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的奋斗，并不知道通往哪里。只是知道，努力本身就是方向。但是，在经历了小学和初中一路领跑的光辉岁月后，我，中考落榜了。我没有考上当地最有名的省重点高中。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夏天，生性老实的父母为了我的前途破例四处求人，帮我争取就读名额的场景。母亲流着眼泪四处凑了4000元的高额赞助费，带着我亲自交给了学校。要知道，当时我们全家的月收入才几百块钱，可以想象，4000元钱对于我们这样一个普通的家庭意味着什么。我带着极为厚重的自卑感来到了这所重点高中，但很快，更深的自卑开始袭来。我还清晰地记得一次，老师叫了4个同学上去演算一道题目，其他三人很快演算完毕回到座位上，而我却脑中一片空白，只写了一个“解”字就再也无法继续。老师竟然丝毫不考虑我的感受，直接开始讲课，把我晾在了黑板前，我就这样独自面对黑板，站着听了整整一节课，我不记得当时我有没有流泪，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心里那种深刻的屈辱感。但是，屈辱并没有转化为动力，相反，我选择了自暴自弃，和一帮酒肉朋友混在一起，抽烟喝酒，逃课打架……我真的想放弃了。我一直认为自己是班上最有才华的人，但是现实却告诉我，当才华只是口碑而不是证书，只是感觉而不是实力的时候，一切都是虚无的。能力必须可视化。不能转化为证书的才华都是耍流氓。我需要证明自己。机会终于来了，我参加了学校的一次演讲比赛，得了第二名，因此有机会代表学校参加全市比赛，去之前，老师告诉我，我是否能够上场要取决于现场是男选手多还是女选手多，如果女选手多，我就可以作为替补上场比赛。后面的结果非常顺利，我相继获得全市一等奖、全省三等奖和全国特等奖，并在高三开始之前的那个暑假，代表安徽青少年在人民大会堂接受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生平第一次住进了中央党校，生平第一次和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中学生近距离地接触和交流。多年以后当我回首这段往事的时候，我非常庆幸自己没有彻底失去对生活的信心，我们并不是垃圾，而是在生命中的某个阶段被放错了地方的财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舞台。小草，的确不要有参天的梦想，但，这并不代表它不可以朝着蓝天生长。就如北京的“海”。北京有很多处“海”，但面积都不算大，什刹海，北海，中南海……因为金人地处荒漠，一生中都见不到大海，定都北京后，看到巴掌大小的池子居然都以“海”来命名。即便是勺海，只有汤匙大小，却也可存碧波万顷之想。这一大一小的张力，不就是人们不断超越现实，追求理想的永恒动力吗？因此，梦想不是和谁攀比，最成功的人生，不是成为众人眼中的马云，而是成为理想中的自己。
三
回到学校，最后一年的苦读，我意外地考上了重点大学，而且鬼使神差地读了我将投入一生情感与心力的法学专业。
但是，此后的大学时光，我成了“法学院逃逸的诗人”。我开始尽情释放自己的才能，进广播台，入辩论社，办朗诵会。和新闻系、中文系、历史系的学生成天泡在一起，谈加缪，读余杰，聊北岛。那时，我根本没有想到，我此后会从事法学工作，我的全部梦想，就是成为克朗凯特，或者白岩松。毫不谦虚地说，当时的我也的确有这个基础，大一进入学校广播台，大二进入合肥文艺广播电台，大三进入安徽人民广播电台和安徽电视台，大四进入中央电视台。一路凯歌。我丝毫不后悔那段可谓荒唐的青春岁月，正如经过了转化的苦难就是财富，而没有转化的苦难只是苦难一样，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有多少丰富的经历，而在于是否能有充满智慧的转化。那段读刘墉的时间远多于读张明楷的岁月，本是不堪回首的往事，让人羞愧难当，但是，没有那个时候文艺化的广泛阅读，何来今日陈少文与众不同的人文情怀？人生没有任何过去值得后悔，只要善于转化，弱点都可以成为特点。2001年4月，就在我几乎已经确定要留在省电视台，甚至可能成为他们的主持人之后，接到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研究生入学录取通知书的我，甚至连招呼都没有打，就离开了那个被很多人羡慕的单位，踏上了至今没有回头的学术之路。但当时，我的心里对梦想的定位仍然没变，只是加上了一个限定——有朝一日，成为中国著名的法制节目主持人。对主持梦想的追逐，止步于2001年9月11日。那天，是读研后的第一周。我在寝室一台破旧的黑白电视机的屏幕上得知了美国911事件的全部过程。我永远记得当时的反应：没有震惊，没有悲悯。事后，我痛苦地发现，没有震惊是因为我没有对新闻事件的敏锐感知，没有悲悯是因为我没有对人类苦难的感同身受。换句话说，成为一个优秀记者和主持人所要求的技术和情怀，我全部缺乏。这注定了我在主持道路上发展的极限，我开始反思，也许，自己并不适合这条道路。我希望得到的，并不是虚名和浮利。我希望选择的事业，必须能够做到技术和情怀的极致，舍此皆为虚妄。在我眼里，任何行业，除了一流，都是末流。也许，做一个老师，我可以避免末流的结局。因而，我决定考博。
四
