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则报道矛头直指郑振铎,说他用残本《大藏经》赚学校的钱,当时郑振铎正跟冰心等人在内蒙考察,因为发大水,铁路中断而无法返回,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件事。郑振铎回京后,看到了这篇报道,当然很是生气,于是他就写了篇文章回击,后来这篇文章发表在了《北洋画报》上,而郑振铎似乎并没有把此文投给《北洋画报》,可能是此报从哪里转来者,现在此将郑振铎的这篇文章抄录如下: “《大藏经》为明宣德本,诚然是我由北平购到的,但并非替燕大图书馆买。当时用燕京公共汽车运回,堆在我书房的地上,无力做书架,也没有工夫去整理,便想卖去它。当时曾向北平某君及燕大图书馆接洽。我因急于用款还账,便以一千元售给燕大图书馆。这完全是买卖行为,根本上不会有所谓‘风纪’,想不到竟会有人借此中伤!老实话,售出后,我还懊悔了许多时候!其心境的如何惆怅,有经验者是深能领会得到的。前年暑假,我不在北平时,君箴女士(按,郑先生夫人)编成目录一册,整整的费了一个暑假的工夫。假如不是为了‘穷’我是绝对地舍不得售出此书的,单为了这册抄本目录的艰苦编成之故,也不该售!然而终于不能不售!有心肝的人还该说什么风凉话!两年以来,屡次地想向燕大图书馆商量赎出,都不曾开口,一则艰于开口,二则还是为了穷。现在好了,我已决定设法收回。即使图书馆也想同样‘牟利’,我却也不妨出高过原售价的买价去赎它!我实在对不起‘编目录的人’,我应该借此‘赎罪’!祈将此函作为更正是荷!” 介绍牌里没有提到藏书 想当一个藏书家真不容易,这样会被别人架在火上烤,你只要爱书,别人就会以完人来要求藏书者,尤其卖书,似乎是很不耻的一件事。其实书是买来的,正常的卖书有什么不可以呢?就正如你多年前花了几十万买了一套房,现在值几百万了,如果你按行市卖出,就说你道德有问题,你觉得说这种话者还算人吗!直到现在,还有人认为卖书是一件不耻的行为,我因为没有卖,就被别人贴上了标签,极有耐性地等待我卖书时,给我劈头盖脸地臭骂。其实,我从未说过自己永远不卖书,但记者硬是要把这个他认为高大的头衔戴在我的头上,郑振铎卖佛经给燕大的事儿,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念叨的,就如郑振铎自己所说“这完全是买卖行为”,有什么值得攻击的呢?!我很好奇郑振铎售给燕京的这部《大藏经》,今天是否还保存在北大图书馆内,于是我给沈乃文先生发了个短信,向其求证此事,沈先生在回我的短信中称:“北大只有明《永乐北藏》,基本上是全本,但此藏是否是郑振铎所售,却没有记录。”如此说来,郑振铎出售的那一部有可能就是沈老师所说的《永乐北藏》。 这个也没提藏书 抗战期间,国民政府用庚子赔款秘密地收购各种善本,当时的国民党组织部部长朱家骅派蒋复璁绕道香港化名潜入上海,在上海找到了张元济,同时联络张寿镛、何炳松、徐森玉、郑振铎等人,秘密地在上海等地开始收购善本,这个组织名叫“文献保存同志会”,此会章程的起草人就是郑振铎。他们从1940年1月开始大规模买书,直到1941年底上海沦陷为止。这期间,郑振铎负责谈判与买书,完全是在做义工,徐森玉为此专门给重庆写过一封信,这封信所讲就是关于郑振铎完全是靠自己的钱在给公家收书,此信中有这样一句话: “凡车船及联络等费,从未动用公款一钱。” 如此狭窄的院门 郑振铎并不知道徐森玉写了这封信,后来得知此事后,他主动给蒋复璁写了封信,信中有这样几句话: “弟束发读书,尚明义利之辨,一腔热血,爱国不敢后人。一岁以来,弟之所以号呼,废寝忘餐以从事于抢救文物者,纯是一番为国效劳之心。若一谈及报酬,则前功尽弃,大类居功邀赏矣,万万非弟所愿闻问也。” 