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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教育家》2015年第10期——夏昆访谈:为了常识,一意孤行

 神州国土 2015-10-12


我不愿做这样的老师,以为学生的成绩就是学生的一切。

我不愿做这样的老师,以为教材就是真理的代表,更不允许学生对课本提出疑问。

我不愿做这样的老师,当要被迫传达来自上层的不合理要求的时候,违心地替这些不公平作解释。我会如实地告诉学生,我抗争过,但是我的力量有限……

2007年起,一篇气势如虹的《我不愿做这样的老师》在网上盛传不衰,其作者是四川成都新都一中的一名语文教师——夏昆。

在领导、同事,甚至自己学生的眼中,夏昆一度被视为另类:

顶着高考压力,他却从不在自己的晚自习课上给学生搞测验、做习题,不是放给学生完成作业,就是开“鉴赏课”;

而且,这些鉴赏课似乎大多与语文无关,除了课前五分钟由学生自主演讲的“诗词鉴赏课”,还正儿八经地开设了“音乐鉴赏课”和“电影鉴赏课”;

其中,唯一看似比较靠谱的“诗词鉴赏课”,也常常沦为学生的分享课:分享动漫,分享美术,分享歌曲……有的学生严重超时,占用了整节课的时间,他还鼓掌、兴奋;

就连语文课他也不按“规矩”来,上课长年不带书,许多经典名篇都惨遭他的“歪解”……

从教二十多年,夏昆没有为自己挣下一个在体制内有分量的荣誉,却发表了上百篇教育论文、随笔、散文,出版了五本书,被媒体争相报道。北大教授钱理群称夏昆有着“不可多得的清醒与独立”,学生说“他给我们带来了心灵上的洗涤”。

这是一个教师,光凭另类就能做到的吗?这些另类举动的背后,是一名教师对于教育常识义无反顾的回归。


引子:我们的教育正背离常识

在结束不久的“新经典大讲坛”上,夏昆作为演讲嘉宾给大家介绍他的电影鉴赏课。当时,夏昆留着标志性的蜷曲大胡子,身着花衬衫和牛仔裤,在一众西装革履间“醒目”异常。主持人趁机把他誉为“全场最生猛”老师。

看来,为了采访的顺利,记者得先探探口风:“夏老师,很多媒体都采访过您啊,认为您敢于叛逆当今教育体制,是一名有个性的老师。”

结果,“生猛”的人果然是不懂得“客气”的:“‘个性’这个词我只能赞同一半。因为每个人都有个性,把一个老师突出的特点定位为‘个性’是有点可悲的,这意味着其他老师都没有个性。至于‘叛逆’,我完全不赞同。个人觉得,我所坚持的实际上是教育的常识,而现在大多数情况,我们的教育都背离了常识。应该说,搞叛逆的不是我是他们,我只是没有叛逆而已。”

瞧,厉害吧,三言两语就把这评价彻底颠覆了。

“我所理解的教育的常识是——教育的目的是为了生命的美好而非相反。在这个被商业绑架的社会里,教育就是让学生以更高的高考分数,获取今后更多的金钱。为了生存,这无可厚非。问题是,在这过程中,要怎样做才能保证学生的生命不会受到无畏的压抑乃至伤害。”

最后一句的语气很重,不仅是出于表达的需要,还因其中掩埋了一段深刻的记忆。

十多年前,尚在镇上子弟小学教书的夏昆开始摸到应试的门道,和同事们创造了学校的升学奇迹,他几乎已经看到“名师”的曙光。但一件事的发生,彻底改变了他。

2003年,夏昆曾教过的一个复读的女孩可可因高考失利而自杀。可可绝对是传统意义上让老师上进懂事的好学生,就是对分数重视到了严苛的地步。在当时,没有人认为这有什么不妥。大家甚至常拿可可的“上进”教育那些不听话的孩子:“看看人家!120分的卷子,只是因为没有考上110分就哭了,你们呢?考六七十分还得意洋洋!”可可死后,目睹学校因怕被牵扯而避之唯恐不及,夏昆惊觉:我们的教育,对生命的漠视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吗?夏昆问自己:我们难道没有责任吗?于她而言,那目标太高了,但当她为此哭泣时,没有人把她拉回来,反而把她作为正面典型,推波助澜。因为我们也想要那不切实际的高分。

许许多多细节,此时也在他的脑海清晰起来:曾有老教师告诉他,至少在接班头一个月内不要对学生笑,这样才镇得住学生;学生犯错,一定要狠狠惩罚,让学生民主决定怎样惩罚是不管用的,学生很“贱”……“这些教育怪相,平时我也意识到了,我本能地抵触,却没有意识到问题已经这样严重了——我们的教育,有冰冷的分数,有残酷的竞争,有畸形的师生关系,就是没有看到生命。”可可之死,点醒了夏昆。

从此,不唯分数是从,教育的信仰只有一个——回归常识,成全生命的美好。

我们的话题便自然转向了,为此,夏昆做了什么?或者说,教师能做什么?


