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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家林语堂在阳明山的岁月

 英殷鹰 2015-10-02

[摘要]林语堂认为,一个房子应该的样子是“几分零乱,既不太清洁也不太整齐,房里没有多事的女佣拿着抹布见一样擦一样。”真正知生活法的人必会赞同这个言论。

生活家林语堂在阳明山的岁月

林语堂

古稀之年赴台定居

与胡适、梁实秋等知识分子不同,林语堂并不是从大陆去台湾的,他1936年出国后在美国居住,太平洋将他与中国的遍地战火遥遥隔开了。其间林语堂用英语完成了系列著作,如《京华烟云》、《风声鹤唳》、《吾土吾民》,这些作品由其友人赛珍珠代理出版,畅销美国,林语堂在海外的声名鹊起,比国内办《论语》、《人世间》的时候还要风光。

1955年,新马华侨领袖陈六使在新加坡筹建南洋大学,大学筹委会认为首位校长应该在华人文化界和学术界有崇高声望,搜索一轮,发现东西方背景俱佳的林语堂最为合适,于是下聘书高薪邀请林语堂担任南大校长。林语堂踌躇满志,携家人到新加坡就职。然而,做了不到一个月,林氏和校董事会由于资金使用等问题发生龃龉,双方皆有自己不得之原则无法退让,南大只好花了一大笔钱将林语堂辞退。林氏深以为辱,无法用幽默(此词由林语堂从英文humor翻译而来)自我宽解,愤愤然回到美国。不久,他骤然发现好友赛珍珠抽取版税高达一半并享有版权,原来友谊中还有那么重的铜臭,林氏毅然与之翻脸断交。

因为南大和版税事件的打击,达观的林语堂也不禁心灰意懒。不过很快他收到访台的邀约。1958年10月,作为继胡适之后“回归祖国”的第二位文化大师,林语堂受到了空前的欢迎。接机那天,何应钦、蒋梦麟领衔数百人前来迎候,热情的人潮一度将夫妇冲散。虽然访问令他扬眉吐气,对台湾很有好感,但他并未决定在此落叶归根。上世纪六十年代,台湾发起中国文化复兴运动,呼吁海外著名文化学者到台湾定居,延续厚积中华文明成果。林语堂自然接到了蒋氏的橄榄枝,他终于下定决心离开旅居了三十年的美国,定居台北。

据他的二女儿林太乙说,台湾的岁月是林氏最惬意的时光。台湾的确适合他,这里既保有醇厚的中华文明,也有日据时代的异国情调,更让他不能拒绝的是故乡的亲切感,当地人说的闽南话他心领神会,那些吃食慰藉着他的胃,让他想起故乡漳州,想起他的初恋。

生活家林语堂在阳明山的岁月

林语堂在阳明山故居

都市农夫不亦快哉

从日据时代起,阳明山便是台湾社会的美宅聚落,这里青山翠谷,原野开阔,不同的季节,杜鹃花、樱花、茶花、桃花、杏花、菊花、梅花等各领风骚,漫山遍野团团似锦,在大众眼里,住在山上,及得上神仙生活。林语堂旅居海外多年未置一宅,定居台湾后,为表对名士的尊重礼遇,国民政府特意在阳明山上划出一块地,随他自己的意思创造新宅。

在这个林语堂亲自设计的宅院里,处处可感主人脚踏东西方文化的痕迹。乳白色的墙上托着蓝瓦房檐,给这个亚热带四合院带来降温的功效,苍蕨、藤萝、翠竹别致地散落在院中,走廊里分布着几个螺旋的廊柱,灵动如蛇,是南欧西班牙风格。中式院落环绕西式小楼,合璧后的效果是“宅中有园,园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树,树中有天,天上有月,不亦快哉”。我看不算那些文艺作品,单单这个宅院就足够为林语堂的浪漫幽默代言了。

早年在上海居住时,林语堂就曾讥讽富翁大费周折地闭门造假山,认为还不如与山水为邻的农夫过得更有趣味,因为农夫茅屋外风景比假山可爱多了。林氏是都市里的幸福农夫,笔耕之余,他常常踱步至室外阳台。从这里望出去,是一个以台北盆地为主角的舞台,他则是坐在舞台下的头排观众,坐在舒适的藤椅上,含着烟斗,远眺观音山和淡水河,任思绪飞扬。等到夜色降临,街市里灯光闪烁起来,林语堂和家人在清风中啃着西瓜,两腮挂子浑然不觉,不亦快哉!

