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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法庭谁是二师父?|智合·院内

 lgzlawyer 2015-09-21


作者 | 古耕道

来源 | 智合法律新媒体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智合立场

法庭在不同人的心目中有着不同的意象,这恐怕与各人的阅历有关。我猜想很多人会想到是一个明亮的厅堂、严肃的法官和猥琐的犯人;如果你能想得更远,觉得那该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透露着柔和的阳光,潇洒英俊的法官信步走来,脸上现出奕奕的神采,连那些受审判的人也是西装革履、斗志昂扬——如萨达姆,那么我要恭喜你,你有很好的想象力和唯美倾向。事实真相往往不是如此,莫把法院当戏院。——当然,我说的是以前,往后日子还很长,那就不知道了。

“法庭”一词至少有两种含义,一种指开庭审判使用的场所,像个会场似的空间;另一种指的是人民法院的派出机构,大多设在乡镇和居委会,自成一个小单位,其中也都会有像会场的审判场所,还是称为“法庭”。我有时惊讶于汉语的贫乏,明摆着是两样东西,却是用同样一个词来指称,若是脱去了具体的语境,就分不清哪是哪了。就后一个意义上的法庭来说,平常使用起来也颇有些麻烦,主要是太长了,比如某个派出法庭的全称,就该是“××县人民法院××人民法庭”。

当年,这样的名称被做成白底黑字的木质竖牌,挂在法庭建筑的大门一侧,长长的一溜字,随风左右摆动;有时风大一些,厚重的木板便会敲打着坚硬的墙壁,发出“扑扑扑”的声响,夜里听来,却似有人打门一般,不禁惊醒睡眠较浅的人。

那年夏天,新历八月,我在夜里就是被这样的“扑扑”声惊醒,猛然觉悟此时自己身处法庭。

法庭庭长姓周,人们习惯称他作“周庭长”或“老周”,四十出头,方脸大耳,相貌堂堂,留着寸发头,显得很有精神。我看见他的时候,周庭长大概是听到法院的囚车挤过窄小街道时发出的鸣笛声,正从法庭内屋里出来;只见他身穿藏青色的制服,戴着鲜红的肩章,敞着前边的排扣,露出丰满的胸脯和挺出的肚子,站在法庭门口候着。

当时已近中午,下车以后,送我前来报到的县法院陈、游两位副院长简单交代周庭长几句话,大意是说把新人交给你了,你要带好,便匆匆回城里去了。那时新人报到不像如今有许多仪式,比如召开座谈会之类,先听院长、政治部主任或者其他院领导说几句客套话,朗诵一遍别人起草的稿子,算是给你打了吗啡,兴奋一阵;然后让各位新人表态,自然都是说些好听的话,以至于后来许多人想辞职都会觉得很难为情,红着脸想起自己当初不是说了那么一番诸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苦守素帷、忠贞不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话么?

周庭长带我进到里屋,让我先歇着,自己便忙着到中屋做起他的午饭。他的两个儿子跟随在他身边上中学,因而他常在开庭期间溜下审判台,花几分钟时间把饭煮上,再回到台上继续审判;有时是公然的,通常会选择在法庭辩论阶段,趁原被告相互揭发指责的时候,或者是一方律师在嘲笑另一方律师没水平时,周庭长站了起来,走到审判台边上,一挥手,说:“你们接着吵!我去下锅一下。”

对此,当事人、律师和旁听群众都觉得理所当然,并不抱怨。他们明白法庭的人,哪怕像周庭长这样的伟大人物,也是需要吃饭的,不会就此道长说短,乱议是非,不像后来的当事人和群众自恃法制观念增强了,对于法官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

在我来之前,法庭共有四名干警,除了周庭长,还有方助审、林胖子和蔡师兄,他们分别占据法庭已有的较为像样的房间。为了解决我的住宿问题,经请示县法院有关领导同意之后,在法庭二楼、周庭长厨房上方,用木板再隔出一间。我进房间得先经过厨房旁边的木板楼梯,发出“咯落咯落咯落”的声响。楼梯在中途拐个弯,成曲角形,上楼梯后走进房间只有四五步脚程,却是最需要小心翼翼的,不然,抖落的灰尘必然纷纷扬扬洒进周庭长的饭锅里。

我来的第一天下午,法庭无事。周庭长、方助审、林胖子和蔡师兄便开始他们经常性的“娱乐节目”——打麻将。周庭长叫我坐在他的身旁,一边码着子,一边笑呵呵地说:

“现在我们开会,简单地欢迎一下小林。输的请客!”

