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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工艺美术品的角度剖析《红楼梦》前80回与后40回差异

 wangyong670 2015-10-19

 (三)从工艺品的优劣精粗来看这种差异

下面,我们试图再就《红楼梦》中,前80回和后40回中出现的工艺品的艺术形象、艺术品格、艺术价值再进一步进行探讨。

首先让我们看看后40回中出现的工艺品,比较具体和给人留下印象的“打双陆”(88回),“两个细篾丝的小笼子,笼内有几个蝈蝈儿”(88回),“一件是围屏,有24扇槅子,都是紫檀风雨夜纷披。中间虽说不是玉,却是绝好的硝子石,石上镂出山水、人物、楼台、花鸟儿来。一扇上有五六十个人,都是宫妆的女子,名为‘汉宫春晓’……还有一架钟表,有三尺多高,也是一个童儿拿着时辰牌,到什么时候儿,就报什么时辰;里头还有消息人儿打十番儿。这是两件重笨的。”“拿出一个锦匣子来,用几重白绫裹着,揭开了锦子,第一层是一个玻璃盒子,里头金托子,大红纱绸托底,上放着一颗桂圆大的珠子,光华耀目。冯紫英道:‘据说这就叫“母珠”。’因叫:‘拿一个盘儿来’。詹光即忙端过一个黑漆茶盘。”“小厮赶快捧过一个花梨木匣子来。大家打开看时,原来匣内衬着虎纹锦,锦上叠着一束蓝纱。詹光道:‘这是什么东西?’冯紫英道:‘这叫做“鲛绡帐”。’压在匣子里拿出来时,叠得长不满五寸,厚不上半寸。冯紫英一层一层的打开,打到十来层,已经桌上铺不下了。冯紫英道:‘你看,里头还有两褶,必得高屋里去,才张得下。这就是鲛丝所织。暑热天气,张在堂屋里头,苍蝇蚊子,一个不能进来,又轻又亮。’”“冯紫英道:‘这四件东西,价儿也不贵,两万银他就卖。母珠一万,鲛绡帐五千,“ 汉宫春晓”功能自鸣钟五千。’”(第92回)凤姐“便在手腕上退下一只金镯子来交给他。”(第113回)“贾母因疼宝玉……便叫鸳鸯开了箱子,取出祖上所遗的一个汉玉玦,虽不及宝玉他那块玉石,挂在身上却也希罕。……贾母道:‘你哪里知道?这玉是汉朝所佩的东西,很贵重’。……宝玉接来一瞧,那玉有三寸方圆,形似甜瓜,色有红晕,甚是精致。”(第109回)

假若先不去议论第105回的抄家物单,后40回中描写的工艺美术品,只有上述的七件。而描写的较为细腻清晰,使人能通过文字可以欣赏和理解,也比较精彩的,惟有第92回中冯紫英展示的四件宝物。从文学和从工艺美术的两个角度上看,好像还可以与前80回中的笔法近似。舍此之外,可以与前80回类比的简直没有。就是在后40回中还出现过一些工艺品,也不过是前80回中提到的东西的简单重复,给人一种曹雪芹在开始时就打算隐蔽暗伏到底的意图,让高鹗用直白的形式又全部端出来 。那种耐人寻味,令人回肠苦索的艺术韵味,似见非见,似清又蒙的艺术旋律一下子消失了,简单化了,变得枯燥乏味,生硬无趣。而作者从开场白就声明“将真事隐去……故曰‘甄士隐’”。“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故曰‘贾雨村’云云。”的目的被彻底破坏。

曹雪芹的艺术手法,写作旋律就是采用这样曲折隐晦的形式,去深刻抒发自己内心久积之郁,久闷之愤。不仅在对人物处理上他是这样,在对待与人物相随而生灭存亡的工艺品也是采取互相衬托、互为表现的方法。后40回显然公开违反了这种创作精神和写作方式。

