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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尽的母亲,理不清的逻辑

 汉青的马甲 2015-10-21





1.


乡情是永远写不尽的,因为里面有浓得化不开的亲情。


初刻提笔时,便把这支笔的根触扎在了乡土,常以乡里人自诩,虽是不敢去言说一些尘世里的变和生命里的常,但是也做到了不愧于泥土的廿载恩情。即便身处城市,自然也落在边缘,心中所系的也是那方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们。


离开了村舍,才能把那点乡情给勾勒出来吧。故而这么多年,常有人对我说,“你着实格格不入,一翻开便是浓郁的乡土味道。”这句话是骂人的。


乡土上有亲人,如今我算是摸准了我母亲的脾性了,不同于我那个曾经一日三次电话的父亲一样,不过他近来也收敛了很多。倒是我的母亲,把家里的日历一张张地撕开,看着月末没几日了,便要给我打电话。


那些日子来临之前,往往都是一个大早上,我刚刚掀开被子,坐在床沿上发发楞,享受这一刻苏醒的浑然感,电话铃就响了。


“伢伲啊,起床了哇。”

“恩。”

“别那么早,多睡会。”


还没等到我说话,啪嗤一声,电话就又挂断了。空谷绝音后,我都要思考一些哲学逻辑上的问题,既然是要让我多睡会,干嘛大清早还要来喊我起床呢,这个女人,我终究是想不通的。


2.


两三年前,身在鲁南时,提笔便是那些年的乡情和乡愁,得以承载的自然还是那些至亲,挚友。我写我母亲的文字留下来好几篇,似乎些许还用铅字印了出来,然后由着她领回了几张奖状,第一笔稿费,我补贴了家用。再往上追溯几年,第一次打工,在工地上搬了数月的砖,领来的工钱,也交给了她。


或许,我这样做的原因,只是因为每次我给她一百,她能给我一千,当我给不了她一千的时候,她又会偷偷地在我书包里塞上一万。所以,我从小到大不曾缺过钱花,喝酒阔绰,估计是她惯出来的。


自打从学校里出来后,可能还要在往前推上一两年,我就不再问家里人伸手,不是我能赚钱了,那点小钱还不够我喝酒呢。终其原因,还是她以前塞给我的,我都存了起来,所以我在外面即便是没有一点收入,还能坚持着活下去一两年。


我一回家,起床,刷完牙前,便要喊一声,“姆妈,蛋炒饭。”


母亲从来不起床,倒是我父亲赶忙赶的从床上爬起来,披一件衣服,跑去厨房,这种待遇在别人家里似乎只有高考那一年享受过。然而我是不太爱给面子的,白我父亲一眼,继续对着母亲喊,“姆妈,你去炒,他炒的不好吃。”


当我刷完牙了,那一碗晶莹剔透的蛋炒饭就乘在了白瓷碗里,一个大海碗,纵使我把胃大如海,也是撑不下的,再者这些年,不吃晚饭,加之喝酒嗜辣,一个胃早就毁了。我只能再用一个小瓷碗匀来一些,剩下的就留给我父亲。


我吃饭的空,我母亲会给我泡上一缸酽茶,放置在我的身边。“吃点饭,吃点茶。”


回家便是去做大爷的,饭吃完了,茶叶喝到头了,我把碗筷一撂,便起身走回楼下的卧室,把电脑打开,信手捏上一些文字。文目刚刚列了出来,房门便推开了,母亲把刚才的茶缸蓄满茶水,端放在我右手侧,切了几个梨,几个苹果,做了果盘,上头插了一些牙签。


“慢慢写,吃点喝点,乐呵点。”她的声音很轻,似乎怕是打扰我,她也认为写文字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甚至把我当成文曲星下凡,或许她是不看我从小到大的成绩吧。


在她要回身关上房门的时候,往往又会折返,从兜里掏出一卷钱,好几大千的样子,那个年纪的人都喜欢把钱卷成一卷的,果真是金圆券了。很快地搁在我的书桌上,“慢慢花,在外面多吃点,少喝点。”


“拿回去吧,我有钱,你自己花。”好几次她都是直接放在桌子上就出去,但是等我离开家了,那一卷钱还是撂在桌上,可见我的定性之强。不过母亲依旧是要放她的,不过放完后,还是要自己收起来,然后给我存起来。


3.


