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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庵诗话

 楼兰映画 2013-04-02

驼庵诗话 选编

顾随

顾随(18971960),字羡季,别号苦水,晚号驼庵,河北清河县人。192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终生执教并从事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先后在河北女师学院、燕京大学、辅仁大学、中法大学、中国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河北大学等校讲授中国古代文学。四十年来桃李满天下,很多弟子早已是享誉海内外的专家学者,叶嘉莹、周汝昌、史树青、郭预衡、颜一烟等是其中的突出代表。有《稼轩词说》、《东坡词说》、《元明残剧八种》、《揣龠录》、《佛典翻译文学》等多种学术著作行世,并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出版《顾随文集》、《顾随:诗文从论》、《顾随说禅》。

注:顾随遗稿大多毁于文革,现行之作,多为其门人弟子整理听课笔记所得。

 

文学是人生的反映,吾人乃为人生而艺术。若仅为文学而文学,则力量薄弱。

凡艺术作品中皆有作者之生命与精神,否则不能成功。古人创作时将生命精神注入,盖作品即作者之表现。

诗根本不是教训人的,只是在感动人,是“推”是“化”。《花间集》有句: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顾夐《诉衷情》)实则“换他心为我心”,“换天下心为我心”始可。人我之间,常人只知有我,不知有人,物我之间,只知有物,忘记有我,皆不能“推”,孔子所谓“仁”,即素所谓“推”。道理意思不足以征服人。

诗之好,在于有力。有力,然,一、不可勉强,勉强便成叫嚣,不勉强即非外来的;二、不计较。不勉强不是没力,不计较不是糊涂。一般人享权利唯恐其不多,尽义务唯恐其不少。所谓不计较不是胡来,只是不计算权利义务。栽树的人不是乘凉的人,但栽树的人不计较这些,是“傻”,但是伟大。有力而不勉强不计较,这样不但是自我扩大,而其是自我消灭。

文人是自我中心,由自我中心至自我扩大至自我消灭,这就是美,这就是诗。否则,但写风花雪月美丽字眼,仍不是诗。

凡诗可以代表一诗人整个人格者,始可称之为代表作。诗所表现的是整个人格的活动。

Wwhatwhyhow。诗人只有前两个W,故诗人多是懦弱无能的,後一个W,如何办,是哲人的责任。第三个W,非说理不可,此最破坏诗之美。

我们读《离骚》,不要只看其伤感,要看其愤懑。此即因没有办法,找不到出路——how,故强者感到烦懑,而弱者感到颓丧。

诗人情感要热烈,感觉要敏锐,此乃余前数年思想,因情不热、感不敏则成常人矣。近日则觉得除此之外,诗人尚应有“诗心”。“诗心”二字含义甚宽,如科学家之谓宇宙,佛家之谓道。有诗心亦有二条件,一要恬静(恬静与热烈非二事,尽管热烈,同时也尽管恬静),一要宽裕。这样写出作品才能活泼泼地。感觉敏锐固能使诗心活泼泼地,而又必须恬静宽裕才能“心”转“物”成诗。

心若慌乱决不能成诗,即作亦决不深厚,决不动人。宽裕然后能“容”,诗心能容则境界自广,材料自富,内容自然充实,并非仅风雅而已。恬静然后能“会”。流水不能照影,必静水始可,亦可说恬静然后能观。一方面说活泼泼地,一方面说恬静,而二者非二事。若但为恬静宽裕而不活泼,则成为死人,麻木不仁。必须二者打成一片。

元遗山《论诗绝句》之一云:“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不论派别、时代、体裁,只要其诗尚成一诗,其诗心必为寂寞心。最会说笑话的人是最不爱笑的人,如鲁迅先生最会说笑话,而说时脸上可刮下霜来。抱有一颗寂寞心的人,并不是事事冷淡,并不是不能写富有热情的作品。

若认为一个大诗人抱有寂寞心只能写枯寂的作品,乃大错。只能写枯寂必非大诗人。如孟东野(孟郊),虽有寂寞心,然非大诗人。宋陈後山(陈师道)亦抱有寂寞心,诗虽不似孟东野之枯寂,然亦不发煌,以其非大诗人。

寂寞心盖生于对现实之不满,然而对于现实之不满并不就是牢骚。改良自己的生活,常欲向上向前发展,是对现实的不满。然而叹老悲穷的牢骚不可取,就是说牢骚不可生于嫉妒心。纯洁的牢骚是诗人的牢骚,可发。

诗人是寂寞的,哲人也是寂寞的;诗人情真,哲人理真。二者皆出于寂寞,结果是真。诗人是欣赏寂寞,哲人是处理寂寞;诗人无法,哲人有法;诗人放纵,哲人约束。故在中国,诗人与哲人势同水火。但大哲人也是诗人,大诗人也是哲人,此乃指其极致言之,普通是格格不入的。

读之不受感动的诗必非真正好诗,好的抒情诗都如伤风病,善传染。如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一句千载下还活着。而人读之受其传染,春夏读之亦觉秋之悲。

我们读古人诗,体会古人诗,与之混融是谓之“会”,会心之会。与古人混合并存,即水乳交融,即严氏(严羽)所谓“无迹可求”,“言有尽而意无穷”。若读了不受感动是作者失败;若读了太受感动我们就不存在了,如此还到不了水乳交融——无上的境界。

屈原、庄子、左氏的成就一般人难以达到,但不能不会欣赏。人可以不作诗,但不可无诗心,此不仅与文学修养有关,与人格修养也有关系,读这些作品,使人高尚,是真“雅”。

後人心中常存有雅俗之见,且认为只有看花饮酒是雅,分得太清楚,太可怜,这样不但诗走入歧途,人也走入歧途。

有些人只重字面的美,没注意诗的音乐美——此乃物外之言的大碍。老杜的好诗便是他抓住了诗的音乐美。如《哀江头》:杜陵野老吞声哭。下泪,诗味,“放声哭”便完了,既难看又难听,虽然还不像cry那样刺耳。

