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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英:首重坊版,说部为新(上)韦力撰

 燕山茶社 2019-06-16

关于阿英藏书的成就,姜德明先生在《阿英小记》一文中起手即称:“凡是爱书的人,有谁不羡慕阿英的藏书呢?”而后,姜先生将阿英与大藏书家郑振铎作了对比:“已故现代作家中有两大藏书家,一是郑振铎,一是阿英。郑振铎的藏书在十万册左右,阿英的藏书,如果包括杂志期刊和小报画片之类,数目也很可观。郑振铎的藏书以明清戏曲、小说、版画著称,阿英的藏书以晚清、民初的杂书和现代文学、革命史料著名。两位藏书家各有见识,在搜罗残籍方面有所同,又自然形成了彼此不同的重点,都脱俗于一般藏书家的因袭,注意到世人不屑一顾的门类,可以说,他们都独辟新径,是当代最有影响的藏书家。”

虽然说郑振铎藏有不少俗文学类书籍,但总体而言,他的侧重点还是在中国古代线装书,而阿英的所藏却与之有着很大的不同,他更多的是留意现代出版物,而其收集范围,姜先生在上文中已经提及。

其实从阿英的买书经历来看,很多旧书商都认为他只对旧书感兴趣,而对于古书似乎兴趣不大,比如他所写的《西门买书记》一文,起手一段即是:“只要身边还剩余两元钱,而那一天下午又没有什么事,总会有一个念头向我袭来,何不到城里去看看旧书?于是,在一小时或者半小时之后,我便置身在那好像是自己的‘乐园’似的旧书市场之中了。有一两家的店伙,当他们看到我时,照例的要说一句:‘X先生,好几天不进城了。’‘新近收到什么书吗?’我也照例的问。不过,在最近,失望的次数,是比较多的,没有得到特别使我满意的书,除去一册周氏弟兄在日本私费印的《域外小说集》。”

阿英旧藏《书目答问补正》五卷 民国二十四年南京国学图书馆影印本,书牌

这是骨灰级买书家最典型的日常表现形式,身上哪怕仅剩一点钱也要贡献给旧书商,但旧书商也不是时时都能够搜罗到藏书家喜爱之书,由此转书店越频繁有新货的概率越低。以上的这段话乃是绝大多数爱书人经常有的经历,而阿英在失望之余,还翻得了一册《域外小说集》,从他此文的描绘口吻看,似乎也无惊喜之处。

如今这部书已然成为了旧书界的大珍之一,2007年有一册《域外小说集》的毛边本出现在拍场上,此书以3万元起拍,以近27万元落槌,加上佣金,以近30万元成交。不知道阿英当年在旧书店见到此书的价格,但从此文的感觉上来看,应该标价没有几块钱,因为他在文中还写到这样的话:“这些书摊,拿四马路的新书店来说,是属于‘薄利倾销’的一类。在这里,可以用十五个铜子买一本寻了很久的杂志,两毛钱买到一部将近十年的杂志合订本,或者新的禁书。”

阿英是否买下了这部书,他未曾提及,而我在姜德明先生的《阿英小记》中却读到这样一段话:“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到国子监去了,在一个星期日的上午,阿英突然跑到我家来。他兴奋地打开一个布包,里面是在东京印的鲁迅的两本书,一本是《域外小说集》,一本是《地底旅行》。前者还是毛边本,书面完好,他特意让我留下看几天的。”

姜先生谈到的这部毛边本的《域外小说集》不知是否与阿英文中讲到的是同一本书,总之,他拿下了此书,并且他将此书拿到姜德明家请对方欣赏。看来他也为能得到这部书而欣喜,只是姜先生也没有转述阿英买得该书的价格。

那么阿英究竟对古书有没有兴趣呢?黄裳先生在《阿英与书》一文中写道:“他取出了一些明刻白棉纸印本来给我看。书的名目记不起了,反正并非什么罕见的秘本。但对其中的一部他特加说明,说是抗战中在苏北敌后抢救出来的,我却翻阅了许久。我想,作为藏书家,他也是有自己的特色的。”

以上是黄裳第一次到阿英家看书时的状况,阿英首先向他出示的是其珍藏的明刻本中的白棉纸印本,黄裳没有提到书名和具体的版本,按业界惯常的认定,明刻白棉纸可以默认为明版书中的代表性品种——明嘉靖本。当然嘉靖本中也有稀见与常见之分,看来阿英所藏的嘉靖本属于常见品种,以至于让黄裳看过后都没有印象。

阿英旧藏《书目答问补正》五卷 民国二十四年南京国学图书馆影印本,卷首

从黄裳的这段记录可得出两个推测,一是阿英的藏书虽然以旧书为主,但他同样藏有古书,而这些古书的品种并非与现代文学有关者。而第二个推论则可能是阿英知道黄裳喜欢古书,特意选出这样的本子让对方观看。可惜的是,阿英的所藏在黄裳眼中并非珍秘之本,然而阿英向黄裳解释说,其中一部明版书是他在抗战期间在苏北敌后区抢救出来的。以此说明,阿英对书籍的态度,并不只是着眼于古书的稀见与否,更多者,他是希望这些典籍能够流传于人间。