诗词鉴赏,让每个孩子闪光

“我的目的是,把你们从男孩教成男人,女孩教成女人。”这是夏昆的开场白,在新接到班的第一课上,也在第一次家长会上。

这句话,每每都能成功地把听者雷得瞪大眼睛,胆子大的学生甚至开始坏笑。

“我的意思是,男人应该是博学、宽容、幽默、有品位、有责任感的,我希望我们班的男孩们三年后能够成为这样的人;女人应该是美丽、温柔、善良、知性的,我也希望我们班的女孩三年后能够成为这样的人。”听完夏昆的解释,记者恍然大悟。

但光凭语文学习,能达到这样的目标吗?

开启一段惊艳时光

“我的看法是,语文与历史、哲学、美学密不可分,所以语文学习应该有三个方面:语文之美、艺术之美、文化之美。”在夏昆眼里,语文是这样地广博,所以,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做了:高一高二的每节语文课前安排学生主讲诗词鉴赏,高一和高二的晚自习分别开设音乐鉴赏课和电影鉴赏课。

这些安排同样在开学伊始就早早告诉学生,因为课程的实施和目标的实现,从这一刻开始,都需要学生和教师共同去努力。

学生最先接触到的是诗词鉴赏课,形式上类似于大多数老师都在做的课前五分钟演讲。每个学生每年能轮到三次,经历了上台最初的紧张与稚嫩,学生们逐渐变得游刃有余:

没有带任何资料,没有做PPT,连提示用的小纸条都没有,仅将诗抄在黑板上,从李白的叔父李阳冰讲起,谈李白的身世、李白的思想、李白的仕途、李白的归隐……一直谈到李白生命的终点,如数家珍,全凭记忆——肖龙的鉴赏,让夏昆和台下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以至于他在例行点评的时候还不忘打趣:“要是你被开除了,可以到央视做‘百家讲坛’。”

成绩总吊车尾的学生单琦,课前居然向老师要一整节课的时间来做鉴赏。在课上,夏昆的狐疑迅速被感动与赞赏取代:单琦鉴赏的是仓央嘉措,他结合多首仓央嘉措的代表作,将其坎坷传奇的一生呈现得如此唯美、生动;按照夏昆的要求,台下学生要把每天的鉴赏诗词抄下来,这次的鉴赏量很大,单琦就贴心地提前印好了资料,分发给同学;PPT里一幅幅与诗歌相得益彰的青藏美景:雪山、高原、喇嘛庙、转经筒、玛尼堆……所有照片,都是单琦亲自拍摄的;最后,他还与全班同学热烈互动,这一节鉴赏课在大家“你见,或者不见”的歌声里唯美落幕……

当然,这样的效果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在布置下诗词鉴赏任务的第一周,夏昆亲自上阵做鉴赏示范,亦为学生留下准备的时间。学生的每次鉴赏他必作点评,包括了演讲的内容、方式、语言组织、学习程度、仪态、PPT制作等,无一挂漏。他绝不苛求学生的表现,但有循序渐进的要求:第一遍,允许学生照着稿子念;第二遍起,尽量只带演讲提纲,并能表达自己的观点;第三遍要求脱稿,但此时的课程往往会“失控”——学生会主动找到夏昆,要求跳出诗歌的框子,分享自己喜爱的题材。


成为“百家讲坛”

“对于这些要求,我唯一的回答就是‘好的’。我相信,每个人都会为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投入得更多。结果,这个讲台就成了‘百家讲坛’,我也一次次看到生命的多样,看到每个人都是唯一。”说着,夏昆提到了下面这个男孩,要不是他在一次诗词鉴赏课上的“跑题”,夏昆可能永远也不会感觉到他的存在。