盖一切文学皆有音乐性,音乐美。其实不但文学,即语言亦须富有音乐性,始能增加其力量。

宋人说作诗“言有尽而意无穷”,此语实不甚对,意还有无穷的?无论意多高深亦有尽,不尽者乃韵味。最好改为“言有尽而韵无穷”。在心上不走,不是意,是韵。

作诗最要紧的是“感”,一肉体的感觉,一情感。把无论精神的肉体的亲身所感用诗的形式表出,不管是深浅、大小、薄厚。

读书是为的锻炼字法句法,最要紧的还是实际生活用功。……学诗至少要有一半精神用于生活,否则文字部分好,作来也不新鲜。不过解决生活分析生活固然伟大,也不是说文字就可以抛弃。

古人写诗非无感情、思想,而主要还是感觉。从感触中自然生出情来,带出思想来。只要感触、感觉真实,写出後自有情感、思想。若没有感触、感觉,虽有思想情感也写不出太好的诗。

要写诗必先从脑中泛出点什么,应能抓住。古人所写盖即脑中一泛抓住写出。我们能写诗因为是读书人,而写不好亦因是读书人。因一写时,古人的字句先到脑中来了。江文通(江淹)写《别赋》,脑中泛出的真是“春草碧色,春水渌波”,我们写离别泛出的是《别赋》中的四句。

古人是表现(expression),吾人是再现(re-expression)。

有人提倡性灵、趣味,此太不可靠,应提倡韵的文学。性灵太空,把不住,于是提倡趣味,更不可靠。不如提倡韵。

韵是修养来的,而非勉强来的。修养需要努力,而要泯去努力的痕迹,即,使人力成为自然,即韵。如王羲之之字,写《兰亭》,先有努力,然后泯去人力痕迹。

近体诗有平仄,古诗无平仄亦有音节之美。格律乃有法之法,追求诗之美乃无法之法。

一切“世法”皆是“诗法”,“诗法”离开“世法”站不住。人在社会上要不踩泥,不吃苦,不流汗,不成。此种诗人即使不讨厌也是豆芽菜诗人。粪土中生长的才能开花结子,否则是空虚而已。在水里长出来的漂漂亮亮的豆芽菜,没前程。

後人以“世法”为俗,以为“诗法”是雅的,二者不并立。自以为雅而雅的俗,更要不得,不但俗,且酸且臭。俗尚可原,酸臭不可耐。

大自然是美丽的,愁苦悲哀是痛苦的,二者是冲突的,又是调和的。能将二者调和的是诗人。

常人甚至写诗时都没有诗,其次则写诗时始有诗,此亦不易佳;必须本身就是诗。……客观上讲,“胸有锤炉”仍是皮相看法,未看到真处:盖其本身是诗,故何语皆成诗。

禅宗语录:“诸公只晓得‘格物’,不晓得‘物格’。”

诗有六义:赋、比、兴、风、雅、颂。“物格”者,兴之义。作诗时要有心的兴发,否则不会好。兴:即inspiration

诗要有心有物,心到物边是“格物”,物来心上是“物格”,即心即物,即物即心,心物一如,此为诗前之功夫,如此方能开始写诗。

由苦而得是力,由乐而得是趣,然在苦中用力最大,所得趣也最深。坐致、坐享都不好,真正的乐是由苦奋斗而得。

中国诗可以气、格、韵分,诗至少要于三者中占一样。气:如太白才气纵横是气。但须真实具有,不可虚矫、浮夸,如不是铁,无论如何炼不成钢。格:盖即字句上的功夫,“锤炼”,老杜“晚节渐于诗律细”。必胸有锤炉始能锤炼。韵:玄妙不可言传,弦外余韵,先天不成,後天也不成,乃无心的。必须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神韵必发自内,不可自外敷粉,应如修行证果,不可有一点勉强,故又可说是自然的,即无心的。

中国诗最讲诗品、诗格。中国人好讲品格。……现在人只管手,手很干净,心都脏了、烂了。我们讲品格要讲心的品格,不是手的干净。

诗的成分:觉、情、思。

诗中最要紧的是情,直觉直感的情,无委曲相。

一切有情,若无情便无诗了。河无水曰干河、枯河,实不成其为河。有水始可行船润物;然若泛滥而无归,则不但不能行船润物,且可翻船害物。诗中之情亦犹河中之水。

若但凭感觉无思想,易写成浮浅,流于鄙俗,故“觉”亦要经过感情的渗透、过滤。

以情为主,以觉、思为辅,皆要经过情的渗透、过滤,否则虽格律形式是诗,而不能承认其为诗。

人有感觉、思想,必加以感情的催动,又有成熟的技术,然後写为诗。

诗中非不能表现理智,惟须经感情之渗透。文学中的理智是感情的节制,感情是诗,感情的节制是艺术,普通不是过便是不及。

诗本是抒情的。但近来我觉得诗与情几乎又是不两立的。小诗是抒情的,但情太真了往往破坏诗之美,反之,诗太美了也往往遮掩住诗情之真。故情深与辞美几不两立。必求情真与诗美之调和,在古今若干诗人中很少有人能作到此点之完全成功。