我当真是认为她很有钱的,俨然是一个富婆。从小到大,我都不曾问过家里的家底,我也知道,一家四口,一个人的工资,钱能从天上掉下来啊。我家好几代来都有一个传统,永远是女人管账,我父亲出了名的唠叨,可是工资卡还是要交给母亲。随了我爷爷的一句话,“男人持家,日子要苦死。”


这样一来,或许我母亲是有钱吧,那我父亲就是真没钱了,我从没在他口袋里掏出过五百块钱来,这男人做的也着实失败,因为我发现一个男身上如果没个几千块的现金,会有一种不安全感。为此,他常常还要自嘲,


“除去单位上婚丧嫁娶的,可以问你姆妈拿钱出个份子,水电气宽带,都是我去缴,一年到头,我是一分钱都没,以前兜里还有两块钱吃早饭,这些年也没了。”


“天天喝的骚尿哪来的。”我母亲总是指着那一堆酒瓶子大骂。


“天之蓝是女儿买的,你上次花五十块钱的一坛子高粱酒,我泡着枸杞,都喝大半年了,烟都是别人给面子送的,我也就是洗灶头,洗衣服拖地的时候解解趣。”


“不记得五八年了啊,又没饿死你,现在有吃有喝还不够了,你介个臭老头子,”最后话题一般都会落到了我身上,“以后你伢伲娶老婆不花钱啊,买房子不花钱啊。你女儿那边,还不是一样要顶门户。”


这些都不是我所能想到的,男婚女嫁的事情,还有多久才会发生啊,明明一眼望不到头。可是,对她而言,或许打我从她肚子里出来,就已经在盘算着这种事情了。故而,每次都要在我面前絮叨,“你要找个两个人的人家啊,这样,多个照应。”“别人家最好要信佛啊,这样,心善会过日子。”“最好还是近点的,不然像你孙阿姨家一样,得折腾死,过个年,还要跑一趟黑龙江。”


“那你去帮我找吧。”她每次对我说这些,我都很无奈。


这种话被我一旁的父亲听到了,肯定要打趣的,我嘴贱有时候也是随了他,“你还怕你妈给你介绍不了对象,这就跟她从人家抓狗子一样简单,一抓就是一窠,黑的,黄的,花的,随便你挑。”


“你个臭老头子,你懂什么啊,”她骂完父亲,又转头对我说,“伢伲你别急,等到三十以后结婚也一样,谁还找不到老婆啊。”


每次一到这种时候,我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我压根不知道我说过什么,然后由她引出这么多话来,先是让我去找个什么样子的姑娘,然后竟然回过头来,宽慰我不要急着找对象。这种逻辑,着实令人费解。我突然了然,我性格如此分裂,多半是传了她这种令人抓狂的逻辑思维。


4.


眼看着快到月底了,她让我回家的那点心思就急切了,早上刚给我打来电话,我的电话上又出现了她,不过像我这种几天接不到一个电话的人,通话记录上除了我父亲,便是我母亲。


“伢伲啊,要不要我去南京陪你住几天啊。”

“你来住了,我住哪里啊。”

“我去开旅馆啊,然后去帮你洗衣服,洗被单。”


我是万般无奈,“娘啊,你省省哇,我这周回家就好了。”


“啊呀,回家啊,那就太好了。”随后便是巴拉巴拉拖出去十分钟的自言自语,“你姐姐让我去苏州住几天,我才不去呢,肯定是让我去服侍她的,去了只能天天喝粥,高淳人不喝粥,我不好自己在家,今天给自己炖个排骨,明天给自己煎条鱼,”


“你可以去照顾照顾你两个外孙女啊。”


这时候她就不说话了,然后给自己转移一下话题,“你姐姐真不是个东西,让她别把童童带走,放在高淳多住几天,那天在家里,童童摔跤了,她都不去扶,让她自己站起来,这东西心真狠。”说着自己就心疼起来,“把孩子接回去了,这倒好,两个小孩感冒了,天天住院,我的心都冷飕飕的,急得我天天一直淌眼泪。”兀自就哽咽了起来。


“好了,好了,你在外面吃点好的,累的时候找小朋友去玩玩,要团结友爱,别喝酒,没钱的时候跟姆妈讲,姆妈有钱。”我哪来的小朋友去,从几岁开始,让我和小朋友团结友爱,现在二十好几了,依旧让我和小朋友团结友爱。


不过,又是等我还没有说话时,啪嗤一声,电话那头又给挂断了。尚未空谷绝音,等我回到屋里,电话又响了,只能又出去听她打电话,“你还能一下子把电话说完啊,我忙着呢。”


“哦,刚才忘记给你讲了,”她一向是不顾及别人说什么的,“跟我玩的那个王阿姨,他儿子毕业后找了个对象刚结婚,前几天在南京买了一套房,你最近几天看看哪里房子合适,也买一套吧。”


“这里均价两万,两百万买一套房子,你让我去抢银行啊。”听完,我一口气差点没有喘上来。


“反正迟早都要买,买套房子定定心吧,没钱怕什么啊,姆妈吃糠咽菜给你付个首付,你自己慢慢上班还钱啊,不然一个老婆都娶不到。”


我就当她吹牛逼,兀自让她说去,她总是把事情想得特别简单,可是事情往往就没有那么复杂。


或许今天说买房,明天看见别人去买房了,又会说,“买那么多房干嘛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还不去买点东西吃到肚子里呢。”横来数去,都让她一个人说去。


我一个人站在风里聆听,她从张阿姨扯到李阿姨,再从李阿姨扯到陈阿姨,然后该说的都说完了,“锅里还有排骨汤呢,我去看火了。就这样吧,你没事不要老看书,去找小朋友玩玩吧,吃点好吃的,散散心。”啪嗤一声,又是空谷绝音。


5.


