是这点,是我们在考古中可作为物质痕迹去追溯的,并去尝试找寻一种异于风格的形式所产生的原因。

通过比对附有签名的雕塑基座,石刻账单记录、文本记录、可被辨别的作坊遗址,以及石料来源,我们多少可以复原出作坊的运营方式与其时序:一般,签名所代表的是作坊(类似品牌),而非工匠个人,因为这一签名可被其学徒与子嗣继承,比如普拉克西特列斯,在其过世后,于希腊化时期,其子嗣与曾为学徒的远亲依然在使用同风格的签名;作坊一般会稳定的选择石料产地(这一点仅为普通状况,但也有特例,诸如委托人指定石料产地。

更为特殊的是,雅典在公元前五世纪中叶发现pentelic 大理石矿后,基于政治与经济双重原因,于当地生活的工匠几乎全部弃用外来石料——之前,雅典工匠多使用帕罗斯大理石),在接受异地订单委托时,会携带石料远赴异地于实地完成雕塑;于大多数城邦内,都会有来自异地的工匠,这些工匠会继续实践其所属地的风格,但亦会基于本地风格进行更改;同一作坊的作品能在相当时间内保持作品风格的稳定,作为作坊自身的识别标示

但是,出于竞争目的,作坊之间会彼此模仿一些基本造型样式图像类别,并将其个性化,甚至转化为不同的图像类别。可以说,原料、工匠个人经历(学徒历程、迁徙等)、竞争、抄袭、委托等,这些因素的任意组合——当然是出于工匠自身的选择——造就(或创新)了可被称之为风格的形式,也确立了作坊之于图像集合的位置——单种图像形式的产生地,各种形式交互影响、流变的依托与承载。

正是出于此,原本让人惊讶的、被曾经的艺术史学家与考古学家称为谜题的、风格上于同一时期(公元前6世纪末)内如此不统一的雅典 korai 才显得有趣:一方面,在此我们绝找不到一种可被称之为雅典派的风格——各地域的风格于此汇集,帕罗斯式的、爱奥尼式的等等,但又与它们的原属地不同;另一方面,这些 korai 的服饰、身体比例、肌理细节在写实主义的眼光下参差不齐,简直就是李赫特 kouroi 进化图示的完美反例——某种集体意愿的缺失,有的只是以作坊为单位的、不可数的多样性。

于同一时期的雅典,大概更有趣的是与僭主刺杀者TyrannicidesTyrant-Slayers)组雕谜题相关的安特诺尔(Antenor):他是这一题材雕塑的第一任(原创)作者(初次铸造时间位于509-479间,没有定论),但其作品在波斯围城期间(公元前480)被当做战利品由薛西斯虏获,虽后由亚历山大在攻占波斯后将其归还,与公元前478由克里托斯与内西奥特斯所制的第二组雕塑共同摆放在一起(由保萨尼亚斯记述),但今天两组雕塑均已失传,仅有美国雅典学院于雅典土耳其区所发现的第二组雕塑基座与数组(块)罗马大理石复制品留世(其中,最为完整与有名的是法尔内塞藏品,今收藏于那不勒斯国家考古博物馆,称为那不勒斯组雕)。



第二组“僭主刺杀者”罗马复制品残片展示


此组雕塑在19世纪末重新引起考古学家的注意后,因其震撼的英雄对角线Diagonal heroique)便迅速的成为了写实主义转向的节点式作品,毕竟,他与 Kouros 图示化动作形成了巨大反差。但,这组雕塑的原创作者构成了巨大的疑问,至今没有定论:一方面,所有的证据都指明现存复制品的原型为公元前478组;而另一方面,又缺乏证据表明478组非安特诺尔组的复制品,考虑到,前者仅是后者在缺失状况下的替代品

事实上,安特诺尔的作品中有流传至今的为两组:他位于雅典卫城的 Kore(保留有签名基座)与德尔菲阿波罗神庙的东立面三角楣组雕残片(石刻、文本记录证据)。其中,前者,是非常保守的古风主义作品,虽然在其上我们可以看到作者找寻某种动态的倾向——微微倾斜的头部,提裙的手部动作,但如果按照风格论来说,我们倒更愿意相信他所作的僭主刺杀者无非是两尊 kouroi 的并列。


“僭主刺杀者”原作复原图


然而,后者的复原图则指向了一种截然相反的可能性:在三角楣中心古风主义的 Korai 左侧出现了持矛,并摆出英雄对角线战士”——这简直是一种图示化写实主义的并置!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猜测,这是一种功用,而非风格进化的差异?前者是委托下的献祭品,被摆放在卫城献给众神,而此一时期,作为献祭品,且多为神明的再现的 korai 正逐渐转变为作为凡人的献祭者自身,并且,这尊 Kore 为一个女性团体的集体献奉,也就是说,这二者决定了这个作品的古风倾向——它属于还在延续的古老传统,也有可能代表着一种共同身体;后者则完全属于另一种猎手|战士传统——古希腊狩猎图像中的猎手姿态转化为战士姿态——并在此时期,逐渐更多的为表现英雄化姿态而使用,去描绘公民|重步兵,强调某种公民价值,这正是僭主刺杀者的状况——捍卫民主的公民英雄