一切议论批评不见得全是思想,因为不是他那个人在说话,往往是他身上“鬼”在说话,“鬼”——传统精神,不是思想,是鬼在作祟。

平常写诗都是伤感、悲哀、牢骚,若有人能去次而写成好诗真不容易。如烟中之毒素,提出後味便减少,若仍能成为诗,那是最高的境界。

伤感最没用。诗中之伤感便如嗜好中之大烟,最害人而最不容易去掉。

伤感是暂时的刺激,悲哀是长期的积蓄,故一轻一重。诗里表现悲哀是伟大的,诗里表现伤感是浮浅的。

佛经有言:或问赵州和尚:“佛有烦恼吗?”曰:“有。”曰:“如何免得?”曰:“用免做吗?”这真厉害。平常人总想免。

诗人之幻想亦颇关重要,无一诗人而无幻想者。老杜虽似写实派诗人,其实幻想颇多。但诗人的幻想非与实际的人生连合起来不可,如此才能成永久不磨灭的幻想;否则是空洞,是castles in air,空中楼阁。

幻想又非理想。理想是推论,有阶段性;幻想无阶段,是跳跃的,非理想,而其中又未尝无理想。否则不会成为象征。诗人笔下之幻想若无象征,则不成其为诗。

作诗人是苦行,一起感情需紧张(诗感),又须低落沉静下去,停在一点,然后再起来,才能发而为诗。诗感是诗的种子,佳种,沉落下去是酝酿时期,然后才有表现。

表现不是暴露, 表现是自然的,作者无心的流露,读者有意的领会。诗人见花想到美人,禅师见花悟到禅机,皆此类也。陆机《文赋》云:“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蕴、怀,正是表现的反面,蕴、怀是作者无心流露,山辉、川媚是读者有意领会。山本无意于辉,水本无意于媚。

人或谓文学是重现,我以为文学当是重生。无论情、物、事,皆复活,重生。看时是物,写时此物在心中,或见物未必即写,而可保留心中写时再重生。故但为客观,尔为尔,我为我,互不相干,则难描写好。

近之诗人多在场时不观察,无感觉,回来作诗时另凑。应先有感情,随後有理智追上。

要写什么,你同你所写的人、事、物要保持一相当距离,才能写得好。经验越多,越相信此话。

读者非要与书打成一片不能懂得清楚,而作者却须保有相当距离,所以最难写的莫过于情书,凡写情书写得好的,多不可靠。

纤巧之句与其作入诗中,不如作入词中。

陆放翁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此话非不对,然此语害人不浅。希望煮熟的鸭子飞到嘴里来,而天下岂有不劳而获之事?“妙手偶得”是天命,尽人事而听天命;“妙手”始能“偶得”,而“手”何以能“妙”?

读书是自己之充实,是受用,是愉快。精神的充实之外,更要体力之充实,充实则饱满,饱满则充溢,然后结果自然流露。

人要自己充实精神体力,自然流露才好。不要叫嚣,不要做作。

用锤炼的功夫可使字法句法皆有根基,至少可以不俗、不弱。不俗不弱是说字句,是从“力”来,而“力”从锤炼来,每字用得皆有衡量。

锤炼宜于客观的描写,作诗有时应利用此点。……不但叙事,写景亦须锤炼,如韩愈的“芭蕉叶大栀子肥”。

字之锤炼可有两种好处:一为有力坚实,如杜甫之“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二为圆润,如孟浩然之“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叙事写景需要锤炼,应利用锤炼的功夫,抒情应利用酝酿功夫。

……故主张唐情宋思,用宋人炼字句功夫去写唐人优美之情调。

诗难于举重若轻。以简单常见的字表现深刻的思想情绪,如“雨中山果落”(王维《秋夜独坐》)小学生便可懂,而大学教授未必讲得上来。

诗不能似散文。而大诗人好句子多是散文句法,古今中外皆然。诗,太诗味了便不好。如李义山《蝉》: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真是诗,好是真好,可是太诗味了。白云千载空悠悠(崔颢《黄鹤楼》),芳洲之树何青青(李白《鹦鹉洲》)似散文而是诗,是健全的诗。

创造新词并非使用没使过的字,只是使得新鲜。如鲁智深打戒刀,要打八十二斤,铁匠说,“师父,肥了。”“肥”原为平常字眼,而用于此处便新鲜。易安词“绿肥红瘦”,亦用得新鲜,无人不承认其修辞之高。所以创造新的字眼并非创一新名词,只是把旧的辞加以新的意义,如此谓之“返老还童法”。然而连旧法都不会,何能谈“返老还童法”?且此法不能不会,然亦不可只在这上面用功,专在此上用功易入牛角。

用形容词太多不能给人以真的印象。有力的字句多为短句。在字典上绝不会二字同义,“二”、“两”、“双”,当各有其用处,绝不相同。找恰当的字是理智的,不是感情的。

韩愈的诗修辞技术好,故其诗未容轻视。尤其在学诗阶段中,可磨炼吾人学诗技巧。……修辞包括:一下字,二结构。

诗的音乐美不尽在平仄。只要了解音乐性之美,不懂平仄都没关系。

四声,古人并不是用来限制我们,束缚我们的。一个有音乐天才的人,一作出诗来自然好听,没有天才的按平仄作去也可悦耳。而有许多好诗,有音乐美的诗,并不见得有平仄。如《古诗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

句中两字相连成一词的,用双声叠韵好,否则不好。如诗句中,第一、二、三、四字,一、二两字可用,三、四两字可用。若二、三两字用双声叠韵就不好了。“泄露春光有柳条”句,“有”是单字,“柳条”是一词,而“有”与“柳”叠韵,故不好;“无边落木萧萧下”,“萧萧”好。

纯景语难作,普通所写多景中有人,景中有情。曹子建有句“明月照高楼”(《七哀》)。大谢(谢灵运)有句“明月照积雪”(《岁暮》),大谢句之好恐仍在下句之“朔风劲且哀”;犹小谢(谢朓)之“大江流日夜”(《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纯景语而好,盖仍好在下句之“客心悲未央”。以“大江流日月”(案,当为“大江流日夜”)写“客心悲未央”。《诗》“杨柳依依”好,还在上句“昔我往矣”。

