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不管你有没有阅读的习惯,都应该看看

 一夕如风 2015-10-19

不管你有没有阅读的习惯,都应该看看

阅读,如同我们的其他行为,往往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叔本华曾经说,架子上的古书,虽在当年打动过人心,现已成了化石,只有考古学家才会对它们发生兴趣。不过,在另一处他又说,没有比阅读古人写的好书更能带来享受的了——我们自己,如果记录下不同时刻的阅读感受,回头一看,也当是这样一些各有来源的片断,且不免于自相矛盾。我们今天这么想,明天又那么看,而这并不只是因为头脑不够清楚。须知对阅读这类事情的见解,只有一小部分出自符合逻辑的思考,更多的只是把即时的感受用概念装扮一下。

为了解释阅读行为,人们向外、向内心都进行了许多探索。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是我们到底最喜欢什么书,哪一本或哪一类。这个问题,确实不易回答。我们的精神世界,如果像窗外的小园子,那就好了。我们可以在阳光明亮的午后推开窗子,看清花园的规模、边界,看清每一株植物和我们留下的每一块脚印。那些脚印不仅意味着我们在什么所在流连得最久,也因其方向,暗示我们的眼睛经常投向哪里,因其深浅,暗示我们伫立时间的长短——可惜我们的精神世界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反而更像是梦中的景物,飘飘荡荡,越想看清,越是不易捉摸。

有个不雅的实验,是这样的:先摆好几十种书,然后,在如厕之前,从里面选择一本。很多人有过类似的经验,尽管不是有意的实验,我也不例外。在记忆中,不止一次,从书架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恭如敬如,仿佛要去的不是下等的溷藩,倒是天子的考场,直到慌张起来,胡乱就近抓起一本。世上有这种没谱的俗人,也就有沉着冷静、事事有所准备的高士。我听说,有些人的西阁,便摆有精选的读物,甚至还有笔墨,以备记录灵感。若说这实验,有点像抓周,可惜读书人不是孩子。有一种说法是事到情急,我们的反应最是来自内心,可我有点不信,因为我们是会自己骗自己的。

不管怎么告诫要对自己诚实,一旦知道是实验,一定或多或少地做张做势;至于日常无意时所取,则我相信,那结果是随机的。

还有一种考验,是旅中读物。有道是十里无轻载,小小行囊,还要装入书册,已见不凡,精挑细选,更显精神。在线装时代,一只书箧装不下几种书,再没有书童老仆的服侍,一个穷书生扛着书出门,着实不易。旧笔记或小说里,常有书生身着薄衫,坐在冻得死人的船头,借着月华波光,吟哦妙辞,除非邻船有一位爱惜斯文的老夫人带着小姐,不然如此辛苦,实堪惊佩。今天的书籍易于携带,所以我们见到,在包里放上一两本书的,并不仅限于单身的职业读书人。旅行又是如此不同,有几天的、几个月的、几年的(比如去火星),有乘火车的、马车的、飞机的、火箭的(比如去火星),有去访胜的、去成亲的,去去就回的、有去无回的(比如去 火星)。据说,在不同的场景,携带的各种书籍(以及在途中购买的),能见出一个人的趣味。

我不是很同意这种意见。我们都见过火车上的读者,那读物是五花八门,有时让我们赞叹,有时让我们从鼻中哼地一声喷出高明之气;我们也见过或听说过更加难得的读书人,在景色如画的草原,在废墟的断石上,在落日将紫剂注入江水的滩头,甚至在野生动物的注视下,捧着一本书在看,不论在这时,还是在别种时刻,去猜断对方的心思,很难不得出狭隘的观点。人的行为是如此丰富,不管我们是多么地自以为心胸广阔,在将我们所见到的派入推论之前,还是应有所自制。如果我们没有忘记自己的读物种类之多,便不会以为人家在旅中读一本书,就一定是精心的选择;有时我们见到一本我们认为不怎么高明的书给捧在手里,便鄙视那读书的人,而忘了在我们的想象之外,还有几十种原因使人书在特定的场合结合,而其中大半是值得敬重的。

人的性格是如此的丰富,在同样的场景下心情可以是如此的不同,貌似同样的行为后面可以有无数种互异的心理,使观察与欣赏,几乎总是高明于猜断与批评。我这么说,不知是不是准备给自己辩护,因为我在旅行中,读书是相当随意的,其实更多的时候,是不读书。若是需要打发时间,胡乱买一两种消遣的书,塞住眼睛。印象最深的一次经历,倒是年轻时乘火车从扬州返乡,腰里还剩十元钱,便用五元买了一套《射雕英雄传》。那是我第一次读金庸的小说,一路愉快,剩下的五元,车过蚌埠,从窗外买了一只熟鸡,不知为何,只有一条腿,吃着便不似看书那么津津有味。《射雕英雄传》不算什么高妙的读物,而若从此推论,我的趣味便在它左近,我是不会服气的。