于是，那个暑假，我留在了学校，开始复习。当初考研，我为了每日早起而睡在楼顶。接受无法改变的一切，改变可以改变的一切。我不能决定太阳几点钟升起，但至少，可以决定自己几点钟起床。那个暑假，我把所有法学核心期刊十几年来的所有论文全部阅读了一遍，并摘抄和打印了论文的精华内容，学习结束时，仅仅以小五号字及最小行间距排版的精华打印稿就有400多页。很多时候，我们都会问自己：时间都去哪儿了？其实，不做不能永恒之事，我们就知道时间都去了哪里。我清晰地记得那个暑假，我多少次梦见自己在未名湖畔读书，在百年纪念讲堂里看演出的画面。我觉得，如果论精神谱系的话，自己生来就是北大的学子，因为听说这里，只培养屠龙之技和魏晋风度。毕业那年，是我生平最最低谷的一年。必须找工作，为将来积蓄力量。尽管我也不知道将来在哪里。考完面试知道成绩不尽理想之后，我陪女朋友去大连一所学校面试，当她兴奋地告诉我已经被录取了以后，我们在大连美丽的街头散步，谈及未来一年的生活，她说，“我可以养你，你在大连复习，再战一年！”自尊心受挫的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在大街上和她大吵了一架。我一个人去了郑州郊区的一所民办学校。在那里呆了整整半年时间。那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一段玩电脑游戏的时光，每天下课回到寝室，都会在电脑前打游戏以发泄郁闷的情绪。但是，所幸的是，那也是我这一辈子读书最集中，阅读量最大的一段时光。我只是明白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白天我们都是服务生，要屈从于现实，做别人的奴隶，但至少，回到房间，青灯黄卷，我，可以自立为王。此时，黑夜和星辰是我的疆土，书本和文字是我的臣仆。半年后，我要和女朋友结婚，因而决定回到湖北武汉，再次投身一所民办学校，而且这一呆，就是4年。我，没有出身名门，发展道路，也并不平滑顺直。但是，在我最最苦闷的时候，我都一直记着庄子所说的那句至理名言：“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现在的我，多少有点虚名，但那些年来每天夜里的内心挣扎和自我否定，都在不断提醒自己，无论今天被人赞美还是被人批评的陈少文，都不是我本身。我，永远是多年以前，那个在台灯下不问世事变迁，始终读书求知的少年。
五
4年的时间，收入不高，但工作很忙。我永远不会忘记刚到武汉上班第一个礼拜，我就上了十八节课，然后年仅25岁的我，居然累得周六趴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但工资却比郑州时少了很多。所以，我开始省钱。武汉的空调车一人两块钱，普通公交一人一块钱，为了省钱，我和女朋友经常在烈日下暴晒半个小时，就为了省那区区一块钱。后来，一想起要等两万次公交才能省下两万块钱的时候，我们都几乎已经想不起来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了。我至今十分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听说某地菜场菜价比我们小区附近的便宜，我就特意中途下车前去买菜，结果没想到回来的公交上人满为患，我只能站在公交车门处单脚着地，当时天降大雨，很多乘客从后门上车，一个人不小心把我的眼镜打掉落在地上，我弯腰去捡的时候，又被上车的乘客踩了一脚。如果不是我用手拼命的拦住他们，眼镜差点要被踩碎。那天晚上，说实话，我相当沮丧。因为看不到生活的希望。我已经忘了梦想，脑中只是不停地想起一句歌词：“我要超越这平凡的生活……”最难熬的还不是经济上的拮据，而是时间上的浪费。我当时住我爱人分的宿舍，我们暂时还买不起房子。每天早上都要五点多钟起床，赶几乎最早的公交，连坐一两个小时才能到我所在的学校，开始一天的授课。每次，在公交上都会一路补觉。下班后，又要在拥挤的公交上挤两个小时才能到家。每天接近四个小时耗在路上，无法阅读，无法学习，这对于一个知识分子来说，无异于慢性自杀。后来，我和爱人商量，在学校租一个房子，每周末才回市区一起过周末，其他时间就留在学校读书学习写文章。从此以后，我又像在郑州一样，开始每天阅读至少一百五十页书的规律生活。我不知道，这样的坚持对我是否有实际的意义。但我的确深深地沉浸在阅读的世界里。曾经在一次交流会上，有学弟问我，是如何在经济状况不好的情况下坚持学问的。我这样回答：如果你不爱学问，你不会坚持，如果你酷爱学问，你不会用“坚持”这两个字。享受还来不及呢。我深信，这个世界能量是守恒的。只要我不停向生活放债，早晚，它会加倍返还。我要做生活的债权人。我们不是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必为人中之龙。
六
机会来了。细节不便多说，但我终身都会感谢我的两个恩师。他们两位分别在我最困难的2006年和2009年招我为博士和博士后，使我有机会在经过无数坎坷之后，终有机会得一三尺讲台，了我平生夙愿。当年，整个北大法学院只有一个博士后名额，我有幸入选，实在庆幸之至。“富贵非吾愿，声名不可期。”如今，能有一方教职，得一平静之生活，我心已安。所谓幸福，就是不想改变。所谓痛苦，就是改变不了。我对生活，几乎已经不想有太大的改变。读博期间，生活仍然拮据。我的爱人为了省钱，坚持不装新房，我们只是拿出了5000元钱走了基本的水电，打了几个木板作为简易厨房设备，就开始在里面抚养我们的孩子。为了省钱，我爱人挺着大肚子和我一起跑旧货市场，花了一百多元拉回了几件大家具，包括餐桌、柜子和椅子。每天，家人吃完晚饭，夜深入睡时，我就把餐桌一擦，开始读书，在那个餐桌上，我读了很多很多书，写完了博士论文。那可能是我这辈子用过的最最便宜的书桌了吧，总共才花了20元钱，而且一用就是8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