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槐树

 未懂书馆 2015-10-04


                                 槐树印象    【原创散文】

                                                            草千里

 

 


        古人对槐树很崇敬,一因其树龄长,二因其高大茂盛。槐树有二三百年树龄的并不少见,树龄长,必然长得高大蓊郁,墨子因称槐树为茂树。敬土地神的社庙据说就立在槐树之下;周代宫廷外种有三棵槐树,三公(太师、太傅、太保)朝见天子时,面向三槐而立,后人遂以三槐喻三公。与槐相关的词语也多有显赫之意,如皇帝的宫殿,叫槐宸;宫廷叫槐掖,公卿有声誉则叫槐望。槐绶是指三公的印绶,槐岳喻指朝廷高官,槐蝉指高官显贵。此外,槐府和槐第是指三公的宅第等。据史料记载,曲阜孔林中有“古槐一章,枝干偃蹇,肤理若镌刻篆籀龙凤,细如丝发,虽善画者莫能状其奇巧……见者咸加敬爱,因以纪瑞云。” 由此可见,槐树还是一种祥瑞之树。
        以上所说的槐树是国槐,敝乡称为黑槐树。叶墨绿,枝干无刺,秋初开黄花,所生果实槐豆子可煮着吃,味美而独特。记得有一年秋天,傍晚时分,邻居送来一碗凉调的槐豆子,里面拍了蒜瓣,还有葱姜,嫩芫荽,浇上小磨香油和醋,离多远,一股香气扑来。邻居看着我笑道:“怎么样,没吃过吧,敢不敢吃?”我看了看碗里的绿莹莹的槐豆子,不禁诧异:“这也能吃?”邻居说:“尝尝看!”我拿起筷子,夹了点槐豆子犹豫着送到嘴里,轻轻一嚼,顿觉一种滑爽的苦香向我的舌颊袭来,豆皮儿筋道如猪肚羊肚,口感极好。我马上叫妻子炒了几盘菜,拿出一瓶酒来,殷勤地留邻居饮酒吃饭。那晚酒喝到半夜多,一碗槐豆皮吃得一点不剩。多少年过去了,我依然忘不了那槐豆子的清香。
        我与槐树很熟,年少时可以说朝夕相处。村里的乡亲们多爱植树,每年春天,他们都会在房前屋后,田头地边,坡坡坎坎,广泛种植树木。所种树木,以梧桐、槐、榆、柳、白杨为多,间亦有椿树和楝子树等。以上树木中,梧桐叶最大,白杨叶次之,椿树叶又次之。柳叶看去细长如眉,榆树叶圆如雀卵。楝子树叶和榆叶大小相近,不过颜色略深,表面光滑,不象榆树叶那么粗涩。槐树叶是长椭圆形的,浅绿色,叶片薄而柔软。春天发芽时呈嫩绿色,一点点又圆又小的绿片片,吐露在黝黑虬曲的枝干上,极能醒人眼目。夏天,槐树叶绿绿地舒展着,摘一片叶对折含于唇间,使劲吸气,叶子里就能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来。练习长了,就可以吸出抑扬顿挫的歌来。像这种游戏,许多孩子都会做的。秋天的槐叶变得金黄,那是一种薄薄亮亮的黄,柔柔的,嫩嫩的,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分外明丽。在秋风的吹拂下,一片片槐树叶飘飘袅袅地落下来,那飘落的柔媚轻盈颇有点惊心动魄。冬天,槐树枝干黑黑地横斜在空中,既简洁明快,又虬曲苍劲,那种瘦硬的骨感,很能凸显槐树的品质和精神。
        国槐的花是土黄色,太淡了;紫槐的花明艳如霞,那是桃杏海棠诸花才有的颜色,与槐树不大相配。唯有洋槐花一树树洁白如雪,朴素明亮,才秀出了槐树的魂。在北方,每年三月,槐树开花。每一条胡同里,院前屋后,到处可见那一树树雪景,整个村子到处弥漫着洋槐花的香气。因为槐树大多高大无比,所以槐花雪便高高地举在半空,一串串的花骨朵白中带青,风一吹就簌簌地颤动。有时喜鹊麻雀飞上槐树,一阵鸣叫,一阵跳跶,一些花瓣就被它们蹬下来,落得满地都是。槐树是先发叶后开花,待槐花开时,已经绿叶满树了,这样,叶之绿衬着花之白,对比更加鲜明,也更加美丽。