对于古书的态度,其实阿英在《西门买书记》中也有提及:“也有一两家兼售古书了,但他们不认识货,开价往往是胡天胡地,就是遇到残本,也视若拱璧,实际上并不是什么难得到的本子。”

这段话也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阿英没有遇到真正的经营古书的书店,或者说他跟那些样的书店没有特别关系,二来说明他资金有限,无法筹钱去购买一些善本。他在《海上买书记》中所讲的内容主要是其购买一些古书,可见他对古书中的特殊品种同样喜爱有加。而买书的过程又是跟旧书店店员斗智斗勇的过程,阿英在此文中将他的这个经历写得颇为形象,但他也承认买书有时候还是要靠运气:

其实,如果只“遇”不“求”,那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一些苦恼,但在具有一定目标做学问的时候,又怎么办得到?何况“遇”得到也并非容易的事。如我今年之连续得到《黄平倩先生集》《袁小修日记》《徐芳悬榻编》,在我,可以说是一种例外。弹词小说,我虽不着意的求,年来却收得不少的好本子,大概是收藏家不注意及此的原因:如乾隆刻本《玉堂春全传》、乾隆本《赵胜关传》《双玉燕传》、同治《诗发缘传》、抄本《马如飞珍珠塔》、嘉庆本《白獭传》、乾隆本《双玉镯前后传》、嘉庆本的《燕子笺弹词》,都是我所喜爱的。

如此看来,他还是在书店内买下了不少感兴趣的线装书,虽然这些书大多不为正统藏书所取,但正是这样人弃我取的态度,形成了阿英藏书的特色。但为了买这些书,他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虽然在这一方面用过很大的功夫,但几度思量,却觉得买书究竟是一件太苦的事,在我个人,是矛盾尤深。因为旧书的价格都是可观的,价高的有时竟要占去我一个月或两个月的生活费,常常使自己的经济情况,陷于极端困难。而癖性难除,一有闲暇,总不免心动,要到旧书店走走。瞻仰前途,我真不知将如何是了!”(阿英《海上买书记》)

阿英旧藏《书目答问补正》五卷 民国二十四年南京国学图书馆影印本,批语

关于阿英何以能到敌后买书,这要从他个人的经历聊起,钱厚祥整理的《阿英年谱》中称,传主诞生于光绪二十六年也即公元1900年,这年的2月6日阿英诞生在安徽省芜湖市花津桥畔的一座老宅院内。阿英的父亲钱聚仁以修理钟表为生,母亲姓张,是一位卖席子人家的大女儿。阿英刚出生时叫什么名字,《年谱》中未载,然《谱》中却说在阿英5岁时父亲给他起名叫钱德富。看来家人很期望阿英长大之后能够发家致富,也许是这个名字听上去太过市井,宣统二年阿英10岁时进入徽州公立小学读书,他在此时改名为钱德赋。音同意不同,一字之差,瞬间有了饱读诗书之意。

钱德赋后来又改名钱杏邨,何以有此之改,我未查到史料,但他为什么叫阿英,楼适夷在《我和阿英》一文中猜测说:“抗战出狱,才知道这位阿英原来就是老友钱杏邨。他起这个笔名,可能以前在一起时,有些广东朋友,爱把人家名字简化,叫阿啥、阿啥,有人就叫杏邨叫阿杏,谐声合韵,便索性成了阿英。事实是否如此,我可没当面问过他,只是猜猜。”

在阿英18岁时他得到了姐姐和同学的资助,前来上海读书,他考入了中华工业专门学校土木工程系,但阿英中学时没有学过解析几何,故读工科让他感觉很吃力,也许这是他转入文学的原因所在。学业完成后,阿英回到芜湖教书,在他25岁时,他与李克农作为学生运动代表,接待了中共中央委员恽代英。为此事,他受到了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的通缉,故其逃离芜湖又来到了上海,后经高语罕、周范文介绍,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阿英照片

在上海期间,阿英仍然在节衣缩食地买书,可惜的是他,他藏在芜湖的书稿及日记全部烧毁了。《阿英年谱》中将此事列在1927年:“十月二日,和李克农见面。得知四月离芜湖时,一箱稿件寄存姓熊朋友家,被误作宣传品烧毁,约六十万字,包括几年来的日记和札记。此外,还有一部二十五万字的小说材料:《白鹅、少女,与黄蝶》。一部《黄仲则评传》。还有一部《灯塔》,是几年来写的情歌集。心里很惋惜。”

关于阿英在上海期间的生活,楼适夷在《我和阿英》一文中写道:“后来,阿英又来找我了,说他们准备自己办书店,已有人出了钱,定名为春野书店,还打算办个刊物,就叫《太阳月刊》。谈话的目的,就是要我每期来个短篇,算做基本撰稿人了。书店很快开张,在四川北路虬江路北首路东,一间小小门面,陈列好些新书,一下子还有自己的出版物。”