在第105回中“锦衣军查抄宁国府”,作者开列了一大串抄家“物件”。为了对比起见,不妨原文照录:“枷楠寿佛一尊。枷楠观音像一尊。佛座一件。枷楠念珠二串。金佛一堂。 镀金镜光九件。玉佛三尊。玉寿星八仙一堂。枷楠金玉如意各二柄。古磁缾垆炉十七件。古玩软片共十四箱。玉缸一口。小玉缸二件。玉盘二对。玻璃大屏二架。炕屏二架。玻璃盘四件。玉盘四件。玛瑙盘二件。淡金盘四件。金碗六对。金抢碗八个。金匙四十把。银大碗银盘各六十个。三镶金牙箸四把。镀金执壶十二把。折盂三对。茶托二件。银碟银杯一百六十件。黑狐皮十八张。貂皮五十六张。黄白狐皮各四十四张。猞猁狲皮十二张。云狐筒子二十五件。海龙二十六张。海豹三张。虎皮六张。麻叶皮三张。獭子皮二十八张。绛色羊皮四十张。黑羊皮六十三张。香鼠筒子二十件。豆鼠皮二十四方。天鹅绒四卷。灰鼠二百六十三张。倭缎三十二度。洋呢三十度。 三十三度。姑绒四十度。绸缎一百三十卷。纱绫一百八十卷。绒縐三十二卷。羽缎羽纱各二十二卷。氆氇三十卷。妆蟒缎十八卷。各色布三十捆。皮衣一百三十二件。绵夹单纱绢衣三百四十件。带头儿九副。铜锡等物五百馀件。钟表十八件。朝珠九挂。珍珠十三挂。赤金首饰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俱全。上用黄缎迎手靠背三分。宫妆衣裙八套。脂玉圈带二条。黄缎十二卷。潮银七千两。淡金一百五十二两。钱七千五百串。”

这样集中的“清单”在小说中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起码反映了宁国府豪华富贵,金银财宝堆积如山的情景,起到揭露贾赦、贾珍、贾琏、王熙凤等一群贵族贪婪腐朽的作用,这一点是不可否认的。可是作为文学小说,作为文字艺术的作品,在如何描写这种贵族王府的穷侈豪华时,各个人的笔法,艺术修养,文野之分则是客观存在的,绝不会一模一样的。

当然,不能要求在一张抄家清单中,再具体细微的描绘刻画每一件工艺品。但也不能过份呆板堆砌似的罗列一堆读者难以理解有工艺品名称,尤其是有相当多的工艺品在前边的文字和情节中根本没有出现过,与故事内容的沿革和演变毫不相干。作为清朝宫廷内部档案,似乎还有些价值,而对说明故事情节却关系不大。

再有,其中有一些工艺品,在前80回中的写法,也与抄家单中的写法相去甚远。前者更像文学作品中的细胞,而后者却像一副金制的假牙。比如,抄家单上“枷楠念珠二串”。前80回却不这样写,而是“比系圣上所赐蕶芩香念珠一串”,“原来贾母的是……枷楠念珠个串。”、“红麝香珠二串”。又如,抄家单上“镀金执壶十二把”。前80回也不这么写,而是“黛玉……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每人一把乌银錾洋自斟壶,”再如抄家单上的磁器只是“古磁缾垆炉十七件”。而前80回在写瓷器时却随身份、环境不同而分别点出名贵之程度:“汝窑美人觚”、“汝窑花囊”、“大官窑的大盘”、“一个土窖瓶”、“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一色白彩定窑”、“汝窑盘子”、“成窑五彩小盖锤”、“旧窑十锦小茶杯”、“各色旧窑小瓶”等。显然后40回不论名贵高低,一律“古磁缾垆”,个晃而过。雅俗之别,路人皆明。对于玉器,历代皇帝和王公贵族视为珍宝,并有千百种质地和制作的差别,遗憾的是后40回却只写什么“玉佛三尊。玉寿星八仙一堂……玉缸一口。小玉缸二件。” 80回绝不是这样敷衍了草,而是极其准确在行,十分细致生动,甚至赋予凝重的工艺品以活的生命。“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还有许多字迹。”“宝钗托在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和酥,五色花纹缠护。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鐫着‘灵通宝玉’四字。”请看,一块小小的玉物,竟是如此生动,简直就像摆在人们面前一样。还有什么“缠丝白玛瑙碟子”、“海棠冻石蕉叶怀”、“水晶缸”、“玛瑙碗”、“水晶球的白菊”、“白玉比目磬”、“绿玉斗”、“白玉盒子”、“汉玉九龙佩”、“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珊瑚、猫儿眼、祖母绿”、“金玉如意各一柄” “玉玦扇坠”……各色俱全,各类繁多。令行家赞叹,令观者瞠目,堪称专家之语,句句在行。如果高鹗有这种艺术修养的话,那么从文学创作上就不会有这样败笔。必定会步曹氏之笔法,借题发挥的使其工艺品具有文学生命。那样,其文学艺术的效果,以及工艺品的珍贵性便会不是泛泛无味的了。

