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谷诗话
黄庭坚
一、学老杜诗胜于学晚唐人诗
学老杜诗，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也；学晚唐诸人诗，所谓作法于凉，其弊犹贪；作法于贪，弊将若何？（《玉屑》五）
二、陶诗不见斧斤
《饮酒》（陶渊明）："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誓将不复疑。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渊明此诗，乃知阮嗣宗当敛衽，何况鲍谢诸子耶？诗中不见斧斤，而磊落清壮，惟陶能之。（《竹庄》四）
三、宁律不谐不使句弱宁字不工不使语俗
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宁字不工，而不使语俗。此庾开府之所长也，然有意于为诗也。至于渊明，则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虽然，巧于斧斤者，多疑其拙；窘于检括者，辄病其放。孔子曰："宁武子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渊明之拙与放，岂可与不知者道哉？道人曰："如我按指，海印发光。汝暂举心，尘劳先起。"说者曰："若以法眼观，无俗不真；若以世眼观，无真不俗。"渊明之诗，要当与一丘一壑者共之耳。（《丛话》前三、《竹庄》四、《玉屑》十三、《诗林》前一、《仕学规范》）
四、太白豪放人中凤凰麒麟
太白集中《长干行》二篇，"妾发初覆额"，真太白作也。"忆妾深闺里"，李益尚书作也，所谓"痴妒尚书李十郎"者也；词意亦清丽可喜，乱之太白诗中，亦不甚远。大儒曾子固刊定，亦不能别也。太白豪放，人中凤凰麒麟，譬如生富贵人，虽醉着瞑暗啽呓中作无义语，终不作寒乞声耳。今太白诗中，谬入他人作者，略有十之二三，欲删正者，当用吾言考之。（《丛话》前五、《诗林》前三）
五、李太白诗非墨工椠人所可拟议
余评李白诗如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椠人所可拟议。吾友黄介读李杜优劣论曰："论文政不当如此。"余以为知言。及观其稿书，大类其诗，弥使人远想慨然。白在开元至德间，不以能书传，今其行草殊不减古人，盖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欤？（《丛话》前五、《诗林》前三）
六、学者以识为主始见古人用意处
学者不见古人用意处，但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远。如"风吹柳花满店香"，若人复能为此句，亦未是太白。至于"吴姬压酒劝客尝"，"压酒"字他人亦难及。"金陵弟子来相送，欲饮不饮各尽觞。"益不同。"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至此乃真太白妙处，当潜心焉。故学者先以识为主。禅家所谓正法眼，直须具此眼目，方可入道。（《玉屑》十四）
七、谢庾诗成于炉锤
谢康乐、庾义成之于诗，炉锤之功不遗力也。然陶彭泽之墙数仞，谢、庾未能窥其仿佛者，何哉？盖二子有意于俗人赞毁其不
拙，渊明直寄焉耳。（《仕学规范》）
八、夺胎换骨
诗意无穷，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少陵、渊明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模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仕学规范》）
九、子美诗妙处
予谪居黔州，尽书子美两川、夔、峡诸诗，以遗丹稜扬素翁，俾刻之石，使大雅之音久湮没而复盈三巴之耳。素翁又欲作高屋广楹庇此石，因请名焉。予名之曰大雅堂，仍为作记，其略云："由杜子美以来，四百余年，斯文委地。文章之士，随世所能，杰出时辈，未有升子美之堂者，况室家之好邪？余尝欲随欣然会意处，笺以数语，终以汨没世俗，初不暇给。虽然，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非广之以《国风》、《雅》、《颂》，深之以《高骚》、《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闯然入其门邪？故使后生辈自求之，则得之深矣。使后之登大雅堂者，能以余说而求之，则思过半矣。彼喜穿凿者，弃其大旨，取其发兴，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鱼虫，以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间商度隐语者，则子美之诗委地矣。（《从话》前六、《玉屑》十四）
十、老杜诗作决不虚发