总之,无论此种无法论证的猜想是否属实,其均能使我们看到,工匠的选择相对来说是自由的,视其委托人、图像最终的摆放地点、及图像的最终功用而定,绝而非出自某种集体意愿所带来的风格进化论

如此,kouroi 的写实走向也应当在风格之外寻求解释。许多流传至今的此类雕塑在古风时期多是丧葬雕塑,而非曾经考古学家所认为的神明(阿波罗)再现,然而,在这一时期,雅典却再次开始逐渐立法规范丧葬礼制(在希腊其它城邦也有出现类似立法),此种 Kouroi 迅速衰落

在公元前5世纪初,考古发现的 kouroi 便多为圣域中的献祭品,常为在竞赛中有所斩获的运动员,或是神明的再现——前者是找寻、表现某种在运动中接近于完美的身体;后者是则始终是通过暧昧”——介于静止与运动——的姿态去再现神明完美的身体,在古希腊传统中(纵贯古风、古典时期),只有凡人才会有真正的运动,而神明从来都是静止的。所以,与其把运动中的身体描绘当做是一个写实主义的风格参考,倒不如将其看作是图像类别的差异,让其去引导我们找寻其功用,或是由工匠-消费者所定下的委托目的。

在希腊化时期,这种由委托式选择所带来的变化更加多样,且出现了新的审美标准。像是前文中所提及的大理石与石灰石的混合搭配:一方面,这是消费所带来的成本节约;另一方面,则意外的,最大限度的加固了身体在审美中的优越性,并在技术上革新了肢体的表现方式。

不仅如此,雕塑也变得更加模块化,作为消费者,于作坊中,我们面临的极可能是一系列被称为头部身体肢体的预制模块,在工匠的建议下,根据自身的用途进行自主选择,进而交由工匠组装、上色、铭刻。如此,我们曾经熟悉的,图像学式的基本样式变得不再固定,被让·马尔卡德(Jean Marcadé)称为多重功用”——因为,符合美神阿芙洛狄特的基本样式可被轻易转化为一位待嫁少女。图像的形式由此变得更加自由转变,难以被风格所涵盖。

当然,这种委托亦可以说是基于口味的选择,绝不是某种创作意愿所能单方面决定的。或许,如此,我们才能够理解古风化风格在这一时期的再度流行,或是,历史上知名的雕塑开始被复制为小尺度作品,并被私人摆放于家中的壁龛内,以构建消费者自己的微型神庙”——这是否可以被称为想象的神庙呢?



Phrasikleia Kore, Aristion of Paros, 公元前530-510



结语

当温克尔曼身处教皇的藏品中去观察、去书写时,他无意地略过或是贬低了那些复制品,从而用风格去树立起了他心目中的时代神话”——公元前的古典与当今仍在延续的古典主义。这种描述,与曾经我们眼中的希罗多德《历史》前四书的荒诞有何差别(德国语文学学家FelixJacoby 曾将这四卷对地中海世界的描述评价为一无是处,然而,近一个世纪后,法国历史学家Fran?ois Hartog的《希罗多德的镜子》(Le mirroir d’Herodote)一书才用人类学方法揭示了其价值:这才是古希腊人眼中真实的地中海世界,既,以希腊人自身为参照的地中海世界,因此,希罗多德写下了一面镜子)?又或是,亚里士多德《政治学》中所描述的意大利异族人城邦体制,普鲁塔克的《比较列传》中的希腊有和区别呢?

还有,如同阿伦·雷奈与克里斯·马克的纪录片标题:《雕塑也会死亡》。当这些雕塑在时间中丢失一切功用时,我们将其当做艺术品安置进博物馆,当作承载了我们记忆的场所monument),并用风格去构建这记忆在观看中可被轻易体察的时序,便于我们去设立下它们距离当今的坐标,以显示它们与我们紧密相连。

但事实上,坐标透出的距离仅为了是寻找我们所处的当下;遥远时代的神话也只是为了印证当下的辉煌,这反而是我们因为陌生所树立起的一面镜子,并带来了必然的忽视。如此,复制品的系列化才成为了如同地层般叠加的追索经典的佐证,它在任一时刻都包含着一种往复于过去当下的观看——对它的忽视通向当下,对它细致的审视通向过去。

台布上待临摹的石膏,并非为了映射出纸上的素描,而是为了将观看引向光影中、肌肤间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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