        槐花是继榆钱之后的另一种可食的花,贫穷年代它救过饥荒,而在当今物质生活丰富的年代,槐花可作为一种美食调调口味。我住在村里的时候,每年春天都能吃到槐花。那时候,我家还没搬到南堤上去。在老宅子上,聚族居住着我们四五户人家。宅院前后共两排房子,前排从东到西依次是我大娘家、老于大娘家和三婶子家。后排从东到西依次是我家、老廖大娘家和二大娘家。老廖大娘和老于大娘是我的一位伯父在旧社会娶的两位太太。到新社会了,伯父和他的小太太住在一起,老廖大娘分家另住,可两家仍然对着门。老廖大娘很怕我伯父,假如老廖大娘正端着碗在门前吃饭,只要伯父出来咳嗽一下,她马上起身躲到屋里去,不敢和伯父打照面。她害怕伯父用眼瞪她。老廖大娘房子的西南角有一棵大槐树,据说是我老爷爷栽的,一百多年了,有好几丈高,一搂多粗,横斜的枝干向四面八方伸展。一到夏天,绿叶成荫,树下便是乘凉休息的好地方。就是三伏天,大毒太阳也晒不透它,树下总是阴阴凉凉的。我们几家的男孩子晚上就在树下睡,槐树干干净净的,不落臭虫;槐树叶密密的,不下露水。天明起来,不头沉,不咳嗽,不瘙痒,浑身上下都清清爽爽的。
        到了春天,大槐树便开出一嘟噜一嘟噜的花骨朵,把一个大院子都照亮了,蓊勃的香气散入家家户户。槐花作为美食,正是花开到五六分的时候才最为可口。每到此时,老廖大娘总要在一个长木杆上绑上一把镰刀,喊来院里的年轻人从树上削槐花枝子。槐花枝子削下来了,树下堆了一片白花。老廖大娘把我们几户人家都喊到,我母亲,几家的婶子大娘还有嫂子们,都拿着簸箕或馍筐子,前来槐树下摘槐花,你说我笑的,很是热闹。
        母亲把槐花端回家,要么撒面粉拌好蒸着吃,泼上姜蒜泥和醋,极能开胃;要么就是蒸杂面窝窝,蘸着香油秦椒,非常好吃。那时我虽然还小,但一顿也能吃三四个窝窝。乡间有几句歌谣专门形容这种吃法的好处,道是:“窝窝头,蘸秦椒,越吃越上膘。”其他几家的吃法和我家差不多,只有老于大娘家的吃法特别一些。老于大娘不是本地人,都几十年了,说话还没变过来口音。她是大户人家出身,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食家。平平常常的槐花,她能做出好多种食物来,如槐花鸡蛋饼,槐花肉饼,槐花鸡蛋汤,槐花炖鱼,槐花炒虾,槐花炒鸡蛋,槐花豆腐汤……都是很馋人且很奢侈的美味。除此之外,她还会用槐花做槐花糯米糕,还会包槐花饺子,我们院里的孩子当时都有幸吃过。老廖大娘对老于大娘的吃法很不满,说他就会鼓捣着吃!
        我家院里的槐树是村子里众木之领袖,因其高大,因其年高,村民皆以神敬之。头疼脑热的,搬板凳到树下坐上一个时辰,不吃药不打针管保能好。逢年过节总有人来树下烧香。也不知是谁听来的方子,那些不能生孩子的,居然来给老槐树系红布祈求子女。
        槐树木质坚硬,打家具经久耐用,堪比枣木。我家曾有过一个用槐木做的铁锨把,光可鉴人,用坏了四五个锨头,还纹丝不动,叩之犹有金玉之声。孩子们还用槐树枝砍辣子(一种两头削尖的游戏工具)和拉巴棍子,玩起来比较服手。在那没有电视和电子游戏的年代,打辣子给孩子们带来了无穷的快乐。
        不知什么原因,槐树上比其他树上的马蜂窝多一些。也许是槐树枝条多刺,马蜂把窝筑在槐树上自然会多一分保险,这或者就是它们的智慧吧。孩子们可不管马蜂窝长在什么地方,都敢拿着大长竿子去戳。他们有时顶着褂子,把头脸包严,只露两只眼睛,蹑手蹑脚地凑上去,竿子一晃一晃伸到马蜂窝下,对准了猛地一戳,马蜂窝便被连根戳下来,“噗”一声掉在地上,几十上百的马蜂嗡嗡叫着飞过来还击。孩子们也纷纷躲藏,躲不及的被马蜂蜇得大哭。其中最勇敢的是光着腚去戳马蜂窝,那一般是在争执打赌的情况下发生的,这样子很少有全身而退的。有一回,一个叫大孩的少年,光着腚才将竿子戳了马蜂窝一下,一群马蜂飞下来对他展开攻击,蜇了一身一脸的疙瘩,打了十几天针才消肿。
