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信不信,人生总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留下一个巧合。例如我站在住所阳台上,望着对面已经被拆得只剩下一副骨架还被制成了标本的工厂,突然就想起一个初夏,就在那工厂旁的小巷民居内,我在一个重庆妹儿逼仄的房间里,看到人间烟火的弥漫,那时我们恰同学少年。仿佛在多年之前存下了一段cookie,一直保存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的文本文件下,而当一个站点被打开的时候,这段cookie突然被唤醒,发送到了服务器,然后得以重新登录。很抱歉,打开的不是1024,而是一个叫做回锅肉的故事。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刚刚来到这座城市不久,我寄人篱下,她则暂住在城中村的出租房里。我坐着8路公交赴约,穿过老城的繁闹、新城的时髦,随着初夏吹起的尘土在这个城市的老重工区下车,又七旋八拐地找到那幢小楼,趁着楼梯上到顶层的一间,房间里塞下一张床垫和储物柜之后,只剩下不到二尺宽的过道,却被一排粗陋搭建的灶台占满,一块大约是砧板的木头上,散落着青蒜叶和豆瓣酱瓶子。以至于我不得不在门口脱了鞋盘腿挪进床垫,然后看着她从电磁炉上的锅里,用筷子挑出一条肉来。“今天我们吃个‘肥’锅肉。”重庆妹儿的口音一直令人酥软,并且一如巴蜀生民的无比热爱生活,我甚至疑心她是不是常常坐在床垫上涮九宫格火锅。我看着她挑起那块煮熟的肉放在砧板上晾凉,用锋利的菜刀一片片切开,肥肉携着瘦肉在颤动,那绝不是二道腿肉,彼时正宗可做回锅肉的成华猪定已灭绝,可以替代的两头乌也不太好搞,但这块必然来自于马路菜场的肉却是肥瘦相宜。我看着她起油锅、下猪肉、煸炒,锅里的熟油在翻滚,下豆瓣酱、撒青蒜叶、翻炒,红绿的配色在锅里炸开来,鲜香的气味灌满了小屋,电饭锅的蒸汽适时地冒出,微小的水珠裹挟着油粒和烟粒沉降,那一瞬间来自口舌的欲望汹涌而至,足以彻底淹没另外一项人类本能。那顿饭过后不久,她选择北上帝都谋生,而我兜兜转转之后,在这个城市落脚。彼时,我们走出学堂还在自以为是的年纪,我们的过往就像一条肥四瘦六的二刀肉,滑进锅子里,随着水温的慢慢升高,被撇去血沫,由红转白,化出油花,直到沸腾成熟。直到距离那个有回锅肉的初夏,已经超过了整整十年。那片工厂变为上个时代文明的遗迹,拔地而起的住宅取代高不过六层的民房成为新时代的视觉符号,不曾想,脚步却又在无意中,回到当初那一幕的起点。而今,我、她、以及我们的恰同学少年们,有的人被捞出来,切了片裹上细盐糯中带脆;有的人赖在锅里翻滚,直到肉质紧实汤头浓白。而现在的我却选了回锅,不要白切不要红烧不要清炖,而是用油重新爆热铁锅,一头扎回去,要做一碟回锅肉。那很痛苦,却又泛着奇幻之光。 我相信,人生纵使已是一块熟肉,若有心重新回锅,还会变化出新的可能。而生命在这个时间和这个地点,早已为那时的人安排好了这个巧合,等君回锅。当你在豆瓣和蒜香中重新出锅的时候,才明白只有经历了熬煮,才有将来的肥而不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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