接着劈劈啪啪打起麻将来。到了傍晚,方助审和林胖子输钱,输的钱便成为欢迎我的聚餐费用。那时法庭没有自主经费,“只输不赢”的麻将规矩和娱乐方式很快把我融入这个近似家庭的单位。

“以庭为家”,在当时不是一句虚话,是一曲鲜活的生命之歌;有时人们陷入厚重的概念之中,反而逃离了轻轻的现实。

我的出现,天不呈祥瑞,地不出异象,是1989年里极其平常的一天。对于庭里同事来说,好比新收一起案件,陌生感和新鲜感只有短短的几天,很快就返归于平淡,照常过着接待当事人、下乡调查案情提取证据、开庭查清事实之后作出相应处理的日子。进入法庭的纠纷并没有因为我的出现而增多,也不因为我的出现而减少;法庭的生活没有因为我的出现而变得精彩,当然也没有变得更加平淡。如果我们能够时刻清醒地保持着对事物与事物、事件与事件间因果关系的距离,可能更加接近事物与事件的真相。

在总体上收结案数相对稳定的情况下,多一个人,就像一个贫困家庭多出一张吃饭的嘴,每个人的饥饿感更加强烈了。顺着这个比喻,周庭长自从我到法庭以后,基本上就不吃饭了;其他的人也很快就吃光了分给他们的口粮,经常向周庭长喊“饿”。在这种充满“饥饿感”的工作氛围下,夜里法庭的娱乐更加频繁了,我也很快就学会了娱乐技能,正好补上林胖子夜间要回家睡新婚老婆的缺。

林胖子得名于他的一眼就被人瞧出的胖,由于胖,眼睛就愈发显得小,更加给人敦厚、善良的感觉。他早我几年从外地法院调到县法院,成为首位正牌大学法律系毕业的大学生,俗称“头牌”,自然给人前程锦绣的想像空间。

林胖子新婚不久,新娘住在县城里,因此,林胖子每天下班都要骑车花上三四十分钟时间往十公里外的城里去,第二天大清早再赶回法庭,害得他的自行车特别地累。他最为人称道的事有二:一是吃卤猪脚,一大块连皮带肉从右嘴角进去,几秒钟后骨头便从左嘴角吐将出来,速度之快,令人眩目;二是身上带着的零钱,据说每天总是三块六毛,从来不多,也不少。

方助审是法庭里唯一一个拖家带口的人——周庭长只带口不拖家,老婆有理发的手艺,在法庭所在那条街上租了店面做着理发的活。为着老婆租房的事,每到年底,方助审都要有一个夜里从外头怒气冲冲地回来,指爹骂娘抱怨着房东的刻薄与贪厌,房租一涨再涨,否则就要赶人,半点都不把他方助审这个“法庭的人”放在眼里。骂归骂,我在法庭的几年时间里,所知道的不是方助审妥协,便是让老婆挪个地儿;在如此这般的家常事务中,“法庭的人”未必能够占得便宜,反而扯不下面子,处处受制于人,似乎失去办案时的精明与自如。

“唉!这当医生的,治得了别人,治不得自己。”乡村小学语文教师出身的方助审最后忧愁地感叹着,这话犹如总结,意味着事情过去了。接着,他又恢复日常里爱说笑的本色,时不时掏出肚子里收藏的民间笑话,虽然不乏浅俗和下流,而且是说过一次之后无数次的重复,却像味精一样,调节着法庭生活的味道。比如说到一女子与人偷情怀了孕,却对母亲说自己是遭人非礼,于是母亲交给女儿一串佛珠,教她说那人下次再要强行跟你那个那个的时候,就把这串佛珠套在那个男人的脖子上,天亮后好辨认,一定得让他负责任。第二天,母亲发现女儿又是一夜未归,想必又是被那个死人头那个了,一路寻去,结果在村口土地公泥像身上发现了自家的佛珠,于是惊讶得高声嚷嚷起来:“不得了,要死哟!不得了,要死哟!土地公也做这样缺德的事啦!”