我一直都在盼望着,如果有一天能做一个简单而快乐的人,我情愿不会书写文字,可能就是让心里的文字流了出来,故而才有了悲凉,然而我又是极为分裂的,不是高兴的要死,就是忧郁的要死,高兴跟她学的,忧郁只能怪自己。


而我的母亲,便是一个简单而快乐的人,根本让人捕捉不到一点忧桑的痕迹。我姐姐一直跟她犟嘴,“你就只会享享福呢,别人就累得要死,谁有你会享福啊。”


她就拍着肚皮,“我都是弥勒佛转世啊,笑口常开,享福也是享我的,你不也天天在家歇歇,好意思说我。”说完,便是哈哈大笑。


弥勒佛转世自然是古道心肠,前几年,刚刚听说姐夫家想把厂子搬到高淳来,八字还没一撇呢,赶紧骑着电驴跑去很远的乡镇找厂区询问多少钱的房租,回来的路上便出了车祸,一只脚被卷进了大货车的车轱辘里,躺在医院躺了好几个月。


等到醒来的时候,虽然虚弱,但是脸色有了血气,她说,“嚇死我了,我看到那血腻得很,淌掉我多少元气啊,可惜啊。”把自己说的跟武林高手一样。


那时候,雇了一个阿姨来看护,我母亲老玩得来,少也玩得来,两个人成了好朋友,阿姨后来一直说,“你姆妈在医院里,就是一霸,通吃一大片。”可见一斑,同谁都能玩到一起去,朋友遍天下。


做完手术康复后,脚上留了一道很深的疤,刚拆线的时候,本以为她要哀叹几句呢,结果她看着那疤痕,赶忙喊来阿姨看,阿姨许是姓何,乡音谐黑,“老黑,老黑,你看这道疤是不是像一朵莲花啊。”


“哎呀,还真是,以后是足踏莲花了。”


这条疤把我母亲恣得不行,“我这是弥勒佛修成正果了。”随后是那一阵阵经久不息的爽朗的笑。


这几年,两家人常走动,我妈有时候坐在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自言自语,“老黑估计最近要来给我送鱼吃了。”就跟神机妙算一样,不几日,阿姨就带来了一条青鱼。


6.


我母亲的事,完全能够写成一本书了,故事太多,压根说不过来。她于我便是一个传统的慈母,似乎还有点那点子为母纲的意思。我时而也会发脾气,她生气了,用手点我的头,“我生的你,还是你生的我。”然后躲到一边哭去,故而这几年,我再也没有蠢过她,从前做的荒唐事实在太多了,更多的是亏欠。


可惜的是,她那点乐观的心性全部遗传给了我姐,虽然两个人就跟仇敌一样,见了面就吵架,我姐姐骂她,“你就重男轻女。”说完又抱起了手里的童童,“我的好伢伲,我不跟你家婆一样重男轻女,我的亲儿子。”


“我修了五百年来生你,修了一千年生的伢伲,你说一不一样。”她打嘴仗总能搬出一大串歪理来,又说,“你晓不晓得脸皮子厚,我生的才是伢伲,你生了两个闺女,你好意思一口一个伢伲好啊。”便把童童抢了过去,“我的心肝宝贝,亲家婆一个。”


然而每次我姐姐有点什么的时候,她都要把眼睛给哭红了,心里急得跟在蒸笼里的蚂蚁一样。


我是没有福气随她一样简单而又快乐着了,或许爱操心是随她的,睹物思人,看叶落泪也是随她的,她对别人的事情,比对自己的事更关心,乡语里,便是“巴结人”,爱替别人操心的意思,把一颗心贴巴在别人的身上。没办法,把感情看得太重了,以至于情感倾泻时,也跟开了闸的洪流一样。


不过,这几年我也在学她,开口大笑,不过我学不像,笑着笑着,还是会莫名地悲伤,似乎是为了掩盖悲伤而堆砌起来的快乐,而且我笑起来,抬头纹能够夹死苍蝇,如果她看见了,肯定要说我了,


“你介个丑八怪,你介个小老头子,快来跟你娘靠个脸,帮你老娘揉揉脚。”


我老老实实地去给她揉脚了,她肯定要反口,“我家伢伲都是个帅哥啊,比那个老老头子像样多了。”


2015.10.20于九龙湖



远方不远:简书原创作者。独立撰稿人。微博:@远方悲悯地行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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