这个孩子不算“坏学生”,当然也并不优秀,个子又矮又瘦,家境也不显赫,做诗词鉴赏也不出彩,总之各方面没有哪里突出的,属于那种随时被忽视,扔到人堆里就看不见的学生。

一天,这个孩子告诉夏昆,他想鉴赏披头士乐队的歌曲《Hey Jude》,夏昆同意了。歌声响起,从温柔的吟唱,到最后绵延不尽的“Better better better……”的和声,熟悉这首歌的同学不自觉地跟着哼唱起来。一曲完毕,背景音乐切换到《Hey Jude》的吉他独奏版,叮咚的音乐中,男孩开始介绍这首歌的由来:

这首歌由披头士乐队的键盘手保罗·麦卡特尼为一个五岁的孩子所写。当时,乐队的另一位成员约翰·列侬和妻子离婚,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小野洋子,并与之同居。作为朋友,保罗感到非常尴尬:约翰是他们的主唱,他无法去指责约翰对家庭造成的伤害;但是,他是那么喜欢约翰与前妻五岁的儿子朱利安,所以也不能够去支持约翰。

想到朱利安因为这段婚变而可能遭受的伤害,保罗为约翰的前妻带去一支红玫瑰,并对她说:“你说咱俩结婚怎么样?”原来,保罗也刚刚和女友分手,处在生命的低谷,这句同命相怜的话让两人同时大笑起来。回去后,保罗无时不想着如何安慰这对母子,便在汽车里写下了《Hey Jude》,也就是“Hey Julian(朱利安)”。这时,屏幕上打出歌词:

Hey Jude, don't make it bad.(嘿,朱德,不要这样消沉)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唱首伤感的歌曲会使你振作一些)

Remember to let her into your heart,(记住要永远爱她)

Then you can start to make it better.(开始新的生活)

……

这首歌自1968年发行后,至今狂销八百万张,引来无数人改编翻唱。捷克女歌手玛尔塔·库碧索娃在苏军入侵祖国的背景下重新演绎的捷克版,被捷克人民视作歌唱独立和反抗的第二国歌。在2012年的伦敦奥运会开幕式上,保罗与现场8万观众齐唱《Hey Jude》,宣布伦敦奥运会开幕。这首歌逐渐成为关怀弱者,呵护生命美好的象征。

那个男孩最后说:“我之所以喜欢这首歌,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Jude,我们每个人都弱小,我们每个人都脆弱,我们每个人都渴望美好,希望被关心,被呵护。所以我希望这首歌能够让大家在绝望中看到希望,在黑暗中看到光亮。”

“我站在教室最后面,真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一是激动,一是骄傲,为这首歌和他的介绍成功感染了全场每个同学而激动;为他终于有一个机会,可以向同学和老师证明他的精彩和美好而骄傲。我知道如果他没有这个讲台,那他的高中三年一定是灰色的。”这首歌再次提醒了夏昆,做教育就是呵护生命,教室里每一个学生都是一个独立的生命,都有父母,有七情六欲,会恐惧,会害怕,会高兴……自诗词鉴赏课1998年开设以来的18年里,有无数学生走上讲台,那么耀眼而独特:

高大帅气但总考不及格的逸东给大家鉴赏日本动漫《死神》,悄悄地将收集的樱花花瓣藏到教室的电风扇页上,当教室里音乐响起,一片片樱花花瓣便从缓慢转动的扇页上片片飘落,像一阵美丽的樱花雨;热爱骑行的张颖,在讲台上干脆利落地肢解了同学的自行车,熟练地讲解每一个零件的名称、作用和价格,又用了不到两分钟便将那堆零件复原;语文课代表,完全有能力凭文化课成绩上一个好大学的文苑,在讲台上当众表达了自己对绘画的向往与热爱,“成功”争取到夏昆的支持,说服她的妈妈让她报考艺术院校……

当然,“跑题”的鉴赏并不都让夏昆兴奋,比如动漫,比如韩国组合。尽管有时得像个文盲一样懵然不知地傻站着,但只要学生确实有所体会并能给大家以享受,他不会干涉。在这个讲台上,唯有一件事他不能容忍,那就是——怠慢。

“某某今天的讲解,只有两个字是他自己的,就是最后他说的‘谢谢’。”“某某今天的鉴赏无疑是失败的!”“这首诗很难讲,即使讲不好我也是有心理准备的;但你的毫无准备,我却是没有心理准备。”对于明显照书读,而且还读得不知所云、错误百出的学生,夏昆的批评不留情面。因为站在这个讲台上,既是学生自己的机会,也是对其他几十名同学的责任。