方助审是个做事认真的人。当年因为书记员也在办案,所以除了做一些非得书记员做的辅助工作如做笔录、开庭外,像填写传票、通知书、开庭公告、送达回证之类的事,各人的案件各自负责;除了周庭长,其他人叫书记员做这样的事,像蔡师兄、我以及后来的小朱同学这样的书记员都是凭高兴做事,帮忙是我们好心,不帮忙也正当的。方助审对此有些抱怨,觉得是学生不听老师的话一样,经常一边唠叨现在的年轻人太懒,就像他老婆叨唠他一样,一边不得不自己动手,一笔一划填写着书类和信封。有一天,法庭收到几封被退回来的信,看字体都是方助审的,我们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方助审不解地问:“笑什么?”我们便问他:“这些当事人都是你亲戚么,为什么收信人名字后面都要写上‘亲收’两个字?”方助审微微脸红,分辩道:“意思是让他们亲自收,有错么?”

有人问:“谁是法庭最可爱的人?”

有人答:“自然非二师父非属。”

谁是二师父?若把法庭比作古时候的镖局,庭长是大当家,是当然的大师父,二师父的位置由谁来坐,却有争议。这种情形在每个法庭都会发生。

林胖子一到法庭,就是审判员,手持人大颁发的任命证书,如同经过认证的产品;论能力也具备“一流刀客”水平。相形之下,方助审半路出家,“刀法”也不如林胖子犀利,然而,自恃法庭先前设在观音亭的时候他就成为不可或缺的人物,从资历上看,方助审说过:“林胖子只在观音亭里住上一夜,第二天就跟在我屁股后面搬到这里来……”算得上法庭的“元老”;在本地结识的人比林胖子多,在外名声也比林胖子高,充当二师父也有的说。

事实上,当有人问及“谁是法庭二师父”的时候——这个问题,常常是由到法庭玩的熟人心怀鬼胎地提起,林胖子笑眯眯的,原本不大的眼睛成了一条缝,指着方助审说:“老方老方,方助审是二师父。”

这时,方助审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连忙抬举双手一齐摇摆,说道:“不行不行不行!二师父当然是胖子啦,我是个半路出家的人,算什么东西?”

当年的仙游榜头坝下村——如今因为成为闻名全国的“红木家具一条街”而有人称之为“中国坝下”的地方,由于人口多,经常有不太平凡的案件发生。那年林胖子承办一起弱智人的离婚案件,男女当事人同样年轻,同样一副“二百五”的不好模样,像在对着你笑,又像在憎恨地望着你。在那起案件中,女方遵照父母的教导指责于男方不懂人事,从未交合,意思是说她本人还是处女,这样不仅可以按照策划好的方案嫁往已经找好的下一家弱智人,而且通过法庭作出处女声明,这可以哪里都打不到的证明哦,这样自然可以抬起更高的价,赚取更多的聘金。男方父母则不甘心于成千上万的钱,眼看着连个种都没孵出来就打了水漂,一再声明自己的儿子是懂人事的,因为他们教过儿子,儿子也学会了。

“——不信你问问他本人。”

“哈哈哈哈哈!”

法庭的邻居们和来往古街上的群众哪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当弱智男的父亲在法庭上说出这句话时,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法庭里爆发出一阵经久不息的快意笑声。

坐在审判台上的林胖子并不笑,反而把脸一沉,制止了笑声,说道:“好!我来问问。”

于是,林胖子把弱智男单独引进法庭的客厅,让他坐到椅子上,开始以下问答:

“你知道男人跟女人结婚以后要干什么?”

“睡在一起嘛。”

“怎么睡在一起?”

“抱着。”

“抱着做什么呢?”

“……”

“睡觉就睡觉,你说抱着做什么呢?”

“……”

“你老实说说,你跟你老婆结婚以后,晚上抱着有没有做过什么?”

“嘿嘿嘿嘿嘿……你说能做什么……你怎么这么傻?”

“那你说说,你们是怎么做的?你会不会做?”

“嘿嘿嘿嘿嘿……我不会说……”

“那你做的时候有没有感觉?”

“……有,有啊。”

“什么感觉呢?”

“嘿嘿嘿嘿嘿……叫我怎么说……嘿嘿……”

“你不会说,我就当你不会做啦,看来你老婆说你不会做,是真的。”

“我会做!痹痹的感觉啦……你是傻子!”

真相就在林胖子被傻子看成是傻子的情况下查明了,方助审、蔡师兄作为合议庭成员不无夸张地颂扬林胖子高超的审判技能。

蔡师兄拍案叫绝:“师兄就是师兄,功夫了得!”

方助审无比感叹地说:“看来二师父还确实该你当,这么难的案件你都审得明白,佩服佩服,包龙图再世啊,绝对佩服!”

