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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大在《红楼梦》书中，是个出现过一次，便永远消失的人物，有什么值得谈论的。 焦大在宁国府中，仅仅是属于下等奴才，被称为“小子”的下人，又有什么可以深谈的。 焦大，一个喝醉了酒，不听调遣，张口骂人的老头，违反了家规，被捆绑起来，口里塞满马粪，关入马圈的老仆人，还有什么更多的话题，能够探讨的呢。 一般的读者，也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大多数人看到第七回后，也不过一读而过，对这个近于疯癫的老仆人，并没有给予多少注意。 事实上，并非如此。一个几乎是一闪而过的焦大，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他在宁荣二府的历史上扮演过不可替代的角色。 首先，焦大是宁国府的开国功臣。 焦大到底有何功德于贾家，尤氏讲的十分明白：“他从小儿跟着太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出来了，才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第七回） 显然，焦大是贾蓉的太爷的私人护卫，曾经多次随太爷贾代化出兵征伐，为朝廷打天下，战争相当激烈残酷，九死一生，经常被敌军围剿反攻，弹尽粮绝，尸骨成堆。焦大始终跟随主人出生入死，忠心耿耿，不离不弃。在一次空前惨烈的战斗中，敌我双方交战，死伤无数。战场上躺满敌我双方的尸体，侥幸活下来的焦大与主人失散，拼命寻找主人，在硝烟浓烈的原野上，呼喊着主人，在横七竖八的死尸中，反复翻找辩认着自己的主人。最后，才在一片敌兵的尸体堆下找到主人。 当他奋力从死人堆中拉出主人时，只见他遍体是伤，血肉模糊，身上腿上被砍得十几道伤口，鲜血淋淋。幸而刀伤没有伤到筋骨。在他杀死围困他的敌人后，负伤的战马在倒下的一瞬间，把他甩出并压倒在身上，他晕死过去，失了知觉，从而保住了一条命。 焦大急忙脱下主人的盔甲，撕开衣裤，把枪伤药潵在伤口上，用布条紧紧缚住，阻止血的外流。这才背起高大主人的躯体，艰难的离开充满血腥和废墟的战场，这时焦大还不到十六岁，而这时贾代化的儿子贾敬才刚刚出生，哥哥贾敷也才五六岁。 后来，贾代化因为打仗有功，被一路提升。因为哥哥早亡，最后贾代化继承了父亲公贾演的官职，到此宁国府便一路发达，迅速鼎盛起来。而贾代化始终感激小厮焦大的救主之情，对他格外器重恩赐，与其他奴才不同。从不给他任何闲杂苦役，也告诫家中老小务必对他礼让尊重，不得以下人看待。临终前贾代化专门嘱咐贾敬要善待焦大，如同自己在世时一样，给他养老送终，贾敬垂泪记下。 贾代化去世后，天下逐渐太平，贾氏家族也日益兴旺。战争使得他们地位抬升，财产积聚，生活越来越豪华奢侈，子孙们也慢慢陷入腐化享乐的生活。不思进取，吃喝玩乐，渐渐忘记过去，也渐渐忘却了先辈和从前的功臣。特别是贾敬作为长房掌家以后，一心向道，迷信长生丹术，不尽臣事，也不理家政，只顾自己修仙求道，整个家族丧失了继续奋斗的动力。 放任子女的放荡堕落，最后竟然彻底潵手不管，完全让儿子贾珍主政。宁国府换了贾珍，“这珍爷那里干正事，只一味高乐不了，把那宁国府竟翻过来了，也没有敢来管他的人。”（第二回） 他重新建立自己的势力体系，开始新一代的生活。家庭中乌七八糟，男盗女娼，寻欢作乐，日渐 嚣张。阿谀拍马之人得势，有功之臣遭到排挤冷落。连焦大这种开国功臣都倍受打击，贾代化的大恩人地位早已丧失，贾敬时期还维持一点样子，却再也不另眼相看。贾珍时便把他下放到干粗活喂马，值夜班的奴才堆中。后来还要把他赶到僻远的农村，“远远的打发他到庄子上去。” 一方面是焦大个人的地位急剧下降，战争时期功臣变为无用之人，甚至反成了新一代腐化享乐生活的障碍，老一代的拼搏精神限制了他们花天酒地的生活。