生活家林语堂在阳明山的岁月

林语堂和太太

会客厅的人气烟味

林语堂认为,一个房子应该的样子是“几分零乱,既不太清洁也不太整齐,房里没有多事的女佣拿着抹布见一样擦一样。”真正知生活法的人必会赞同这个言论。如果想生活得舒服从容,需要懂得糅合,在自由和节制中获得微妙的平衡。林氏的会客厅散散地摆着茶几、沙发、餐桌、餐椅,屋子里没有多余的摆设,清爽得体,实用又亲切,正是七分庄严中带三分随便。

来到台湾后,林语堂多了谈天的朋友,上至政府高官,下至园丁阿伯,都有他的倾听和倾诉对象。有时候,他出门到阳明山和农人谈天,回到家连说高兴,有时候在家接待访客,哪怕对方是名人或大官,当他累了乏了,也会直截了当地说:“现在我想睡了,请你回去吧。”这就是林语堂。

林语堂对朋友是有要求的,“我要一些好朋友,他们向我倾诉他们的遭遇、婚姻以及其他私事的朋友,能开几句下作玩笑的朋友,精神丰富,谈下流事和哲理时都能敞开胸怀的朋友,有一定的嗜好,对人事有见解,有自己的信仰,也能尊重我的信仰。”上自生死兴衰,下至虫草神鬼,无不可谈,无不可听,在轻松自由的闲谈中,林语堂烟不离手,思维活跃如水中游鱼。只是客厅里无力保存林家特有的烟味,算是小小遗憾。如能发明一种烟味的熏香,也许能解决这个问题。

当年他非常喜欢躺在沙发上抽烟,还说过一个人在刷牙洗脸之前,于床上悠闲地吸几口香烟,将一天的事计划一下,对他的益处不能以倍数增加。就这样,持烟斗的林大师为不肯戒烟的人提供了一流的辩护词。

某天钱穆和林语堂一起聊天,见他抽烟姿态挥洒自如,然而指中烟卷并不掸掉,旁边呢也没放烟灰缸,钱穆直担心这截烟灰突然崩溃,会把好端端的地毯玷污。林氏根本不加理会,继续说他的话,任由烟卷燃烧至十之七八,照样浑然一体。钱穆于是佩服林语堂的生活态度乃是自由中有规矩,善于享受但不会失控。

此刻,客厅里有位穿民国学生裙装的义工轻声跟访客交谈,东吴大学的学生。问她是否有解说之类的服务,女孩子含笑道,只要访客想听她会提供,但是有的访客更喜欢自己静静地边走边看,不愿意被干扰,考虑到这一点,他们便没有固定下来解说的时间。我想还有个原因,来这里的人对语堂先生都有一些了解,加上故居的各项说明已经够详细,比如客厅一侧的走廊绘制了一幅林语堂的年谱,从出生到去世,生平事迹、创作历程,一目了然,即便没解说也不会令人感觉茫然。

生活家林语堂在阳明山的岁月

西式坦率遇到中式宽容

卧房极为简朴,床上的枕头和被子普普通通,不过微物有大义。林语堂对“睡”很重视,他写道:“安睡卧床,在身体上是和外界隔绝而独隐,蜷腿睡在床上,是人生最大乐事之一,最适宜的姿势不是平卧床上,而是睡在斜度为30度的软大枕头上。”他对生活的各种用品都有不可思议的兴趣和见地,连枕头都不会漏掉,这在男性中真是少见的细腻,感觉林作家此时更像林管家。如果你的枕头不是30度的软大枕头,那就听林管家的,换一个吧。

卧室床头桌上摆着林夫人廖翠凤的几帧照片。据二女儿林太乙说,父母的性格完全不同,母亲拘谨,父亲滑稽,她郑重其事,他对人生采取游戏的态度,但二人感情老而弥深。虽然琴瑟和谐,却并不妨碍林语堂公开宣称,自己同时爱着另一个女子。林语堂西方式的坦率竟然被做派传统的夫人接纳,令人称奇。林语堂对初恋情人陈锦瑞一直无法忘情,八十多岁的时候,陈锦瑞的亲戚来拜访他,听说她住在厦门,林语堂兴奋地说要去厦门。林夫人温言相劝:“语堂,你不要发疯了,你不会走路,怎么还会想去厦门?”