《戏题山水图歌》："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壮哉昆仑方壶图，挂君高堂之素壁。巴陵洞庭日本东，赤岸水与银河通，中有云气随飞龙。舟人渔子入溆浦，山水尽亚洪涛风。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松半江水。"王宰丹青绝伦，如老杜此作，决不虚发。而世遂无宰画，盖丹青山水，李将军父子最号绝伦，而宰名不著，计世间虽有宰画，人亦以为二李矣。又云"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之句，齐宗室萧贲于扇上图山水，咫尺万里，故杜于此用之，其引事精致如此。（《丛话》前八）
十一、杜诗韩文无一字无来处
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丛话》前九、《草堂》一）
十二、点铁成金
古人之为文章，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陈言入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丛话》前九、《草堂》一）
十三、一唱三叹
荆公暮年作小诗，雅丽清绝，脱去流俗，每讽味之，便觉沆瀣生牙颊间。苕溪渔隐曰：荆公小诗如"南浦随花去，回舟路已迷。暗香无觅处，日落画桥西。""染云为柳叶，剪水作梨花。不是春风巧，何缘见岁华。""檐日阴阴转，床风细细吹。翛然残午梦，何许一黄鹂。""蒲叶清浅水，杏花和腰风。地偏缘底绿，人老为谁红。""爱此江边好，留连至日斜。眠分兰犊草，坐占白鸥沙。""日净山如染，风喧草欲熏。梅残数点雪，麦涨一川云。"观此数诗，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叹也。（《玉屑》十七）
十四、诗当以理为主
好作奇语，自是文章一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类拔萃。观子美到夔州后诗、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丛话》前十三，《玉屑》十四）
十五、梦得乐府小章优于大篇
刘梦得《竹枝》九章，词意高妙，元和间诚可以独步。道风俗而不俚，追古昔而不愧，比之杜子美夔州歌，所谓同工而异曲也。昔子瞻尝闻余咏第一篇，叹曰："此奔轶绝尘，不可追也。。《淮阴行》情调殊丽，语气尤稳切，白乐天、元微之为之，皆不入此律也。唯"无耐脱荣时"不可解，当待博物洽闻者说也。《三阁辞》四章，可以配黍离之诗，有国存亡之鉴也。大概梦得乐府小章优于大篇，诗优于他文耳。（《丛话》前二十、《玉屑》十五）
十六、文章好恶系于人
欧阳文忠公极赏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而不知和靖别有咏梅一联云："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似胜前句，不知文忠何缘弃此而赏彼。文章大概亦如女色，好恶止系于人。苕溪渔隐曰：王直方又爱和靖"池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以谓此句于前所称真可处伯仲之间。余观此句略无佳处，直方何为所见，真所谓一蟹不如一蟹也。（《丛话》前十七、《总龟》后二十七、《玉屑》十七、《诗林》后九、《仕学规范》）
十七、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
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后来学诗者，虽时有妙句，譬如合眼摸象，随所触体得一处，非不即似，要且不是；若开眼全体见之，合古人处，不待取证也。......诗文不可凿空强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长篇须曲折三致意，乃可成章。（《丛话》前四十七、《竹庄》一）
十八、论诗不主讪谤骂座
诗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谏争于廷，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座之为也。其人忠信笃敬，抱道而居，与时乖逢，竭物悲喜，同床而不察，并世而不闻，情之所不能堪，因发于呻吟调笑之声，胸次释然，而闻者亦有所勤勉。出律吕而可歌，列干羽而可舞，是诗之美也。其发为讪谤侵陵，引颈以承戈，披襟而受矢，以快一朝之忿者，人皆以为诗之祸，是失诗之旨，非诗之过也。（《丛话》前四十八、《玉屑》九、《世学规范》）
十九、读书法
古人有言："并敌一响，千里杀将。"要须心地收汗马之功，读书乃有味，弃书册而游息，书味犹在胸中，久之乃见，古人用心处如此，则尽心于一两书，其余如破竹，皆迎刃而解耳。古人尝喻植杨；杨，天下易生之本也，倒植之而生，横植之而生。然一人植之，一人拔之，虽千日之功皆弃。此最善喻也。（《丛话》前四十九）