那时的阿英为了生活办起了书店,只是这家书店经营状况并不好,后来也就歇息了,但阿英还是想办法通过写稿来赚取生活费用。王松泉在《阿英求书琐忆》中写道:“阿英没有财产,他本人是职业革命家,父亲是个小手工艺者。所住房子是一楼一底,五十多平方米,却因家具太少而显很空荡,每月租金二十多元。阿英当时已有四个正在上学的孩子,维持这一切只能靠他那支被国民党所抑制的‘笔’。可想而知,这该是多么的困难。”

靠赚取稿费来养活一家六口人,同时还要挤出钱来买书,难怪他主要买一些价格低廉之书。而王松泉也是旧书业有名的人物,他在文中提到了与阿英相识的过程,以及得到阿英帮助的事迹,该文首先称:“我和阿英同志相识,是在1933年。那时我二十一岁,学徒满师不到两年,从杭州来到上海小西门蓬莱市场传经楼书店当职工,兼为店里的两个学徒传授古书修补技术。这家书店的主要业务是经营古旧书,在上海算小的。其时,时常有这样一个人来店里搜集晚明诗文集,并且为店里重印《山歌》作过序,三十出头,高盘脸,宽额角,眼睛很有神气——这就是阿英,当时化名‘张凤吾’。由于店主经常外出收书,逾月不回,店内事务常托我照看。因此,有机会不时与阿英攀谈。”而后又称:“1935年,店主见学徒能独立从事店内的工作,便将我回退了。不久,阿英知道我无去向,便要我到他那里,替他修点书。而这时阿英也没有房子,住在泰东图书局经理赵南公家里。年底,我们一同搬到英租界赫德路赵家桥寿萱坊三十二号。从这年至1938年四年中,我前后与阿英一同生活了两年多。”

铜像

两人相识了一段时间后,王松泉被店主辞退,阿英听到这种情况后,把王松泉接到家中与其共同生活了两年多,以此可见,阿英为人之善。而王松泉在文中也详细谈到了阿英虽然生活困难,但买书却很大方,以至于有人认为他很有钱,但他们不知道阿英每天的生活费有时都不到一元钱,在困难的时候他还会向保姆借钱。在这种极端困难的情况下,阿英只能卖出自己的一些明版书。而王松泉跟当时杭州的大藏书家王绶珊相熟识,王绶珊就是九峰旧庐主人,在那个时段堪称杭州第一大买书家。第一次王松泉顺利地帮阿英卖出几部明版书给王绶珊,后来王松泉无意中讲到了书主乃是阿英,王绶珊闻言十分生气,因为他知道阿英是共产党员,此后坚决不再买阿英的书。

在这个阶段,阿英还在帮延安秘密买书,王松泉在文中提及:“阿英多次为上海地下党组织觅购图书。记得1938年,八路军驻沪办事处,从延安辗转带来毛主席的一封信,阿英当时将信给我看了,是托阿英代买一些古典词曲的书,其中有开明书店出版的汲古阁本六十种曲。阿英很快办好了,信中提到的有些书一时买不到,阿英从自己收藏的书中补齐了不少。”而楼适夷在《我和阿英》一文中也提到了这件事:“他办公室墙边堆了一大堆线装书,我翻翻,全是唐五代宋元明清的词集。他低声说:‘这是延安毛主席要的,专门收了给他送进去的。’后来我常去他那小办公室,认识了研究中国戏剧史的周贻白,又认识律师陈志皋(可能在30年代集会上也见过),他现在是这家信托公司的总经理,文献社的保护人。还认识了与周信芳配戏的金素琴的妹妹,也是名角儿金素雯,全是这地下室的常客。阿英悄悄说: ‘她要上延安去演京剧,可家里人不让,她把行头道具一点点偷运到这儿,以便一旦脱身,可以帮她运进去。’”

1941年,敌伪势力进入上海租界,阿英为革命工作之事危险性大为提高,根据组织上的安排,阿英带领全家离开上海前往苏北。在此阶段,他依然在买书写书。关于这一段的状况,他写入《敌后日记》中,而此时他为了歌颂民族英雄,决定撰写《盐阜民族英雄传》,为此他依然想尽办法搜集史料。成筱白在《阿英与盐阜地方志》一文中写道:“在敌后时期,资料不足,他居然也能设法阅读《八闽志》《澧城志》《庙湾镇志》《湖乡分志》《涟水县志》《阜宁县新志》《龙川别志》《虞初续志》《民谣记》、续修《盐城县志》、《江苏歌谣集》《中华古今传》《博物志》《虫天志》等上百种地方志和史料,并进行详细的摘录分类。”

虽然生活艰苦,但阿英依然考证所得到的史料,他在《日记》中写道:“按《庙湾志》实即最早之《阜宁县志》也,《旧志》《凡例》云:自阜宁立县,上溯海防同知之设,旧无志乘。康熙四十一年,始有陈一舜《庙湾镇志》。乾隆十一年,始有知县冯观民《草检》,道、咸间始有邑人项桂春《黄浦耆旧录》,迄未刊有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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