在我印象当中,方助审只有这一次正式承认了林胖子是二师父。

后来林胖子调走了,小朱同学补充进来,二师父问题终于尘埃落地。

方助审天遂人愿地坐在法庭的第二把交椅上,在周庭长不在家的时候尽职尽责,安排着蔡师兄、猪仔和我哪天该跟随他下乡调查取证,哪天该留在法庭里帮他调解做笔录,“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要是我们稍有抗拒,方助理便会睁大着眼睛,高声叫嚷:“怎么?二师父安排你做事你不听?!”说这话时,方助审经常是带着开玩笑的口吻;有时也难免生气,抱怨我们三个大学生看不起他。

渐渐的,蔡师兄也有些资历,被任命为助理审判员之后,就更有资格与二师父抬杠。除在麻将桌上争强斗胜外,平日里依然喜欢与方助审在言语上枪来剑往,相互调侃以为乐。比如,蔡师兄笑话方助审怕老婆,除了天天早上被老婆命令起来煮早饭不说,还要经常洗衣服,有时连老婆的内裤也洗,而他自己是个不怕老婆的人。

“你看我每个礼拜都把衣服带回家洗!哪像你,实在是丢男人的脸啊。”

方助审则笑话蔡师兄老婆不在身边,肚子下面那几滴水周一是一刻,周二是三刻,周三是五刻,周四是七刻,周五是九刻,周六早上就该是九刻半了;还不回家的话——当年上的是每周六天半制的班——“哈哈哈!水龙头快漏水啦!”

以此为基础的笑话,方助审常有神来之笔。有一天周六,县法院突然通知说陈院长下午要到法庭,有事——当年还不会用“调研”这样高大上的词,蔡师兄在回家的路上被叫了回来,这事大大激发了方助审的灵感。他满脸诡秘地说:

“知道不知道?蔡蔡为什么没到家就回来?嘿嘿嘿,今天的车太挤了啦,蔡蔡没座位坐,一路上站着,被车颠得啊,本来就九刻半快滴水,这么一颠一颠,一时不小心,没控制好,哎呀!九刻半没有了!这九刻半没有了,你们说,他还回家做什么呀?”

这话逗得法庭的人前仰后合,不亦乐乎,方助审老婆更是差点笑岔了气。笑声之中,陈院长坐在法庭客厅的小圆桌旁,一脸莫名其妙。

法庭办公之处的地势较客厅高,隔着一间面积不大、终日阴暗的厨房,从办公厅到厨房得下一台阶,从厨房到客厅又得下一台阶,这对高度近视的蔡师兄来说,平时走路就很小心,因为差点跌倒好几次了;特别是进入厨房地带,蔡师兄会手扶着墙,顺着墙壁走。一看到这光景,方助审便灵犀大开,大笑起来:

“你们看,快看,蔡蔡回来了!回家拼命一趟,手酸脚软,走路不稳,扶着墙走……看看看,快看快看!”

果然,右手提着大旅行包的蔡师兄小心翼翼地迈下办公地方到厨房的台阶,左手按着厨房的墙壁,一步一个脚印地摸索前进,那形象,确实像一个虚弱的病人。迈下厨房到客厅的台阶,见到了光线,见到众人大笑,蔡师兄不明就里,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附合着解释说:

“哎,不摸着墙差点就走不过来了。”

方助审与蔡师兄之间的舌战,常是无事生非,争执起来如有天大的冤仇,直至骂誓,久而久之大家习以为常,他们自己也是一笑了之,并不会在事后计较。对于这样的事,方助审老婆说:“两人生肖不和,一碰头就要吵。”用周庭长的话来说,就是“狗咬狗,不咬难受”。

蔡师兄乐于与二师父交锋,外界有人猜测是要争夺“二师父”的头衔。事实证明,这种猜测是错误的。林胖子调走之前,蔡师兄就持有“方助审是二师父”的观点;林胖子调走之后,蔡师兄一以贯之地称呼方助审为“二师父”。面对方助审怀疑的神色,蔡师兄坚毅的目光爬过镜框,射向方助审,发誓自己这辈子决不当二师父——“我如果想当二师父,我会死老婆孩子,行了吧?”

终于有一天,蔡师兄泄露了天机,解释说:“我分析过,二师父不能当。你看全院七个法庭被称为二师父的人,永远都是二师父,成不了大师父的。”这话不但道出了事实真相,而且如同谶语一般预示着蔡、方二人的前途——蔡师兄后来当上了大师父,去某个山区法庭当上了庭长,而方助审至今仍未成大师父,恐怕将永远戴着“二师父”的头衔,为审判事业奋斗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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