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一点,卢平说,古书跟其他的东西不同之处,就是古书有承载性,可以通过藏章、批校和提跋等信息研究一系列的递传故事,而瓷器和青铜器就不行,因为没有办法往器物上钤章和写字,所以卢平的书,他都会盖上自己几方不同的藏章,而他盖的这些章,我在拍卖会上多次见到。其实我对钤章这件事情很纠结,我也喜欢古人的雁过留痕,后来看到周叔弢说自己尽量不往善本上钤章,认为自己没资格在这样贵重的典籍上留下痕迹,他的这个说法让我觉得惭愧,他都没有资格,遑论我辈。于是近二十年来,我几乎没有再往书上盖过章。我跟卢平讲到自己的这个心理历程,他说自己也是如此,也开始后悔自己当年随便盖章的习惯,可是自己经手之书已经盖在了上面,这种既成事实,也只能随它而去了。
这部《南岳旧稿》以440万元拍了出去,当时卢平很高兴,并没有把赚得的钱拿回来,而是又在场子中拍下了一大批书,最后扣除佣金,其实到手也没挣到多少钱。他说德宝虽然是哥哥办的公司,可是卢平在德宝无论是买书,还是卖书,都要按照公司规定来支付佣金。卢平当时认为这部难得的孤本应该能够拍出更高的价格,但是现场有人指旨点点,议论着这部书的瑕疵,所以这部书只卖出了440万。我笑着跟他说,当年指指点点的人,其中有也我。我到不是想使坏,而是在此之前,那个书主广撒网络,把该书的整摞照片寄给了不同的人,我至少在三人手中看到过这部书的照片,而照片所拍是完整的一册,到上拍的时候却拆成了四册,对于一个爱书人看到一部宋代的原装书被轻易的拆开来,当然忍不住要发牢骚。听我这么一说,卢平也笑了起来,他说当初卖这部书,自己也很重视,预展那几天他一直在现场来回转悠,想听听人们如何评价,因为当时书界还不知道卢平就是陈东的亲弟弟,所以人们对该书做出评价之时,并不回避他,这使他听到了不少的实话,但他却说,当时没有听到我做出怎样的断语。卢平又告诉我,那个拍得之书的人,拍完之后又后悔了,是陈东另外做工作,把这部书卖给了另外一个人,最终才把这部书卖了出去。
德宝五周年庆典时,陈东又找到了这位买主,期望他把这部《南岳旧稿》拿出来重新上拍,以便给他的五周年庆典增色,可是那位实际的买主只同意拿出四本中的其中一本,虽然这仅是原书的四分之一,底价却定到了600万元,这种情况在现场拍卖时,当然不会好,于是就以未达底价而托了回去。卢平说现在他很后悔当年把这部书拿出来上拍,因为这样的好书再不可能到手了。陈东曾经跟他说,藏一屋子书也不一定算藏书家,但如果有一部这样的宋版,就足可以称为藏书家了。可是因为陈东从事的是古书买卖,这样做的结果是经手了很多好书,但尚在自己手里的却很少。陈东去世之后,家人共同清点他的藏书,发现陈东藏书中一部宋元版也没有。卢平也说,自己原本只是喜欢收藏,在陈东的影响下,他也变得不断买书和卖书,按照陈东的说法,这叫以书养书,但多年之后卢平总结说,其实这样并不太好,因为折腾一场,到最后没有几部好书能够留在自己手中。
卢平说,陈东确实是个顶聪明的人,他在上学之前曾经是个翻砂工,后来考上了廊坊管道学院,跟潘石屹是同班同学,两人毕业之后,又分在同一个办公室内,可是两人却走了不同的道路,潘石屹成为了房地产大亨,陈东从事了他所喜欢的行业,因此卢平认为,一个人的爱好决定了一个人的未来。卢平说陈东的记忆力很好,对于卢平的这个评价,我也有同感,在此之前有几位书友曾跟我提到,他们从陈东那儿买走的书,过若干年后,陈东会打电话来,劝对方把书再卖出来,并且准确的告诉对方说,我当年是多少钱卖给你的,现在可以再加多少钱,你再拿给我。我一直把这一点看成是陈东的勤奋,认为他笔头勤快,记录了当时的所有细节,然而今天卢平告诉我,其实陈东没有记录簿,他完全靠的就是自己的记忆。
卢平的说法极其坦诚,我能明显感觉到他对我很是信任,因为我们的聊天,他告诉我许多原本并不了解的事实,有些事情因为涉及到了其他的书友,不便于全部在这里记录下来,但有些事情我觉得能够改变人们对陈东固有的认定,所以我把这些事情记录在此,也算为书界留一段线索在。卢平对一些有争论的问题也同样能够直面,他还提到了我得到的那卷辽刻本,这件经因为国图的几次借展,已经成为了名物,可是在拍卖之前,该经的递传,我却完全不了解,卢平也向我详细的讲述了陈东是如何得到这卷经的具体过程,这使得该经的递传至少在我的心中得以圆满。