追问

随着对话的深入,记者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也浮出水面:是怎样的改变,让大多数老师普遍在做的课前五分钟演讲焕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

第一,是老师确实把它当作一门课程来上。夏昆有明确的课程目标:弥补传统语文学习偏重读写,轻于听说的缺憾,并由此分设了前文提到的三个阶段目标。在实施中,有严格具体的要求,有老师的示范、点评,甚至还有期末颁奖:最佳博学奖、最佳个性奖、最佳救场奖……有奖项,有颁奖词,有奖品,比“感动中国”还正式。

第二,是老师本身具有很深的文化功底和上进的学习态度。学生鉴赏的诗歌不论古今中外,夏昆总能有滋有味地评上两句。这等于在无声地告诉学生:老师读了很多书!而当他把自己的著作当作奖品送给学生的时候,学生又怎会不心悦诚服,乖乖向学呢?

第三,是老师始终能包容、尊重和欣赏学生。记者发现,原来夏昆的生猛不是常态,至少在谈到与学生相处的点滴时,其真实与幽默会让你觉得,与他交谈是件很轻松的事儿。想必学生也有同感:在这个不矫饰、不做作,愿意尊重和理解他们的老师面前,他们愿意大胆展示自己,把简单的诗词鉴赏办得如此多彩。

影音鉴赏,窗外有景美如斯

月色如钩,大多数人或许已吃过晚饭,正躺在沙发上打着饱嗝看电视。唯有高中生是不能懈怠的,成都市新都一中灯火通明,学生在试卷上奋笔疾书。从走廊望去,只有高一(10)班的窗户黑洞洞的,有吉他声从紧闭的门内闷声传来,是《爱的罗曼史》。而这个胆大包天敢在自习课上弹吉他的家伙正是语文老师夏昆。

分享“第二生命”

高一晚自习,夏昆多会用作音乐鉴赏,平时都用多媒体播放,偏巧那天电脑坏了,为了不让学生失望,他便用自己的吉他上了这节不插电的音乐鉴赏课。和诗词鉴赏课一样,从1998年起,已经坚持了18年。

“一天,我经过一个学校的音乐教室,听到里面在教《最炫民族风》。我很惊讶,高一学生的音乐课应该是教《最炫民族风》吗?”夏昆认为,音乐美术等艺术课程其实至关重要,因为这关系到一个人审美品位的塑造,但事实却是艺术课一再被压缩、糊弄。“比如这节《最炫民族风》,根本起不到引导作用。而一个以丑为美,以恶为善的人将会多么可怕,那些给室友投毒、无法分辨是非善恶的名校学生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夏昆给我看他的音乐鉴赏目录,摇滚开篇,古典音乐主打,倒是很具有“夏昆特色”:受父亲影响,从小就听贝多芬、莫扎特和柴可夫斯基,长大后却做梦也想成为摇滚歌手,最后进了学校,仍不忘弹着吉他,“鼓吹”他对音乐的感激——“音乐是我的第二生命。古典音乐是我的魂,让我知道什么才是真善美;摇滚乐是我的血,失真效果器尖利的鸣叫和雷霆般的鼓声,让我知道我还活着,我应该更坚强地活,更激情地活。”

看着这份单子,记者有些担心:曲目很经典,但离现在的学生太远了。

“所以,我们是从摇滚开始的,希望70后狂热喜欢过的‘流行乐’,也能得到90后的共鸣吧!”夏昆开玩笑说。摇滚之后,是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因为这个故事大家已经很熟悉了;接下来的几部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剧,有可视化的剧情,也比较容易理解;再接着,才开始大量鉴赏较为复杂的交响乐。

当然,授课形式上也要玩些技巧,比如前文提到的老师耍个帅弹个吉他,又或者借一下语文课的东风:

高一语文要学习罗曼·罗兰的《名人传序》。熟悉课文后,夏昆问学生:“贝多芬为什么伟大?”

“因为他的音乐好听吧。”有学生回答。

“大家听过他的音乐吗?”台下,除了有学生哼出《命运交响曲》开头“咪咪咪哆”的旋律,再没有其他回应。而这一小段,还是他们从电影里听来的。

夏昆换了个角度:“文中,作者将贝多芬称作什么?”

“英雄。”

“那么作者对英雄的定义是什么?”

“并非靠强力或者思想称雄的人,而是因心灵而伟大的人。”

“要怎样才算是心灵的伟大呢?”