用典该是重生,不是再现。重生就是要活起来。此如同唱戏,当时古人行动未必如此,但我要他活(重生),就得如此。平常人用典多是再现。

五言诗容易看出漏洞。七言略薄尚无碍,五言必厚,即须酝酿。七言可挥毫立成,五言诗必须酝酿到成熟之机,又有机缘之凑拍,然後发之。

文学之演变是无意识的,往好说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中国文学史上有演进无革命。有之者,韩退之在唐之倡古文为有意识者,与诗变为词,词变为曲之演变不同。

一个大诗人、文人、思想家,皆是打破从前传统,当然也继承,但继承後还要一方面打破,方能谈到创作。

我们创作不能学别人,我们的东西别人也不能学得去。王献之与王羲之字不同,因其不学他老子。

一个天才可受别人影响,但受影响与模仿不同,受影响是启发。模仿也可算受影响,但受影响不是模仿。

每人心灵上都蕴藏有天才,不过没开发而已。开发矿藏式别人的力,而自己天才的开发式自己的事。受影响是引起开发的动机。

所谓受影响是引起人的自觉,感到与古人某点相似,喜欢某处,喜欢是自觉的先兆,开发之先声。假如不受古人影响,引不起自觉来,始终不知自己有什么天才。我们读古人的作品,并非要模仿,是要从此引起我们的感觉。

天才在自觉开发以後,还要加以训练,这样才能有用。

天下凡某人学某人,多只学得其毛病,故学的人不可一意只知模仿,不知修正。文学上时不许模仿只许创作。受影响则与模仿不同,模仿是有心的,一步一趋;影响是自然的、无心的,潜移默化。此乃中国教育学说。

人应该发现自己的短处,发现了短处才能有长进,有生活的力量。沾沾自喜者多故步自封。因此,读古人诗希望从其中得一种力量,亲切地感到人生之意义。

鲁迅先生以为读者不可只看摘句,如此不能得其全篇;又不能读其选本,如此则所得乃选者所予之暗示。

一个好的选本,等于一本著作。不怕偏,只要有中心思想。

读诗、读词,听人说好坏不成,须自己读,“说食不饱”。

天下人不懂诗,便因讲诗的人太多了。而且讲诗的人话太多,说话愈详,去诗愈远。人最好是自己参悟。

杜诗选目:

1、《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2、《述怀》

3、《玉华宫》

4、《新安吏》

5、《无家别》

6、《梦李白二首》

7、《玄都坛歌寄元逸人》

以上五古

8、《天育骠骑图歌》

9、《醉时歌》(赠广文馆博士郑虔)

10、《醉歌行》(别从侄勤落第归)

11、《哀江头》

12、《缚鸡行》

以上七古

13、《房兵曹胡马》

14、《画鹰》

15、《月夜》

16、《得舍弟消息》

17、《遣怀》

18、《春夜喜雨》

19、《倦夜》

20、《登岳阳楼》

以上五律

21、《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

22、《曲江二首》

23、《咏怀古迹五首》

以上七律

24、《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

以上七绝

杜诗难选又好选,因其好诗甚多。

辛弃疾浪漫主义词选目:

1、《六州歌头》(晨来问疾)

2、《兰陵王》(恨之极)

3、《贺新郎》(云卧衣裳冷)

4、《贺新郎》(凤尾龙香拔)

5、《贺新郎》(甚矣吾衰矣)

6、《沁园春》(叠嶂西驰)

7、《水调歌头》(落日塞尘起)

8、《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

9、《水龙吟》(听兮清珮琼瑶些)

10、《水龙吟》(举头西北浮云)

11、《摸鱼儿》(望飞来半空鸥鹭)

12、《摸鱼儿》(问何年此山来此)

13、《永遇乐》(千古江山)

14、《归朝欢》(我笑共工缘底怒)

15、《八声甘州》(故将军饮罢夜归来)

16、《最高楼》(花好处)

17、《千年调》(左手把青霓)

18、《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

19、《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

20、《南乡子》(何处望神州)

21、《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

22、《鹊桥仙》(溪边白鹭)

23、《西江月》(醉里且贪欢笑)

24、《柳梢青》(莫炼丹难)

25、《生查子》(悠悠万世功)

分论之部

“三百篇”是有什么就喊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样说就怎样说。古人诗是如此。後人诗有意避俗免弱,便不真。真就是人情味。

屈原的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杜甫的诗: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新安吏》)屈原是热烈、动、积极、乐观;杜甫是冷峭、静、消极、悲观。而其结果,都是给人以自己要好好活的意识,结果是相同的。

曹公是英雄中的诗人,老杜是诗人中的英雄。

曹子建(曹植)之诗工于发端。诗情不够,只能工于发端。《赠白马王彪》诗情不够,不不露竭蹶之势。《赠白马王彪》好在不工于发端。“谒帝承明庐”数句如旅行纪程,不是诗,但是好,徐徐写来,力气不尽。此篇诗发端虽不工,而到底不懈,乃曹子建代表作。

古今中外之诗人所以能震铄古今流传不朽,多以其伟大,而陶公(陶潜)之流传不朽,不以其伟大,而以其平凡。他的生活就是诗,也许这就是他的伟大之处。

陶诗平凡而伟大,浅显而深刻。

曹孟德在诗上是天才,在事业上是英雄,乃了不得的人物。唐宋称曹为曹公,称陶渊明为陶公,非如此不能表现吾人之敬慕。陶过田园生活,极平凡,其平凡之伟大与曹不平凡之伟大同。

