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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韦庄宠姬被夺”说的考察和辨析

 啖饭斋主 2015-10-19

韦庄是晚唐五代之时著名的诗人、词人。在韦庄研究及其词作欣赏之中有一桩公案,那就是“韦庄宠姬为王建所夺”之说。

此说出自宋人杨湜之《古今词话》。其书已佚,今有赵万里辑本。现据《词林纪事》引述于下,其文曰:“韦庄以才名寓蜀,王建割据,遂羁留之。庄有宠人,资质艳丽,兼善词翰,建闻之,托以教内人为词,强庄夺去。庄追念悒怏,作《荷叶杯》、《小重山》词。情意凄怨,人相传播,盛行于时。姬后传闻之,遂不食而卒。”[[1]] 此段记述,故事曲折,凄婉动人。在封建专制的古代,身居高位者以权势夺人所爱,此类情事所在多有,唐人文献中就有不少类似的记载。然而对杨氏之所述,信之者说有,辩之者说无。争论不休,殆有年矣。此事关系到韦庄在蜀之后的精神面貌及其诗词创作,值得一辨。

否定杨氏之言者以夏承焘先生为代表。1934年夏承焘先生所撰《韦端已年谱》中,首先对其提出质疑。其根据有二:一曰:“湜,宋人,其《古今词话》记东坡事,尚有误者,此尤无征难信。”二曰:“《新五代史》(六三)《前蜀世家》称:‘(王)建虽起盗贼,而为人多智诈,善待士。’似不致有此。”[[2]] 此后俞平伯诸位前贤在赏析文章中亦有否定之语;今人罗应涛则撰述专文《韦庄‘追念宠姬’词考辨》(《重庆教育学院学报》2002.3.)力主夏说。

夏氏以为宋人记宋人之事尚有失误,则不足信也。其实,比之今世,当代人记当代之事,失误难信者亦所在多有;但是,其书则不必尽废乃人所共知之理,夏氏所责,未免过甚。何况杨氏所记有关晏殊、王安石之事还颇为词学家所重呢?窃以为,古代典籍,代有遗失,杨氏之言或有所本,今人难以深考,不当轻言“无征难信”。而以为其“善待士”,则尤当加以辨别。其实,其夺韦庄宠姬一事,正可见其“智诈”之奸。“庄有宠人,资质艳丽,兼善词翰。建闻之,托以教内人为词,强庄夺去。”王建虽有蜀主之尊,却不为强夺,而以智取,这正是其“奸诈”之注脚也。所谓“善待士”者,当如《资治通鉴》胡注所言,不过是说“蜀主起于卒伍而能亲用儒生”[[3]] 罢了。考之于史,王建夺姬之事并非仅此一端。宋人张唐英《蜀檮杌》载:

 

内枢密使潘炕卒。炕字凝梦,其先河南人。弟峭同掌机衡,号大枢小枢。有器量,家人未尝见其喜怒。然嬖於美妾解愁。遂(按,此字疑为衍文)解愁,姓赵氏,其母梦吞海棠花蕊而生,颇有国色,喜新声及工小词。风恙成疾。(王)建尝至炕第见之,谓曰:「朕宫中无如此人。」意欲取之。炕曰:「此臣下贱人,不敢以荐於君。」其实靳之。弟峭谓曰:「绿珠之祸,可不戒耶?」炕曰:「人生贵於适意,岂能爱死而自不足於心耶!」人皆服其有守。

 

潘炕之妾解愁美艳国色,喜为新声,善工小词,皆为王建所赏。潘炕虽为其内枢密使,王建亦无所顾忌,以蜀主之尊,“意欲取之”;但是潘炕不怕引祸及身而加以拒绝,而且“靳之”。靳者,嘲谑而使其惭愧也。潘炕为王建一朝的内枢密使,曾与韦庄同朝为官。韦庄之遇与潘炕之遇实相类似,其宠姬之国色美艳、喜为新声、善工小词皆与之相同。可见王建即位之后好色享乐之癖,日渐萌生,且必欲取之。其在潘炕处直言不讳,强取豪夺而遭到拒绝;而其在韦庄处遂运用权术,智而取之了。