“仁慈。因为原文说:‘除了仁慈之外,我不承认还有什么优越的标记。”

“那么贝多芬是仁慈的吗?”

“不知道。”……

将近下课,问题始终没有得到正面解答。这是夏昆意料之中的事:一个被盛誉为“乐圣”的音乐家,如果你都没有听过他的作品,何谈理解?幸好,还有晚上的音乐鉴赏课。

“上午讲课的时候,大家无法真正回答贝多芬伟大在何处。的确,不亲耳聆听他的作品,我们是无法理解的。贝多芬的朋友兴特勒说:‘他爱共和的原则,主张无限制的自由与民族的独立……’我想,这句话可以作为贝多芬之伟大的脚注,而下面这首反映荷兰人民反抗西班牙殖民统治的《艾格蒙特序曲》,正表现了他这种对自由与独立的执着追求与信念。”

接下来,夏昆一边播放音乐一边讲解。带着心里的问号,学生们听得格外专注:黯哑而凄凉的单簧管,仿佛是荷兰人民无奈悲怆的呻吟;管乐由远及近,汇成一股澎湃的力量,那是在民族英雄艾格蒙特的领导下掀起的反抗战争;经过哀悼艾格蒙特慷慨就义的下行旋律,弦乐又由远及近,预示着人群再一次聚集,比之前更浩大、更雄壮,终于赶跑了侵略者!

音乐在讲解结束后又重新完整地播放了一遍。最后一个音符落定,黑暗中,夏昆正想开灯,突然掌声响起,一个、两个、三个……一个接一个,全班同学都站了起来,热烈鼓掌。音乐家们听不见,但这并不影响孩子们对艺术的美好心怀感激。

慢慢地,开始有学生的手机里出现古典音乐,开始有人在诗词鉴赏课上鉴赏《致爱丽丝》,开始有学生开出单子,让家长给他购买音乐大师们的CD……这一切都让夏昆十分欣慰。

不过,也依然会有学生在周记里写道:“我虽抱着敬仰之情,却总提不起半点精神,随着灯光变暗音乐响起,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对此,夏昆没有强求,“我告诉学生:‘我只是为你们打开一扇窗,告诉你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美丽的风景。至于你是否喜欢,我无法强求。你可以睡觉——你们的确太缺乏睡眠,但不要做作业、玩手机,这是对艺术起码的尊重。’”


好电影不亚于一本好书

同样是艺术,不妨多给一点。夏昆为学生开的另一扇窗,是电影鉴赏课。

高二毕业升高三的暑假,很多高中开始假期补课。虽然反感,但夏昆也不得不一次次地走进教室,给学生做测验、讲习题。

一个很热、很闷的下午,夏昆拿着厚厚的几摞东西走进教室,不是练习本、试卷或是成绩册,而是一本本书!“我签好了所有同学的名字,一人一本。整个下午,我们没做其他事情,就看这个书。当我看到同学们拿到书后非常开心地笑,非常得意的眼神,我觉得一切付出都值得了。”这本瞬间让师生都“得意忘形”的书就是《教室里的电影院》,作者是夏昆——和他的学生们:

这部电影本身就是毕加索个性的写照:天马行空,恣肆汪洋,小提琴拉着拉着可以飞向太空,轮船横着开……我想,这些都是影片想告诉我们的吧,要有创造力,要敢于想象。我们的教育,为什么从没告诉我们想象力可以无限放飞,人生可以这样尽兴,尽情?

——王乙伊评《毕加索的奇异旅程》

当韩三明被船上一个头缠白布的赤膊精瘦的汉子用脚猛踢了几下之后,他面无表情,用手拍了拍灰,走了两步,说:“我只想见我女儿。”被麻老大堵了一句后,便是长久的沉默。我不明白这沉默到底包含了韩三明的什么感情,我只读懂了面对命运、生活和现实的无可奈何和无所适从,就这一个沉默,让我不忍再看。

——温沉月评《三峡好人》

我开始意识到温情关爱的力量,哪怕只是给予一个与你无关的陌路人。影片中,无血缘、无关联的两个人的友情的发展,从黛茜小姐的执拗、孤傲,到衰老时颤抖地握着霍克的手,泪光闪闪地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张庆评《为黛茜小姐开车》