平凡不易引人注意,而平凡之极反而不平凡,其主要原因是因能把诗的境界表现在生活里。

陶诗比之杜诗总显得平淡,如泉水与浓酒。浓酒刺激虽大,而一会儿就完,反不如水之味永。若比之曹公是平凡多了,但平凡中有其神秘。

平淡而有韵味,平凡而神秘,此盖为文学最高境界,陶诗做到此地步了。

诗必使空想与实际合而为一,否则不会亲切有味。故幻想必要使之与经验合而为一。经验若能成为智慧则益佳。陶诗耐读耐看,即能将经验变成智慧。

或曰陶渊明诗冲淡、恬淡。(冲:和,恬:安静)恬淡偏于消极,而陶是积极的。……故陶诗之冲淡,其白如日光七色,合而为白,简单而神秘。

诗人多好饮酒,何也?其意多不在酒。

陶渊明篇篇说酒,然其意岂在酒?凡抱有寂寞心的人皆好酒。世上无可恋念、皆不合心,不能上眼,故逃之于酒。陶诗《饮酒》第一首: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这就是有寂寞心的人对酒的一点欢喜。

我们感伤悲哀,是因为我们看到世事之不得不然,而不知其即自然而然。但我们并非麻木懈怠,不严肃,而且我们的感情经过理智整理了。陶盖能把不得不然看成为自然而然。

陶渊明把别的都搁下了,都算了,但这正是不搁下,不算了。陶诗是健康的,陶公是正常的。而别人都不正常:标奇立异,感慨牢骚,陶不如此。无论从纵的历史还是从横的社会看,但凡痛哭流涕感慨牢骚的人,除非不真,若真,不是自杀,便是夭亡,或是疯狂。痛苦感慨是消耗,把精力都消耗了,还能做什么?陶渊明不为此无益之事。

要常常反省,自己有多少能力,尽其在我去努力,与外界摩擦渐少,心中矛盾也渐少,但不是不摩擦,也不是苟安,偷生,是要集中我们的力量去向理想发展。时常与外界起冲突,那就渐少自己努力的力量。孟子说:“人必有所不为也,然后可以有所为。”

不但陶诗,任何人诗皆可用此去分析,他好用某种字眼,必是于此种生活熟悉。

《史记》、杜诗、辛词,皆喷薄而出,渊明是风流自然而出。

读陶诗不能只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面。

欲了解唐诗、盛唐诗,当参考王维、老杜二人,几时参出二人异同,则于中国之旧诗懂过半矣。

右丞(王维)诗以五古最能表现其高,并非右丞善于五言古,盖五言古宜于表现右丞之境界;七言宜于老杜、放翁一派。

太白诗飞扬中有沉着,飞而能镇纸,如《蜀道难》;老杜诗于沉着中能飞扬,如“天地为之久低昂”(《观公孙大娘底子舞剑器行》)。

杜是排山倒海,李石驾凤乘鸾,是广大神通。

李白是龙,如其“问余何事栖碧山”(《山中问答》,案,当为“问余何意栖碧山”)及“李白乘舟将欲行”(《赠汪伦》)等绝句,虽写日常生活,写来皆有仙气。

太白之“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宫中行乐词》)使人联想到老杜之“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琴台》)。

老杜不用绣,用“留”,用“见”,用了那么大力气;太白用“插”,用“绣”,便自然。

然事有一利便有一弊。太白自然,有时不免油滑;老杜有力,有时失之拙笨。各有长短,短处便由长处来。

有天才的人即是富于创造力的人,没有创造力的人则继承传统习惯(继承前人是传统,自己养成的是习惯),或根本不曾想打破传统习惯。

老杜在天宝乱後辗转流离,而他还写了那么多的诗,那么好的诗。老杜在唐诗中试革命的,因他打破了历来酝酿之传统,他表现的不是“韵”,而是“力”。

才大之人易为拗律。如此则太白之拗律应多于老杜,其实不然。盖太白乃无意之拗,老杜则有意拗矣。李为不知,杜是故犯,李是天才情性之所至,杜诗有力,故意如此。

老杜入蜀後作拗律甚多,其倒平仄,非不懂格律,乃能写而偏不写,其不合平仄正是深于平仄。

晚唐诗是要表现“美”,老杜是要表现“力”。

李长吉(李贺)之幻想颇有与西洋唯美派相通处,有感官的交错感。唯美派常自声音中看出形象,颜色中看出声音。看见好的东西想吞下去,即视味觉之交错感。

读长吉诗,一字一句不可空过。

唐朝两大唯美派诗人:李商隐、韩偓。

晚唐义山(李商隐)、冬郎(韩偓,小字冬郎)实不能说高深伟大,而假如说晚唐还有两个大诗人,还得推李、韩。

韩偓的《香奁集》并不能说是轻薄,后来学他的人学坏了。他的诗“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写得真严肃。做事业、做学问,应有此精神,失败了也认了。

词之“一祖”乃李后主。词之“三宗”乃冯正中(冯延巳)、晏同叔(晏殊)、欧阳修。

冯正中,沉着,有担荷的精神。中国人缺少此种精神,而多是逃避、躲避。

大晏(晏殊)的特色乃是明快。此与理智有关。平常人所谓理智不是理智,是利害之计较,或是非之判别。文学上的理智是经过了感情的渗透的,与世法上干燥冷酷的理智不同,这便是明快,如《少年游》:莫将琼蕚等闲分,留赠意中人。冯正中对人生只是担荷,大晏则是有办法。《珠玉词》(晏殊词集)乃是《阳春集》(冯延巳词集)的蜕化,并非相反。冯有担荷精神,大晏有解决的办法。