同样是物品清单,黑山村庄头乌进孝开列交租之物远比抄家单清新,富于农村乡土色彩,后40回仿效前80回开列清单,这在文学艺术上本有雷同模仿之嫌。这已经显得落后于人,再加上同样的工艺物品,又不如从前生动准确,使阅者感到后续作者似乎对工艺品不甚了解,不会运用工艺品作为文学创作的“色彩”,更不用讲让工艺品“活”起来了。

抄家清单上,还出现一些前文没有交待,后文又不去说明的器物。使人有一种突然冒现的生硬感受,颇感不舒服,不自然。如“黑狐皮”、“貂皮”、“黄白狐皮”、“猞猁狲皮”、“海龙”、“海豹”、“虎皮”、“云狐筒子”、“麻叶皮”、“鼠皮”、“灰鼠”等等。这样多的珍贵兽皮,在前80回却极少出现,极少描写,曹雪芹不太可能忽略这一点。前80回也写皮子、皮衣,却不象后40回的那种商人气息,买卖语调。而是真正文学家的语言和方式,以地道的工艺美术鉴赏家的眼光来审视和描写工艺品。“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那凤姐家常着紫貂昭君套……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縐银鼠皮裙”,“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面縐白狐狸皮的鹤氅”,“将昨日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给了袭人。”把皮毛制成的服装,其颜色、图案、工艺特征、名称和珍贵奇异之处,毫无疏漏,精美高雅的描绘出来,任何人一看都懂得了物品的不同凡响。

相比之下,尽管后40回“抄家单”上写出十六种皮毛名目,远没有前80回那几种皮制品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所以人们讲抄家单子在工艺品的知识上,似乎只是懂得一般性的程度,在文学上其意义也没有什么深度,似乎并不重要。好像一名武术不精的汉子,尽管满头是汗,用尽气力在武场中表演,而真正值得称道观摩观赏的功夫太差,很难引起人们的兴趣和遐想。使人对后40回的作者,有一种不必苛求的同情之感。

抄家单是“玉盘二对”,又“玉盘四件”。这种一样的物品,在同一单子中重复两次,这已经不妥,更令人不解的是单位名称也竟然不同:一个是“对”,一个是“件”。同样的玉缸,一个叫“口”,另一个却称为“件”。这种自相矛盾,前后不一,物品重复罗列,品名单位又胡乱称呼,除了使人费解之外,更深原因恐怕是续后40回作者已经勉其力而为之。一般来说,这种常识性的错误,不仅曹雪芹亲著的前80回中没有出现过,就是一般稍懂工艺美术品的人,也不会弄糊涂的。

总之,《红楼梦》前80回和后40回在传统工艺美术品上的差别,足以证明作者必定是前后两个人。前者——曹雪芹,是一位精通我国工艺美术的文学巨子。后来——高鹗,却是对工艺美术不甚了解的一般文学作家。

在文学的问题,本文不敢多涉,因为懂得甚少。然而工艺美术品上的差异,还是可以看出一些眉目。上面的评述也不过是企图从工艺美术传统艺术品一个狭小范围内研究的,顶多不过是对以往已成定论的前80和后40回的一点补充。

                                                                                          摘自1991年出版的《红楼梦艺术与珍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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