我们聊天之后,卢平把我带到了他的府上前去看书,他告诉我,因为受家庭影响,他的藏书看重高古之物,和清代的殿版书,他对一些特殊版本也感兴趣,比如明代的铜活字本。他告诉我前些年在嘉德看上了一部明铜活字本的《颜鲁公集》,想让陈东帮他拍到手,他给出的价格是100万元,陈东说这个价钱根本不可能,建议他最好出到200万,他听从了哥哥的建议,然而拍卖结束之后,陈东告诉他仍然没到手,因为别人的出价更高,听到了卢平的这句话,我问他想不想知道这部书到了哪里,他说当然,我指着自己的鼻子告诉他,这部书藏在了我的书库中,卢平听了一个劲地笑。
卢平的家里望上去很是整洁,最大的一面墙排列着一整排长长的书柜,书柜的样式也很有讲究,一眼望过去,里面插架的全是线装书,这是我最喜欢看的。在餐厅的另一面墙上,也有几个书架,里面放着的同样是线装书,其中一部书的书根看上去很是眼熟,卢平说,这是他比较喜欢的书,我告诉他这部书是《续资治通鉴》,乃是毕沅的刻本,并且是周绍良的旧藏,而且他是在中国书店的某场拍卖会上买来者。卢平正准备从书架上拿出一函让我观赏,听我这么一说,手又缩了回去,说你都清楚到这种程度,连看的必要都没有了。我向他感慨说,看来我们这个圈子真的很小,稍微像样的书都集中在这几个人头上,细细想来,也真是缺乏情趣。
卢平说,这么多年来,因为藏书,所以也喜欢看相关的参考书,他发现历史上所有的大藏书家不是达官就是巨贾,但现在这种局面有些遗憾,因为藏书者大多没钱,而有钱的人又不喜欢藏书,他说古代立了大功的人,皇上才会赐书,而立了小功的人,就是赏赐个花瓶等等,然而现在,这两件物品的价值却反了过来,他认为这很不合理,正因为这样,他才重视殿版书。比如殿版的《资政要览》,他先后买进了多部,基本上都是从陈东手里买来者,当年故宫里存有这样的复本很多,根据当时的政策规定,故宫把重复的书无偿的划拨给了地方图书馆,而有些馆里并不想要,于是又处理了出来,这个过程中,陈东买到了不少。可是陈东留不住书,他卖完自己的书,就会动员卢平也买书,比如《资政要览》,2004年时卖出第一套,当时卖了三万元,以后再卖,就一路上扬,从十万卖到了十几万,到二十几万,到现在卢平手里只剩下该书不同装帧形式者各一部,就再也不舍得卖了。卢平笑着说,陈东帮他买书卖书,其实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蓄水池。
卢平还告诉我,五周年庆典中的那部黄跋本《砚笺》也是他跟陈东合买下来者,当时是在深圳以180万买回此书,然而上拍的时候却流拍了,后来卢平又把此书送到了西泠印社再上拍,在那儿以220万拍了出去。他还告诉了我许多,哪些拍品当年是他跟陈东买下而上拍者,让我了解了许多不曾了解的事实。卢平说,自己很喜欢将破旧的书整修好,他认为书籍整齐才会让人看上去有精神,他又聊到了自己接下来德宝公司之后的一些事情,同时也向我讲述了陈东旧藏之书现在的情况。他说因为是亲兄弟,同时又因为自己懂书,所以不便将这些书接手下来,他建议家人将这些书拿去上拍,这样公平得多,同时他又告诉我陈东因为突然去世,还有很多事情没能交待,因为有一些书界的往来,是他跟许多书友口头达成的协议,这给后来卢平解决这些问题带来了较多的困难。但是卢平也说,大多数书友都很通情达理,这使得他在解决问题的时候少了许多的阻碍。
而今这些事情已然过去,而陈东对行业的影响却丝毫没有因为他的故去而减弱,在我跟书友的交往过程中,时时有人提起跟陈东交往的往事,正因为这一点,我才来到武汉,听卢平先生坦诚直率的讲述,通过这些讲述,让我了解到了不曾知道的过去,我摘选一些不引起争论的话题写在这里,也算是我对这位亡友的纪念吧。卢平说,我的这个做法很好,他感谢大家过了这么多年,仍然没有忘记他哥哥对书界做出的贡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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