文学中最高境界往往是无意。《庄子·逍遥游》所谓“无用之为用大矣”,无意之为意深矣,愈玩味,愈无穷,愈咀嚼,味愈出。有意则意有尽,其味随意而尽。要意有尽而味无尽。

冯正中、大晏、欧阳修三人共同的短处是伤感。无论其沉着、明快、热烈,皆不免伤感。此盖中国抒情诗人传统弱点。伤感不要紧,只要伤感外还有其他长处。若只是伤感便要不得。

抒情诗人之有伤感色彩是先天的、传统的,可原谅。惟不要以此为其长处。而平常人最喜欣赏其伤感,认短为长。

六一(欧阳修)词不欲以沉着名之,不欲以明快名之,名之曰热烈,有前进的勇气。大晏是正中的蜕化,六一是冯、晏二人之进步。没有苦闷就没有蜕化和进步,“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大晏只是如蝉之蜕出,六一则如蝉之到高枝大叫一气。

六一词如夏天的蝉,秋蝉是凄凉的,夏蝉是热烈的。

艺术之能引人都不是单纯的,即使是单纯的也是复杂的单纯,如日光之七色,合而为白。如酒,苦、辣而香、甜,总之是酒味,有人喝酒上瘾,没人吃醋上瘾。

一切美文该是表现而不是说明,即使报告文学,写得好也是表现,不是说明。表现是使人觉,说明是使人知,而觉里包括有知。觉,亲切,凡事非亲切不可。

放翁(陆游)虽非伟大诗人,而确是真实诗人。先不论其思想感染,即其感情便已够上真的诗人,忠实于自己的感情。故其诗友激昂的、也有颓丧的;有忙迫的,也有迟缓的。

别人有学渊明、浩然的,于是不敢写自己忙迫激昂之情感。此便算他忠实于陶、孟(其实也难说),但他不忠实于他自己。天下没有不忠实于自己而能忠实于别人的,若有真是奇迹。

放翁忠于自己,故其诗各式各样。因他忠于自己,故可爱。他是我们一伙。

孟子曰“定于一”。放翁非圣贤仙佛,心不能定于一。有时就痛快,有时就别扭。但放翁诗品诗格确实不太高。品格是中国做人的最高标准,一辈子也做不完,行不尽。放翁诗品格不高或因其感情丰富不能宽绰有余。“六十年间万首诗”,便因其忠于自己、感情丰富,变化便多。诗格虽不高而真。

放翁诚实,看到就写,感到就写,想到就写,故其诗最多,方面最广,不单调。初读觉得清新,但不禁咀嚼,久读则淡而无味。即使小时候觉得好的,现在也仍觉得好,所懂也仍是以前所懂,并无深意。

放翁是有希望有理想的,但他的理想未能实现,希望也成水月镜花。如此,则弱者每流于伤感悲哀,强者易成为愤慨激昂。放翁偏于后者,且由愤慨走向自暴自弃。

放翁诗到晚年有一特殊境界,即意境圆熟,音节调和。圆熟但诗品仍不高。

放翁诗盖以七言绝句最好。

放翁以后之诗人,不管他晚年有何成就,他早年学诗初一下手时必受放翁影响:不知不觉学放翁,其他显而易见专学放翁者更多。

稼轩无论政治、军事、文学,皆可观,在词史上时有数人物。

辛氏做官虽也不小,但意不在做官,是要做点事。他有两句词:此身忘世浑容易,使世相忘却自难。(《鹧鸪天·戊午拜复职奉祠之命》)这样一个热心肠有本领的人,而社会不相容。

稼轩是承认现实而又想办法干的人,同时还是诗人。一个英雄太承认铁的事实,太要想办法,往往不能产生诗的美;一个诗人能有诗的美又往往逃避现实。只有稼轩,不但承认铁的事实,没有办法去想办法,实在没办法也认了;而且还要以诗的语言表现出来。稼轩有其诗情诗感。

中国诗最俊美的是诗的感觉,即使没有伟大高深的意义但美。如“杨柳依依”,“雨雪霏霏”。若连此美也感觉不出,那就不用学诗了。

人都说辛词好,而其好处何在?

辛有英雄的手段,有诗人的感觉。二者难得兼。但他有诗人的力,诗人的诚,诗人的感觉,在中国诗史上盖只有曹、辛二人如此。老杜也不免诗人之情胜过英雄手段,便因老杜只是“光杆”诗人。诗人多无英雄手段,而英雄可有诗人情感,曹与辛于此二者盖能兼之。

说稼轩似老杜也还不然。老杜终久是个秀才;稼轩则“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

以作风论,辛颇似杜,感情丰富,力量充足,往古来今仅稼轩与之相近。但稼轩有一着老杜还没有,便是干才。感情丰富才不说空话,力量充足才能做点事情,但只此还不够,还要有干才。稼轩真有干才,自其小传可看出这点,老杜不成,此点稼轩颇似魏武帝。

胡适谓辛词“才气纵横,见解超脱,情感浓挚。无论长调小令,都是他的人格的涌现。”(《词选》)

胡讲辛词,吾与之十八相合。“才气纵横”即天才特高,“见解超脱”即思想深刻,超脱即不寻常。稼轩最多情,什么都是真格的。

前人将词分为婉约、豪放二派,吾人不可如此。如辛稼轩,人多将其列为豪放一派,而我们读其词不可只看为一味豪放。《水浒》李大哥是一味颟顸,而稼轩非一味豪放。

稼轩是极热心、极有责任心的一个人,是中国旧文学之革命者,我们看不出这个是我们对不起稼轩,不是稼轩对不起我们。

稼轩豪放,但绝非粗鲁颟顸。而一般说豪放但指粗,其实粗乃辛之短处。

清周济(止菴)论词,将词分为自在、当行。自在是自然、不费力,当行是出色、费力。又当行又自在、又自在又当行,很难得。如清真词自在,而不见得当行;稼轩当行,如:“点火樱桃,照一架荼蘼如雪。”(《满江红》)但又嫌其太费力。