二十、虽有所袭语益工
"船如天上坐，人似镜中行。""船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沈云卿之诗也。云卿得意于此，故屡用之。老杜"春水船如天上坐"，祖述佺期之语也，继之以"老年花似雾中看"，盖触类而长之"山队路上行，如在镜中游"之句。然李太白《入青溪山》诗云："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虽有所袭，语益工也。（《草堂》一）
二十一、东坡和田园诗与渊明无异
东坡在扬州《和饮酒诗》只是如己所作。至惠州，《和田园诗》乃与渊明无异。（《诗林》前一）
二十二、李白歌诗度越六代
李白歌诗，度越六代，与汉魏乐府争衡。（《诗林》前三）
二十三、禽言诗
《赠同游》（韩退之）："唤起窗全曙，催归日未西。无心花里鸟，更与尽情啼。"吾儿时每哦此诗，而了不解其意。自谪峡州，吾年五十八矣。时春晚，忆此诗方悟之，盖"唤起""催归"二鸟名。若虚设，故人不觉耳。古人于小诗，用意精深如此，况其大者乎？"催归"，子规鸟也。"唤起"，声如络纬，圆转清亮，偏于春晓鸣，亦谓之"春唤"。此乃谓之禽言诗，亦如用药名为诗之类。梅圣俞亦有禽言诗，如"泥滑滑、苦竹冈"之句，皆善造语者也。（《诗林》前五）
二十四、锦瑟诗曲尽其意
《锦瑟》（李义山）："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兰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余读此诗，殊不晓其意。后以问东坡，东坡云："此出《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案李诗"庄生晓梦迷蝴蝶"，适也；"望帝春心托杜鹃"，怨也；"沧海月明珠有泪"，清也；"蓝田日暖玉生烟"，和也。一篇之中，曲尽其意，史称其瑰近奇古，信然。（《诗林》前六）
二十五、乞得一麾江海去
《绝句》（杜牧之）："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乞得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牧之此诗，谓爱闲爱静，求得一麾而去也。别本乃作"欲把一麾"，非是。麾之为义，即汉严助所谓"招之不来，麾之不去"之意。（《诗林》前六）
二十六、文章以气为主
《十日菊》（郑谷）："节去蜂愁蝶不知，晓庭和露折残枝。自缘今日人心别，未必秋看一夜衰。"文章以气为主。郑谷此诗意甚佳，而病在气不长。西汉文字所以雄深雅健者，其气长故也。（《诗林》前八）
二十七、陈无己诗非有为则不发
小诗若能令每篇不苟作，须有所属乃善。顷来诗人，惟陈无己得此意，每令人叹息之。盖渠勤学不倦，味古人语精深，非有为不发于笔端耳。（《诗林》后六）
附 录
黄庭坚《书柳子厚诗》："予友生王观复，作诗有古人态度，虽气格已超俗，但未能从容中玉佩之音，左准绳、右规矩尔。意者，读书未破万卷，观古人之文章，未能尽得其规模，及所捻览笼络，但知玩其山龙，黼黻成章耶。故手书柳子厚诗数遍遗之。缺知子厚如此学渊明，乃为能近之耳。如白乐天自云效陶渊明数十篇，终不近也。"（《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一，据《四部丛刊》缩印嘉兴沈氏藏宋本）
黄庭坚《跋高子勉诗》："高子勉作诗，以杜子美为标准，用一事如军中之令，置一字如关门之键，而元之以博学，行之以温恭，天下士也。"（同上，卷一）
黄庭坚《书陶渊明诗后寄王吉老》："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知决定无所用知，每观此篇，如渴而饮泉，如欲寐得啜茗，如饥啖汤饼。今人亦有能同味者乎？但恐嚼不破耳。"（同上，卷一）
黄庭坚《赠高子勉四首》："文章瑞世惊人，学行刳心润身。沅江求九肋鳖，荆州见一角麟。""张侯海内长句，晁子庙中雅歌。高郎少加笔力，我知三杰同科。""妙在和光同尘，事须钩深入神。听它下虎口著，我不为牛后人。""拾遗句中有眼，彭泽意在无弦。顾我今六十老，付公以二百年。"（同上，卷十二）
黄庭坚《再用前韵赠高子勉四首》："胸中有度择人，事上无心活身。只么亲情鱼鸟，傥然图画麒麟。""行要争光日月，诗须皆可弦歌。著鞭莫落人后，百年风转蓬科。""句法俊逸清新，词源广大精神。建安才六七子，开元数二三人。""醉乡闲处日月，鸟语花中管弦。有兴勤来把酒，与君端欲忘年。"（同上，卷十二）
黄庭坚《再用前韵赠高子勉四首》："胸中有度择人，事上无心活身。只么亲情鱼鸟，傥然图画麒麟。""行要争光日月，诗须皆可弦歌。著鞭莫落人后，百年风转蓬科。""句法俊逸清新，词源广大精神。建安才六七子，开元数二三人。""醉乡闲处日月，鸟语花中管弦。有兴勤来把酒，与君端欲忘年。"（同上，卷十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