        我们家的大槐树上也有马蜂窝,而且不止一个,院里的大人怕马蜂蜇了孩子,就商量着怎么把马蜂窝毁掉。老廖大娘死拦着不让戳,说我在树下住了快一辈子了,从没叫马蜂蛰过一回。这些马蜂一年一年住在这里,都认识院里的人了。你只要不去惹它,它也不会惹你。大槐树上的马蜂窝最终没有戳,一直到我离开这个院子,也没听说马蜂蜇人的事。老廖大娘说的对,马蜂也是有灵性的,它虽然背着带毒的武器,却轻易不向善良的人们开火。
        写到这里,我又想到一件跟槐树有点关系的事。生产队的时候,春天要在温室里育红芋芽子,以备麦后栽红芋秧子。红芋块子已在温室栽好了,粪肥和水也都泼撒好了,剩下的事就是烧火了。烧火是在温室的一头,挖下去一个长方坑,像烧火的窑门一样,烧温室的从台阶上下去烧火。柴大多是队里的豆秸、芝麻秸和棉柴之类,烧起来火很旺。烧温室不是一直烧,温室里挂着温度计,温度够了,就停一停。温度低了就烧一烧。一天下午,温室的火停了,半坑热灰还冒着白烟。烧温室的师傅到一边吸烟说话去了。放学的时候,严建民和四五个同学路过温室,看了看坑里面的灰,给大家提议,说我们退回去一起跑,比一比谁往坑里面跳得最远,大家纷纷响应。于是退后,然后一起跑,有的跑得慢,有的跑到后怕摔着胳膊腿又停下了;只有严建民一个健步跳下灰坑,谁知刚一落下就哭喊着“救命”,几个孩子一看,只见严建民在火灰里面挣扎,想伸手拉他,可是够不着,只好疾声呼喊大人来救。
        严建民被拉上来之后,正好他父亲严秀之也赶到了,他看见儿子的样子,非常生气。用铁锨从温室后边铲了一根槐树条子,条子上长着密密麻麻的葛针。他拿起条子恶狠狠地冲过去,对着严建民劈头盖脸地抽打。严建民忙蜷起胳膊护住头脸,在地上来回打滚躲避。有人劝秀之不能这样打孩子,得赶快给孩子去看看伤得啥样。有人喊建民还不快跑,一句话提醒了建民,他轱辘辘向远处滚去,等他父亲的葛针条子够不着了,才一下子爬起来向村里跑去。严秀之还在后面追着骂。
          我家院里的大槐树是在我南来以后刨掉的,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很长时间不能释怀。老廖大娘去世时一再嘱咐,要善待大槐树啊,它是我们家的神。后来只因为二大娘家的孙子要盖房子,大槐树碍事,就刨掉了。一个家族甚至一个村庄的历史记忆在某一天轰然倒下了,在场的人恐怕没谁有过哪怕一丝丝的触痛。我常常安慰自己,大槐树不在了,可它的子孙还在,每年槐花白,槐叶青,槐叶黄,有槐树铁的枝干支撑着的村庄的天空就永远不会倒。
          前些日子,妻弟从山上摘了些槐花给我送来,吃了两回也没吃出什么味道来。我有些疑惑,同样是雪白的槐花,为什么就没有乡村里槐花的泥土气息和那温温润润的幽香呢?
        夜读《全唐诗》,看到晚唐诗人吴融的《岐下寓居见槐花落因寄从事》一诗,很受感动。诗曰:“才开便落不胜黄,覆著庭莎衬夕阳。只共蝉催双鬓老,可知人已十年忙。晓窗须为吟秋兴,夜枕应教梦帝乡。蜀国马卿看从猎,肯将闲事入凄凉。”这虽然咏的是黑槐花,但却勾起了我的一腔愁绪,我也是多年奔忙,从无止息;而今也是双鬓渐花,老境在望。可叹晓窗秋兴无多,而夜枕则乡梦杳杳了。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