在中国诗史上,所有人的作品可以四字括之——无可奈何。

稼轩乃词中霸手、飞将,但说到无可奈何,还是传统的。

稼轩写词有特殊作风,其字法句法便为他词人所无。中国词传统是静,而辛是动。如《江城子》(宝钗飞凤)一首,“凤钗鸾鬓”,诗词中用的非常多,都是死的,而稼轩一写真动,活了。这是以《水浒传》的笔法写《红楼梦》,以画李逵的笔调画林黛玉,这真险,很容易失败,但他成功了,而且是最大成功。

人多谓稼轩长调好。稼轩长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稼轩写长调,并不继承谁。人必性情相近始能受其影响。稼轩在南宋虽不受别人影响,但他影响别人,如刘过及陆游。陆游受苏、辛二家影响,而自在不及苏,当行不及辛。辛还影响刘克庄,在南宋可以学辛者盖克庄一人。刘过及陆游乃因与辛同好,故受其影响;克庄则有意学辛,然未得其好处,只学得其毛病。

稼轩有时真通,有时真不通,但真可爱,一部稼轩词可作如是观。

後人学稼轩多犯二病:一为鲁莽,稼轩才高,才气纵横,绝非鲁莽,不是《水浒传》李大哥蛮砍,忘此而学之乃乱来。二为浮浅,不能如稼轩之深入人心,深入人生核心,咀嚼人生真味。

诗中之学力,此乃震慑人,唬人。

诗以学力见长者,可以黄山谷为代表。学力表现有两种,其一,不用典故。如《下棋》。其二,用典。如《登快阁》。

周清真在北宋词中地位甚重要,北宋词结束于周,南宋词发源于周。

宋人词史中有两大作家不在此作风内,一为苏东坡,一为辛弃疾。苏在周之前,自不似周,且周亦不曾受其影响。周清真吸收了北宋词人的好处,独于东坡未得其妙。东坡在北宋词中是特殊者。

作品是人格表现,周清真之词曰“清真”,美的不沾土,其人盖亦然。周是女性的,辛是男性的。

静安(王国维)《人间词话》独标“境界”,“境界”又或谓之“意境”,“意境”又可分开来讲。

“意”就是思想,思想与回想不同,思想是前进的,是理想,如韦庄之“春日游”(《思帝乡》),冯正中之“和泪试严妆”(《菩萨蛮》),大晏之“不如怜取眼前人”(《浣溪沙》),即各人之思想、理想。

“境”非独谓景物也,而其中究有景物。境非独谓景物,人心中喜怒哀乐亦一境界。

一个词人有二重人格,一个我在创作,一个我在批评。一个大作家都有此二重人格,否则作品不会好,因其没有自觉。

静安先生欣赏纳兰词,而他自己是富于成人思想的。这也许是静安先生伟大处。一个常人爱忽略和抹煞别人长处,静安先生自己短处为别人长处,反能赞美,君子人也。

人受别人影响可以,对别人欣赏可以,而天性所限有学不来处。

子曰:兴于诗。(《论语·泰伯》)诗是感发。吟风弄月、发愤使情皆非诗人。

诗是使人向上的、向前的、光明的。

“偶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诗是唐人味,但我们不该欣赏这种诗,这种境界可以有,但我们不应过这种生活。

诗人哲人,反省向内,观察向外。对天地间万物,须先有检点观察功夫,然后始可言反省。否则反省自何人入手,以何对照?观察反省此二步诗人哲人同,至第三步则不同:哲人是修正完成,诗人是自己欣赏。诗人哲人第四步又相同,都是满足。

古有所谓“不得已”之说。“不得已”是内心的需要,如饥思食,如渴思饮。必须内心有所需求才能写出真的诗来,不论其形式是诗与否。了解古人诗最重要是了解古人内心的需要。有的客观条件虽需要而非内心需要,所写亦不能为诗。诗人绝不写应景文字。

作者的行止与天才、修养、情意有关。

一、天才。太白与老杜天才不同,李之不能为杜亦犹杜之不能为李。佛说经常举狮象代表力,但狮是狮的力,象是象的力,不能说象强于狮或狮强于象。各有各的力量,亦犹人各有各的天才。

二、修养。天才是先天的,是基本;修养是后天的,是预备。

三、情意。此乃动机。

如伐树,一须有力——天才;二须有斧斤——修养、预备;然还须有情意。有此三者便是“不得已”。

诗人应感觉锐敏,神经如琴弦,但应身体如钢铁,二者合起来才是诗人的健康,缺一不可。前一条件不容易,而诗人凡成功者多能如此;而后者,则中国诗人多是病态的。由生理之不健康,影响到心理之不健康,此乃中国诗人最大毛病。

陶公心理健康,在这一点上老杜也不成。老杜就不免躁,躁是变态。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文人相轻亦由自尊来;而以理智判断又不得不有所“怕”。欧阳修曰:东坡可畏,三十年後不复说我矣!东坡又怕山谷(黄庭坚),盖山谷在诗的天才上不低于东坡,而功力过之,故东坡有效山谷体。而山谷又怕後山(陈师道),後山作品少,而在小范围中超过山谷,故山谷又曰:陈三真不可及。

黄季刚先生说,後来人修辞能力高于前人,但未必佳于前人。“三百篇”共同色彩是笃厚,孟德是峭厉,向上一路,千圣不传。

有各有长短,不以是分优劣。

太白有诗:“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案,此当为李端诗,先生误记)诗不见佳,但意境好。拜月真是美事,女儿拜月真是美的修养,每夜拜月,眼见其日渐圆满,心中将是何种感情?但李白“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写得像李逵,真写坏了。“细雨”句尚可,“北风吹裙带”,绝不可用“北风”。