……

读着这些书里摘录的学生影评,你能说他们不懂吗?在光影的世界里,有艺术,有悲悯,有爱……如夏昆所说,“好电影不亚于一本好书”。

因此,从高二起,电影鉴赏课“接班”音乐鉴赏课。和音乐鉴赏课类似,夏昆先提前告诉学生要上的“课目”,然后在课间播放相关资料预习,正式播放前再提示鉴赏要点。唯一不同的是,看电影必须写影评。为了不加重学生负担,影评都通过周记来完成。十六部电影看完,学生的鉴赏水平飞速提升,都成了小小影评家。

夏昆说,现在自己自己最幸福的不是有学生考进清华、北大,而是每一届学生上大学后回来看他,总会这样聊起同样的事情:“在他们谈论他们当年的笔记多厚、分数多高的时候,我只是告诉他们,那时我们听了多少美妙的音乐,领略了几部经典的电影。那同学很嫉妒地说,你们玩成这个样子,居然还能考进这所大学……”

回归,语文应该既“美”又“好”

夏昆曾说:“保持清醒和独立是我的生命,也是我的骄傲。”所以,只要是他认为不对的,他敢反对任何人,哪怕对方是区里的教研员。

这是一次数百名教师参与的语文教研活动。几百双眼睛盯着台上的“大胡子”,都不知此人何方神圣,居然如此语出惊人:

“刚才那位教研员的观点,我不同意。第二位老师通过引入‘文革’资料,引发学生关注“文革”对人性的摧残,怎么就是失了‘语文味’呢?……李白的豪放是语文味,杜甫的沉郁是语文味,苏轼的豁达是语文味,那么,巴金先生对‘文革’的反思当然也是语文味!字词句篇当然重要,但是如果认为语文味就只是这些,那无疑是狭隘的。对文本思想内容的深入探究,本身就是语文的教学目标之一,我就不明白这怎么叫‘种别人的地,荒自己的田’?”

台下掌声一片。

这番发言,体现出夏昆独立的思考和语文主张:“学习的范围太广了,但我们的教育却在拼命窄化、缩小学生和老师的空间。我一向认为,语文的美好包含两个概念:美和好。语文之美,美在艺术,美在思辨,美在独立……而最后都指向使接触它的每个生命变得更好。”

语文本是如此丰富

夏昆的语文课从来不缺少丰富性。同时开设诗词鉴赏、音乐鉴赏和电影鉴赏,其一个最大优势就是能同时从多个角度,跟学生探讨相同的问题。例如前文提到的语文课《名人传〉序》,就成了音乐鉴赏课《艾格蒙特序曲》的引子,而下面这节《再别康桥》,或许能让我们更真切地感受到语文与音乐的融通。

夏昆没有带书,只带着一个U盘走进教室:“今天讲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这是一首很美的诗,我们的讲授也该和它相配才对,所以,我想让大家先来个配乐诗朗诵。”

高中第一篇课文就进行诗朗诵,大家都感到很新鲜,一些学生马上像小学生一样把书摆在桌上,跃跃欲试。

夏昆点开音乐文件,暴风骤雨般的鼓声和强劲的电吉他声马上占据了整个教室——是一首重金属摇滚。学生的脸色都变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读啊!”夏昆站在讲台上微笑,“这可是排行榜上最有名的曲子之一呢!”

“没法读,这首曲子太快了!”学生苦笑。

“哦!”夏昆作恍然大悟状,“那么你们认为这首诗是慢的?”

“是的。你瞧,诗的开头是‘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所以应该轻一点,乐曲太吵了。”学生看着书说。

“第二节‘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意境很美,也该配舒缓些的音乐。”学生的“举证”越来越多。

……

“行,换掉。”夏昆“谦虚”地接受意见。

于是:

换上施特劳斯的《春之声圆舞曲》——不行,太欢快了,而诗人要离开母校了,是有些哀伤的、眷恋的,学生们找出了“夏虫也为我沉默”“河畔的金柳”等意象来佐证自己的观点。夏昆把学生发言的关键词一一写在黑板上。

换上瓦格纳的《女武神》呢——不行,太激昂有力了,而这首诗是柔美的,“青荇”“柔波”“浮藻”“油油的”这些意象给人的感觉是偏阴柔的。

直到轻柔舒缓的吉他声响起,第四首《卡伐蒂娜》终于获得了大家的认可,大家一起轻轻地读起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至此,老师除了放音乐,似乎什么都没讲,但是这首诗的节奏、情绪、风格等,学生已经自己理解得很准确了。夏昆的课就是这样,很少按照套路走:

教文言文《晏子辞千金》,他不是先疏通字句,而是让学生根据翻译好的白话文倒写文言;教高二的古诗文单元,仗着学生已有一年诗词鉴赏功底,他把备课、讲课、布置作业等全权教给学生负责,自己在台下当学生,结果总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不过,他最拿手的还不是“恶搞课堂”,而是“歪解课文”,因为他相信:“教什么永远比怎么教重要。”


生命是最重要的

而且,越是经典的越是“歪解”得厉害。

关汉卿的杂剧代表作窦娥冤》解放后五十年代就被选入高中语文教材,一直保留到现在,从来都是这么教的:最能表现窦娥反抗精神的是三桩誓愿。

但夏昆说:“这个观点得重新思考一下。”他问学生,“当有人伤害你时,你会向谁反抗?”

“伤害你的人。”

确实我举个纯属虚构的例子我昨天把老婆孩子痛打了一顿为什么呢因为校长欺负我他不给我涨工资于是激发了我强烈的反抗精神……”

还没说完,学生大笑:“你那不是反抗,是发泄!”

“那么窦娥第三桩‘大旱三年’的誓愿,它的对象是施暴者吗?”

“不,是普通百姓,会死很多人。”

现在的学生已经很难理解大旱三年是个什么概念了,夏昆播放了电影《1942》的片段:1942年,河南大旱,加上日军入侵,一百万人饿死,一千万人无家可归……当看到野狗啃食饥民尸体的一段,教室里气氛沉重。

“有教参说,三桩誓愿其实是浪漫主义的夸张,你怎么看?”

夸张也不应该这样夸张太可怕了。”学生还心有余悸。

“你觉得浪漫主义应该是美好的吗?”

“是的,比如梁祝化蝶,比如《孔雀东南飞》的男女主人公死后化作鸳鸯。”

讨论中,夏昆也抛出了自己的观点:“这反映的实际上是我们民族内心深藏的一种黑暗和戾气。它往往隐藏在弱者心中,平时掩盖在深深的奴性下面,当这样的弱者被压迫到了极限,他们的反抗往往是最残忍最血腥的。而最可怕的是,在我们的传统意识中,这样的报复或者诅咒是合法的……”

他把《项链》和《灰姑娘》作比较,认为马蒂尔德和灰姑娘一样只是个爱美的姑娘,难道她们爱美不对吗?

他宁可相信,《四子侍坐》中孔子之所以说“吾与点也”,不是因为希望天下大同,而是孔子觉得“在春天和几个朋友带几个孩子去洗澡吹风”的志向也没什么不好,教育应该塑造能够创造、体会、享受生活的自然的人。

他说,整个盛唐边塞诗成就最高的就是李颀的这两句——“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因为他第一个提出,战争不仅给我们,也给我们所谓的敌人带去了灭顶之灾,敌人也是人,也会哭,也会笑,也会死亡……

记者此时想起了夏昆一开始说的:“教育应该是为了生命的美好,而非相反。”从各门鉴赏课到既“美”又“好”的语文课,他确实是这么做的,而且,他也在教他的学生,成为懂得呵护生命的人。


我想要做这样的老师

曾有很多人问夏昆,你哪来那么多时间给学生做这些?夏昆的回答很简单:我花的都是本应该属于学生的时间。

诗词鉴赏是课前几分钟做的,占用一节课的学生毕竟在少数。晚自习就算不做鉴赏,夏昆也绝不讲课或测验,全部拿给学生做作业。花这么少的时间,还能教出不错的成绩,在国家级示范高中站稳脚根,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夏昆用心研究过应试。同事都知道他上课飞快,不到期中课就讲完了,因为很多课文都被他砍掉了。但这绝非偷工减料,凭借业余海量的文史阅读积累,夏昆对课文大多倒背如流,对与课文有关的知识如数家珍,更不用提对文本的理解、取舍和对要点的把握了。

“我并不反对应试,我甚至觉得你首先得是一个应试高手,这样才能在不影响学生成绩和前途的前提下有更多发挥。我反对的是,为了应试而不顾一切地压榨甚至摧残学生。”夏昆加重了语气,“而且,你怎么确定我做这些事情,分数一定会下降?其实恰恰相反,当学生重新激活了对知识的渴望、对美的好奇之后,他会自觉地去学习,成绩只能更好。‘题海’战术,只是一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安慰罢了。”