因为同样的道理,我认为,一个人的热情,未必有、而且几乎总是没有单一、恒定的方向。某位物理学家,一生热爱物理,但他又说,有一天翻出本旧日读过的诗集,才念了两三首,心里就狂跳不已。选出自己最珍视的一本书,确实难为人,但十本、一百本呢,照我看来,也没有使这问题变得容易一些。精神世界很少——如果不是从不——像一个深洞,通向内心的某种神秘而炽热的熔岩,而是一片向各个方向伸展的原野,它的疆界甚至不在我们以为的地方,不在我们用足迹和手植的围篱标志的所在。我们的目力和幻想,总要超越我们的行动,尽管是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上,我们也不是国王,我们是士兵。

我喜欢将旅行、观察或摸索世界与读书做些类比。是的,阅读如同旅行,一本书如同一条河流或一座山丘,有时是新鲜的,有时也让感官无精打采。阅读同样辛苦,时常劳累终日,几无所获,而在一本书上的失败,只会刺激读书人对一本书的渴望。一个真正的行者,不会满足于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介绍,而要将自己的眼光,投到各种事物上,也不会满足于“我来了,我见到了”,他会把新的景物,搬回他的个人世界,如果不能成功,便期待下一次的远足会有丰富的结果。他就这样一边拓展自己的世界,一边追逐人类整体的步伐,甚至企望率先进入未知的领域。

询问一个经常旅行的人,什么是他最喜欢的景物。很多人能够立刻说出一种或几种。有的喜欢小桥流水,有的喜欢大漠孤烟,有的到迈不开步的密林里盘桓,有人见到蛇虺出没的可疑水体偏要往里边跳,有人投向零下40度的低温,有人搭起帐篷,一住一两个月,只为等待某种光线的一闪,或某种动物的一跃,有人一动不动地张望天空,有人钻进黑暗的洞穴,还有如我,只是喜欢四处乱窜,很少停下来仔细看一看事物。

我们似乎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书或事物,我们又不知道还有多少机会,去喜欢上另一些事物。胡适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为什么读书”为题作过演讲。他讲了三种理由,其中的第二种有趣,叫做“为读书而读书,读了书便可以多读书”,多读书,积累知识,才能读懂本来不懂的书——他没有把意思讲全,我试着往下说一说。

不管你有没有阅读的习惯,都应该看看

王夫之说过这么一句话:“粤人咏雪,但言白冷而已。” 一个没有经历过雪季的诗人,从别人那里听说过雪的性质,见到雪的图画,知道它是“白冷”的,算作一种知识。而这样的知识,与实际的体验区别在于,他无法从中知道,雪有没有可能、以及在什么程度上激出他的情绪和想象,他不知道实际的雪,与各种细节联合着,会与他既往的其他经验发生何种反应,会改变他的什么。

当我们说“我最喜欢小桥流水”之类,第一,我们经历过小桥流水,第二,这是在将已知的事物进行比较——如果 我们没有见过雪,便无从断定,一旦访问过更靠近地球两端的地区,小桥流水还会不会是自己最喜欢的景物,可能是, 也可能不是。每一个行者,旅中的每一天,到了止息的时候,无不会想,前面会出现什么事物;第二天他继续前行,第二天他继续好奇,直到最后结束旅行时,他知道,他没见过的东西,比他以前想象的还要多。

阅读也是如此。每读一本书,我们多了一些知识,更多了一些“已知的未知”——我们每将精神世界的边际向前推进一寸,未知世界的规模便扩大了一尺,这是折磨,也是最令人着迷的地方。人类作为整体,把旅程和边疆记录在书里,没有人能够凭一己之力,在所有方向上加入探索的队伍,但 当我们说“我最喜欢什么书”时,可能意味着,而且最好是意味着,为自己选择的一些方向,经过的一些路标,一些休息之地,这些路标被越过时,最值得回味,再次出发时,休息才有了意义。

我自己最喜欢的景物,是些个视野开阔、空无人烟的地 方,而我这么说时,心里想的是,有太多的地方,我没有去过,也没有机会去了,而此时所谓“最喜欢的地方”,其实是最容易让我想象那些未知之地的所在。这种想象似乎是令人心痛的,不过有野心的读者,也是谦恭的读者,我们把信心放在同类上,为加入旅队而自豪,便是懒人如我,坐卧多而践行少,看着别人在各个方向上仆仆奔走,心里也是高兴的。

说到这里,我似乎可以不用为说不出自己最喜欢什么书而烦恼了。阅读是一种方式(当然还有许多其他的方式), 来加入人类的旅队,这样的旅队有许多支,所以不管喜欢什么书,能加入其中的一小支,已属幸运。打开一本书,特别是一本好书,便可想到,许多人与我们一样,在此刻,在从前及今后,凝望同一书页,心中借此升起的,既各自不同,又彼此相通。每一本书都好像一小块磁石,使沙中的铁屑, 在某一刻转朝同一方向,此时喜欢也罢,不那么喜欢也罢,人人有所得,无人有所失。(本文原标题《阅读的边疆》)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