如何看待词话之中的“本事”之文,刘永济先生有言曰:“盖研诵文艺,其道有三:一曰,通其感情;二曰,会其理趣;三曰,证其本事。三事之中,感情、理趣,可由其词会通,惟本事以世远时移,传闻多失,不易得知。然苟查其所处何世、所友何人、所读何书、所为何事,再涵泳其言,而言外之旨亦不难见。”[[4]] 此言最为通达。故“韦庄宠姬为王建所夺”一事,当取刘永济先生之言,考其时势,以断其可信与否。

而细读韦庄之词,杨氏之说也不无蛛丝马迹。韦庄《浣溪沙》第五首曰: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唯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其中“咫尺画堂深似海”一句最堪玩味。“画堂”美室,贵人所居;“咫尺”天涯,音信难通。对于身居高位的韦庄来说,这一定是有什么客观的迫不得已的原因。吴世昌先生《词林新话》曰:“若庄有姬为王建所夺一事果真,则此首必为忆姬之作。‘咫尺画堂深似海’是最好的说明。且此句在其它任何情形之下,皆用不上也。”[[5]] 吴先生所言极是,韦词中似此思念旧欢、音信难通之辞所在多有,并不限于杨氏所举。以下再列三首词作以见其踪迹。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惆怅晚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荷叶杯》之二

 

空相忆,无计得传消息。天上嫦娥人不识,寄书何处觅?

新睡觉来无力,不忍把伊书迹。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

                             —— 《谒金门》之二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女冠子》之二

 

这些词作,明白如话,反复描绘,如果我们将这些一组一组的蒙太奇短片组接起来,那就是一段完整的故事。它象是影视中的长镜头一般,将韦庄与其宠姬相识相别的生活场景描绘得栩栩如生:那是在一个深深的夜晚,水殿西侧,画帘低垂。我们初次相逢,一见钟情。两人暗暗握手,心中相互期许。而今,你已经成了天上嫦娥,再也无缘相见。我们流落此地,只是同为异乡之人。何时才能回到我们的家乡长安呢?我夜夜相思,凭栏望月,夜愁无眠。心下暗自思忖:你在做些什么呢?是在想我一人独卧,锦衾单薄,难以安眠么?孤独的我,终日愁思难遣,即使新睡而起,也慵倦无力。百无聊赖,只有展读昔日书信,以慰长想了;可是它却勾起我更多的无尽的思念,又怎能把玩不歇,以慰我这断肠之人呢?昨天夜晚,我忽然见到了你!多年不见的你,依然是那样的美丽,面若桃花,柳叶细眉,情话绵绵,无休无已。临别之时,你又羞又喜,既要告别,却又依恋难离。我忽然惊醒过来,却原来是南柯一梦啊。我一下子跌落在痛苦的深渊,而难以自拔了。

而为人称道的《女冠子》之一,则更是动人心魄,令人难以忘怀。学者如刘永济、吴世昌、华钟彦、龙榆生等皆以为其为思念宠姬之作。其辞曰: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首句大书特书“四月十七”这个日子,这分明是史家记事之笔。诗人郑重地记下这个日子,将这刻骨铭心、不可忘怀的情感体验,藏之于笔墨之中。因为“正是去年今日”,你我相别,永远离我而去啊。那时的你,虽然满眼含泪,但却强忍悲痛,佯为低头,遮掩了过去;但你那敛眉蹙额,满面羞赧之情,又怎么能瞒过我的眼睛呢!我知道:今日此去,就是我们永远的别离。这惨痛的场面,使我魂断魄散了。此后的今生,我们恐怕只能是在梦中相见相随了吧!此刻,我遥望夜空,明月在天。它清洁澄明,照彻大地。也许除了它,再也无人知道我心底这恨恨不已、绵绵不尽的情思了吧!

这首词在疏淡平和的词语之下,隐含的是痛彻心肺的苦痛。它运用典型的、外在的行为细节,描绘出了人物特有的、内在的心理感受。它精确而不事夸张,细微而形象鲜明。它由外而内,由内而外,内外结合,只是描绘了不多的几个细节,就成功地调动了读者想象的心理空间,将一幅生离死别般的苦痛呈现在了读者的面前。它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具人动人心魄的艺术力量,没有超出常人的特殊体验是难以为辞的吧。龙榆生先生说,“韦词牵涉此事者甚多,故其情行浓挚,意深语浅”,“其幽怨深情,又非庭筠之烂醉‘狭邪’中者可比。”[[6]] 诚哉斯言!