当年林语堂是个穷牧师的儿子,陈锦瑞家人强烈阻挠两人婚事,林极为伤心。后来他认识了大学同学的妹妹,女孩叫廖翠凤,家境富足。家人询问她愿不愿意跟一个穷小子结亲,她满不在乎地说:“穷有什么要紧的?”为了表示对世俗的轻视,他经过妻子的同意,把婚书付之一炬,说:“把婚书烧了吧,因为婚书只是离婚时才用得着。”

从圣约翰大学毕业后,林语堂带着廖翠凤到哈佛留学,由于清华提供的半官费无故突然中断,他赶紧写信向胡适求助,胡适自己垫上2000美金却以北大的名义给林语堂寄过去,才算解决了他的经济危机。婚后数年两人拮据度日,廖翠凤不抱怨,再难也不求娘家资助。她生了三个女儿,林语堂根本不在乎传宗接代,让妻子做了节育手术,免除其怀孕痛苦。嫁给这样体贴的丈夫廖翠凤很知足,她对林语堂的旧爱一点不嫉妒,反而这么对孩子说:“语堂爱过锦瑞姨,但嫁给他的是不嫌他穷的厦门钱庄老板女儿。”说完呵呵大笑,其幽默颇得语堂三味。

非著名科学家的发明

早年林语堂把住宅命名为“有不为斋”,启发他起这个斋名的是康有为。“既是‘有为’,那么另一方面一定‘有不为’。”林语堂“不为”的事是什么?“我始终背不来总理遗嘱,我从不骑墙,也不翻筋斗,无论是身体的,精神的或政治的,我连看风头都不会,我从不今天说月亮是方的,一个礼拜后又说它是圆的,我从未不劳而获……”

在“有不为斋”,林语堂像蚂蚁一样勤奋工作。书桌上放着笔、稿纸、放大镜、书籍和茶壶、茶杯,当然,烟斗和咖啡也是少不了的伴侣。据林太乙回忆,林语堂每天早上六点多就开始阅读和写作,一直到午后二点,下午休息之后,晚上八时又开始工作直到子夜。他写作的时候随意舒服地靠在椅子里,两脚放在面前的矮桌上,在笔记本上一页写字,一页留白,写累了就在椅子里小睡,醒了继续写。书架上有各种各样的字典、辞典和百科全书,偶然碰到不尽知道的事情就查。

林语堂不仅是公认的文学家,还是个非著名科学家。故居里保存着他发明的中文打字机。他在美国期间,除了写作,他的全部时间都用在了打字机的研发上,自掏腰包12万美元,如同打磨手工艺品,几乎害得他倾家荡产。1952年打字机获得美国专利,但是因为造价不经济,所以无法推广生产,他“送给中国人的礼物”就这样成了独一无二的限量版收藏。

林氏影响连绵不绝

提倡性灵、幽默的林语堂,给外间印象是非常豁达的,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到中国传统压抑和窒息的痕迹。然而在他生命中的最后发生了一件悲惨的事,给林语堂很大打击。他的大女儿林如斯不幸患上了严重的躁郁症,不堪其苦,自杀身亡,这对两位老人不啻晴天霹雳,健康急转直下,从此廖翠凤只会说厦门话。父亲自小对三个女儿一视同仁,但因为性格不同,三个女儿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二女儿林太乙是美国《读者文摘》中文版的总编辑,小女儿从事科学研究,大概是遗传了乃父发明的种子。

由于对这座宅院太倾心太满意,林语堂生前就交代夫人将他的骨灰葬在后院。1976年,他在香港去世后,遗体依其心愿移回台北,和一本圣经、一支烟斗一起眠于院内“有不为斋”北面的山坡上,墓碑上镌刻的“林语堂先生之墓”是钱穆所书。听义工讲,林夫人后来将房子捐给台北市政府,政府将故居改成“林语堂先生纪念图书馆”,再后来功能扩充,变成“林语堂故居”。这里并非仅仅展出林氏生平与成就,还定期为大众举办讲座,时常响起老师带领学生读林语堂英文小说《京华烟云》的琅琅书声。于是林语堂的艺术力量温润而活泼地扩散着,袅袅不绝。

林氏曾言,人类的寿命有限,很少能活到七十岁以上,因此我们必须把生活调整,在现实环境下尽量地过着快乐的生活。他说到也做到了——作为一个实践家,用幽默调和人生的痛苦,始终活在一种健全美好的生命状态。(文/田小满)返回腾讯网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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