作为上一代传统的代表人物，贾珍这一辈人不为难他就算够克制的了，谁还能去纵容他。这反映了统治阶级地位、权势变化前后的生活态度和方式的巨大转变。 另一方面是焦大作为上一个时代英雄人物，那种事业心、拼搏精神和忠诚吃苦，不计名利、敢负责任的道德传统，不再受到尊敬，不再被推崇。焦大看不惯子孙们这种“败家子”的变化，常常公开指责，发出不满。他的言行开始时遭到奴才群中的抵触，后来连贾珍、贾蓉等主子们也公开讨厌他、冷落他。偏偏这个焦大不不识时务，经常借酒吐真言、狂言，更招致上上下下这些人的反感。 而这一次大闹，不过是新老势力借一件小事的总爆发。 王熙凤和宝玉到宁国府玩，一天下来，吃也吃了，牌也玩了，天黑了，离开宁国府，凤姐、宝玉自有车轿回府，而秦可卿的弟弟秦钟，便要另派车子送回家里。这种差事本应派一个腿脚利落，眼神好的年轻奴才，却偏偏派了八十岁的历史功臣焦大，这明摆着是故意奚落和挤兑这个末路英雄。因为秦钟不是主子，又不是有地位有钱财的人，只不过是秦可卿的养弟，去送他既无好处，也没面子。这是奴才总管有意捉弄不听话的焦大，特意安排的。这种“特意”也是宁国府主子们暗中支持的。如果没有贾珍贾蓉尤氏秦氏平日的鄙视态度，奴才们才不敢擅自为难焦大呢。所以焦大开始只是斥骂赖二等人不公道欺软怕硬，是个没有良心的王八羔子。后来因为贾蓉公然叫人把他捆起来，才进一步升级，把矛头指向贾蓉，随后又公开揭发贾珍这个当家主子：“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 由派人黑夜送客引发出来的一场大闹，一方面是一个经历了贾家四代的老人，也是贾家发家兴旺的得力功臣，经过几十年的变迁、物是人非，功臣变成了罪人。另一方面是从宁国府来讲，由家族创始人贾演、贾代化所开创的事业、家业，随着地位的上升而日渐扩大繁荣，变成了“天恩祖德”、“锦衣纨绔”、“饫甘餍肥”、“钟鸣鼎食”。可是子孙们却不能保全祖德。“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只图享受，不思进取，胡作非为，竟然一代不如一代，反面把坚持负责的老功臣打入十八层地狱。这些冲突，不是一天之内才产生的，而是长久养尊处优，腐化坠落的必然结果，也是这个庞大王朝势必互解和毁灭的内在因素。 当然作为老仆人，焦大看到听到这些后代子孙沉浸于奢侈腐败的泥潭之中，更可怕的是这些丑恶竟然都是在贵族主子之间发生。从道德上，性生活上，家庭内便开始蜕变：公公与儿媳，嫂子与小叔子，肆无忌惮，更不用讲宿娼嫖妓，搞同性恋，乱伦……整个公府成了一座淫乱的魔窟。作为一个关心家族命运的老奴，焦大的愤怒是完全自然的，也是自发的。 可惜，没有任何人愿意听他的警告，也不会有一个人能听得进去他的呐喊。只有一个贾宝玉，刚刚开口询问什么叫“爬灰的爬灰”？就被王熙凤一顿声厉色严的恐吓，给吓回去了。于是，老爷、太太、公子、小姐们，还是该怎么挥霍，仍然如故，该怎样吃喝嫖赌，更加毫无顾忌。从另一角度去看，这个表面豪华鼎盛的若大家族，正加快步伐的从内部腐烂倾倒。 至于忠心耿耿的焦大，作为家族创业的元老，也一步步迅速被当成拌脚石，让人打压、排挤，不仅被当成最低下奴才驱使，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功臣，还当众被“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一嘴。”最后被“远远的打发他到庄子上去” ，让人监管劳作。焦大年纪又老，遭此侮辱，生活也无法自理，不久便连气带病一蹶不起，身边没有家人子女，很快就离开人世。对宁国府来讲，他们少了一个讨厌的钉子，对焦大来讲，他一定是满怀历史的回忆和对这些败家子的愤怒，结束不平凡的一生。 到底是不是这样呢？我想，或许是如此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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