此事的发生还由于时人之观念和当时的姬妾制度。在封建专制社会中,妇女地位极其低下,妾姬之属更是如此。有唐一代,买卖赠送妾姬之事乃属平常多见之事,而豪取强夺,也并不罕见,文献多有记载。古语曰:“内宠之妾,肆夺于市。”(《晏子春秋》语)这就是说,妾姬之属,即使在闹市之中而为人强取也是一件常常发生甚至于是可以接受的事。更为重要的是当时西蜀的风习。当时的西蜀盛行燕乐。它是由“外来音乐,经过改造(有的首先在边区与各种民族音乐相融合),逐渐中国化,并逐渐与汉民族固有的传统音乐(雅乐和清商乐)相互交融结合,形成一种各民族形式相融合的新型民族音乐。”它“为‘燕设用之’之乐,即宴乐。”[[7]] “终唐之世乃至五代,……伴随着燕乐进一步兴盛与发展,乐坛上由歌诗向歌词转变,词这一新兴诗体在我国文学史上却赿来赿占居重要地位。”[[8]] 而王建也正是一个燕乐的喜好者。王建生前喜爱燕乐歌舞虽然尚未见于文字记述,但是其其墓室棺槨的装饰却透露了其中的消息。王建陵墓1942年即发现开掘,1998年建为永陵博物馆,永陵地宫亦随之对外开放。20124月笔者到此游览,看见王建的棺槨与众多的帝王棺槨颇为不同,其硕大的石质棺床前三面以歌舞乐伎的浮雕作为装饰。这是一个完整的乐队,共有二十四人。前面正中有两名舞伎,周列有二十二名乐伎,人称“二十四伎乐”这组石刻乐队共计乐器2023件,既有笙、箫、笛、筝等华夏传统乐器,又有边疆少数民族的羯鼓、腰鼓、吹叶以及国外传来的箜篌等乐器,研究者说这正是隋唐五代宫中燕乐中比较精致的坐部伎乐的缩影。在这种风习爱好之下,王建既不以为强夺韦庄宠姬为有乖礼仪之举,必欲得之;而韦庄虽有不悦但出于种种考虑也就只能默然接受了。

其实,韦庄“宠姬被夺”一事,时人亦有记述。韦縠《才调集》卷三,于《丙辰年鄜州遇寒食,城外醉吟七言五首》之第四首下,注云:“感慨无聊之甚。后端已到蜀才得一美姬,又被王建夺去,何才人薄福之甚。”[[9]] 记述虽然简要,但“夺姬”之事则记述明确。韦縠之籍有五代前、后两蜀之说,据今之学者陈尚君考证,韦縠当为后蜀时人,其《才调集》之编成当在后蜀广政(公元938-964年)年间中后期之时。此据韦庄辞世,最远也不过四、五十年。

今人或以《韦庄集·补遗》中《悼亡姬》三首为据,否定此事之有。其实,《韦庄集·补遗》另有《赠姬人》一首,诗曰:“莫恨红裙破,休嫌白屋低。请看京与洛,谁在旧香闺。”可见这是其入蜀之前穷困潦倒之时的情事,其死亡离世在韦庄科中之初。在旧日的婚姻制度中,一个士大夫一生之中,先后或同时拥有姬妾二人乃至多人乃是一件很常见的事。二者不当混为一谈。

韦庄的这些词作及一些类似于此的词,写了一位男子对女子的思念之情。这在花间词中是不多的特例。它突破了花间词依红偎翠,闺怨思春的惯例,使词成为诗人抒写自我情怀,表达个人心意的工具。它提升了词体,扩大了词的功能,使其不再仅仅是“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10]] 的娱乐工具,而是抒写身世之感,心灵之痛。洎至南唐李煜,则进而以词抒写国亡之痛,家破之感,使作为诗余的小词具有了与诗一样的抒情达意的功能,应该说这种独特的创造是由韦庄而开创的。

 

                   刊《陕西省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4年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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