由此可见,郑振铎的人品远没有上文所提到的那样有问题,在这种紧急关头,为了保存国家的文献,他不但不要任何报酬,还自己搭着各种费用,这样的人,这样的高尚品德,而他又是位藏书家,这让我是何等的骄傲和自豪!他的故居当然也就是我必访之处了,这种寻访就不只是出于我对藏书家的敬重,而对于郑振铎,则有着许多的感情成份融在里面。 入口处的门洞 郑振铎玄览堂位于上海市徐汇区高邮路5弄25号。这个弄堂不是北京人所理解的胡同,而实际上是一个大院,里面一排一排的宿舍楼,估计住着几百户人家。里面的楼,大部分都贴了肉粉色的磁砖,唯独郑振铎的寓所仍然是一幢白色的筒子楼,楼高两层,从外观看,有点像正方形。院门在侧边不足一米宽,院内有两个单元门,第一个单元即是郑振铎旧居所在,小小的院子不足百平米,然而却种着三棵粗壮的杉树。院门还有黑色的锈迹斑驳的大铁门,上面贴着红色的喜字,从喜字的颜色看,略为褪色,应该是几个月前有结婚的人家。一楼楼梯两侧,均成了公用的厨房,从电表的数量看,至少居住着九户,各家的灶台上都蒙着防尘布。然而,厨房的门洞却是圆弧形,制式跟上海常见的石库门不同。楼梯和护栏也都是水泥的,从磨损程度看,应当是几十年前改造过的。上到二楼敲门却无人应。 院内有三棵大树 到院外转一圈,侧边是另一院落,不能看到院后的情形。而院门口的墙上,却挂着两块文保介绍牌,一块是徐汇区文化局所立,说明郑振铎在1942-1945年居住于此,这个时期正是郑振铎在上海抢救古籍的最紧张时期,然而这个介绍牌上却写着“现代文学家、文学史家,20~40年代,他与茅盾、叶圣陶等创办《文学研究会》、《小学月报》、《公理日报》。抗战时,任上海‘文艺界救亡协会’主席,投身爱国救亡斗争。”而我最看重的郑振铎作为藏书家的事迹和他抢救古籍的壮举,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及。另一块介绍牌是徐汇区文物管理委员会所立,虽然跟上海文化局的介绍牌都是中英文对照,然而同样也是对郑振铎的藏书事迹只字未提,我觉得这应该算是个遗憾。 电表数量代表今日的住户 1958年,郑振铎跟另外一些人乘飞机出国,因恶劣天气飞机在苏联境内坠毁,其夫人高君箴和儿子郑尔康把他的书全部捐给了北图,当时已经有一家旧书店愿意出46万元将玄览堂的书全部买下,但是家人还是坚持把书给了国家。由此可见,郑家的人就如同郑振铎自己一样,是按照郑振铎生前的心愿来进行者。前些年,在国图召开的某次会上,我遇到了郑振铎的嫡孙郑源先生,跟他聊到了旧书店关于郑振铎去世后的一些传闻,他说自己对这些完全不了解,自己也未从事文献工作。郑源递给我的名片上,印着他是北京某生物医学科技公司的董事长,我望着手中的名片,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共用的厨房 其实,人生有时确实是塞翁失马,因为郑振铎在出国访问之前,在《光明日报》上就有人发表批判郑振铎的文章,说他厚古薄今等等,以他的那种真性情,确实是不容易活过后来的“文革”,因为在反右的时候,他已经成了被批判的对象,杨绛先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恰在反右那年的春天,我的学术论文在刊物上发表,并未引起注意。锺书1956年底完成的《宋诗选注》,1958年出版。反右之后又来了个‘双反’,随后我们所内掀起了‘拔白旗’运动,锺书的《宋诗选注》和我的论文都是白旗,郑振铎先生原是‘大白旗’,但他因公遇难,就不再‘拔’了。” “好人一生平安”这句话时时出现在各个煽情的场合,我已经把它用成了口头禅,但现在我再说这句话的时候,怎么都会觉得这像是一句反讽。 楼梯与拱门 一楼情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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