我国的教育改革一直在深入,夏昆也越来越有底气。新课标对教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其中一条便是要求教师能开设一至两门选修课。同事们这时候才不无羡慕地对夏昆说:“你当然是没问题的,你的选修课都开了十多年了。”

如果说若干年前,夏昆喊出“我不愿意做这样的老师”是出于反抗,那么在新书《中国最美的语文》上,“我想做这样的老师”的呐喊则是他对中国教育弊端的更主动的挑战:

我想做这样的老师,追求教育的本性,用最真实的心来从事教育;

我想做这样的老师,高居于应试和分数之上,并且愿意承担由此带来的一切后果,用温和的坚持来表明我对教育的认识,以现实功利的损失来换取教育的良知;

我想做这样的老师,坚定自己的立场,即使这是一条只有我一个人走的路,我也要在这条路上一意孤行;

我想做这样的老师,因为我坚信智慧和美是教育的最高原则,其他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


对话:作为“士”的我们

本刊记者 束晨晨

谈得失

问:做了这么多事情,期间有没有遇到过阻碍?又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呢?

答:肯定会有一些不理解,比较多的是被认为“不务正业”。但是我也有一个原则,既然我教出的成绩不影响学生前程,那么我的课堂我支配,任何人都无权干涉,一个老师必须有从教的自由。所以,基本上达到了平衡。

这十年做下来,其实我挺欣慰的。如果你做的事情确实是好的,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理解你。我所在的新都一中2011届高三最大的新闻就是“三傻旋风”。当时,我破例给高三的学生放了探讨为何而学的电影《三个傻瓜》,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很多老师都来找我要片子放。那是在紧张的高三啊,我有种找到“同盟”的感觉。

所以,大家都是懂道理的。同事也好,领导也好,可能的情况下,都会给予我一定的帮助,因为他们知道你不是在使坏。路会越走越宽,而不是很苦逼,很悲情。

谈课程

问:你的鉴赏课很好,有老师想学却又不懂音乐或电影,你觉得可以如何着手?

答:当然可以!选择你最拿手,受益最多的就行。我常常说,如果我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老师,说不定我就给学生开一门十字绣课程了;如果我喜欢体育,也许我就会开一个NBA的选修课。只有你自己拿手的、感兴趣的东西,你才能发掘出自己最大的资源和潜力,把这个课开好。

所以,开课内容不是最重要的,而是老师要有这种“开窗”的“自觉”,让学生知道,在分数以外,还有这么美丽的风景!这道风景,可以是一切你认为能让学生尊重美、爱护美的东西。


谈教学

问:哪怕是在语文课上,你也有很多新鲜的做法和解读。而现在,大多数老师只能唯教参是从,不是不想改变,而是他们也没有思路。你觉得是什么造成的?

答:这也是教育造成的。因为我们的教育基本上是不鼓励学习的。所谓的认真学习实际上就是认真做题,但其实学习的范围太广了。包括电影、音乐、诗词,甚至做家务,学习发生在生活的每个角落。

但我们的教育,却在拼命缩小学生和老师的空间,试图让你相信,这几本教参、试题就是学习的全部。而实际上,考完后你会把它们弃如敝履,还变得很厌倦学习。所以,现在很多人长大了不愿意读书,也就很难产生新的思考了。

就我个人而言,从1998年起,每天阅读“二十四史”,后来又阅读了西方教育学、哲学著作。语文是课大树,积累到一定程度,各个知识间都会发生关联,理解和领悟能力也步上新台阶。所以,只有读书才是教师的“绝活”,才会从根本上对学生、对教学有益。哪怕装作爱读书,也要有这种姿态。

谈外延

问:你还担任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为中国而教”项目(TFC)特聘培训师,怎样想到要去做公益的?

答:我觉得,这是我应该承担的社会意义。我们现在认为,基础教育的教师好像都是教员,算不上知识分子,我觉得这是对教师的一种矮化。哪怕我们是中小学教师,也可以以知识分子自居,也就是中国传统文化里的“士”。“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对学生,这个社会,都应该有一份责任意识。

有一次,我去陕西一个叫哑柏镇的地方做培训,到那里天都黑了,听讲座的老师还没到齐。他们告诉我,支教老师都是从各村小赶来的,他们教书的地方不能洗澡,这次难得来一次镇上,所以很抱歉要先赶去洗个澡。我听了非常感动,能为这些8090后的孩子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我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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