若是文学只是在床下架床,一点新的装不进去,那么文学只有退步没有进步了。

我国近代与翻译界甚有关者,鲁迅与严复。严复说译当信、达、雅。其实岂但译文,创作亦当如此。

信,便是自己不欺骗别人。

达,创作总是希望人懂,没有一个伟大作品是不达的。虽然《毛诗》现在需要训诂,此乃时代关系,实即当时方言。

雅,对俗而言。余不喜说雅,盖俗人把雅字用坏了。其实雅诗好的。中国字方块单音,合二字为一词,好。雅,或曰雅正;正,不邪,“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无邪,即“诚”之意。又,雅或曰雅洁。就正而言是诚,就洁而言是简当。

不仅翻译、创作,讲书亦然。要信、达、雅。

修辞,避复。用笔如用兵,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然诸葛亮遇曹操则实者实之,虚者虚之。用兵无死法,行文亦然。修辞避复,有时故意“犯”。胜者所用,即败者之兵。

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

平常弟子学先生,像己难,能得其一长,受用不尽。颜回,孔子弟子,亦不过亦步亦趋。禅宗讲究超宗越祖,禅宗大师常说:“见与师齐,减师半德”,成就较师小一半;“见过于师,方堪传授。”故禅宗横行一世,气焰万丈,上至帝王,下至妇孺,皆尊信之。

天地间无守成之事,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诗经》最富概括性,朴素,“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小雅·隰桑》),三言五语,蕴意无穷,传情达意形象化。

《离骚》是抒情诗之集大成者,有纪事、说理、写景、抒情,为抒情诗之渊薮。抒情诗难于长幅,愈精炼,魅人力愈强,如乐府民歌、唐人律诗、绝句、唐五代小令,读之意味隽永,令人难忘。长篇多叙事诗。二千余字的抒情诗世间罕见。

文章最忌重复,而《离骚》重复得好。慈母丧子女,逢人便说;若人痛极,则颠三倒四,悲不成言。《离骚》多重复,反复吟咏,传达一种缠绵悱恻的忧国忧民的情思,是表现主题的一种逐步加深的手法。

在旧社会,陶渊明是个好人。《诗品》称其为隐逸诗人。其实他与避人避世的隐士不同,富于知识分子气节,“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他不满现实,但又对自己不满,对荆轲推崇备至:“其人虽已殁,千载有余情”(《咏荆轲》);《读<山海经>》其十:“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也可见他不忘情于社会。

陶渊明生于六朝初期,老庄之学、佛家思想、儒家思想是士大夫思想三个来源。陶渊明不信佛,这在知识分子中是难能可贵的,唐代王维、柳宗元都信佛。老庄思想对陶有影响,“聊乘化以归尽”(《归去来兮辞》)是道家思想,虽不像佛家清静寂灭确是清静无为。其所以受道家思想影响是因为其思想上的矛盾,入仕不能,壮志又不已,其出路往往以一种思想求解脱。正如《伊索寓言》之吃不到的葡萄是酸葡萄的故事,道家思想即在此路进入陶心。作品典故多用《论语》,于此又可见儒家思想影响之深。

陶公躬耕田亩,接近农民,使王、孟、韦、柳的田园诗望尘莫及。这是深入生活的结果。稼轩有言:我愧渊明久矣!

清代的周济论词,曾有“自在”与“当行”之说。这该说的是作者的艺术表现吧。“当行”是写得出色、精彩;“自在”是写得轻松,宋代词家叫作“疏快”(松快之意)。其实这二者应该相结合,也就是相反相成,而不应该分离或对立,当行之中有自在,自在之中有当行。自在而不当行易流于肤浅,不能算作真正的自在;当行而不自在易成为叫嚣,也非真正的当行。

思想是无声的语言(包括文字,下同)。语言是有声的思想。说只有艺术语言能为伟大的思想服务,这是第二义。第一义是:只有伟大的思想才能产生艺术语言。前者是深入,也就是当行(精彩出色),後者是浅出,也就是自在(举重若轻)。这就是自在和当行之所以能相结合,而且必然相结合。

所谓中心,即是作品突出的重点,譬如群山之中而有主峰,它在作品的内容上是主题思想。陆机《文赋》所谓“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它在修辞上,特别在语言艺术上,必须作到字句精炼,音节亢爽,刘勰《文心雕龙》所谓“椎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而这思想和语言艺术又有着必然的相互联系,只有思想正确而深刻,字句和音节才能作到精炼和亢爽,也只有精炼的字句和亢爽的音节才能表现出正确、深刻的思想。

大诗人也是学而能的:

大诗人首先向人民大众学习祖国的语言。这话说得仿佛有点可笑,本国人说本国话,还学个什么?大诗人又不是牙牙学语的孩子。然而不然。要学习。做到老,学到老。一国的语言是这一国人民的创造,它有着千百年的经验,汇集了亿万人的智慧;它是诗人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这学习,有继承,又有发展,有因袭,也有创造。在写作的实践上,既不能生搬硬套,也不能人云亦云。在起初虽不免顾此失彼,积累了经验,掌握了规律,便能头头是道,左宜右有,所谓勉强成自然也。

没有人能说,大诗人创作时心心念念地在挑选字眼,掂量声韵,但假如说他无意及此,何以又如此之手到擒来,恰到好处?说是“妙手偶得之”,也不对。百发百中的射手怎么会是“偶”?还是说“得来全不费工夫”吧。但在我们学习时,为了给自己的写作做好准备,打下基础,千万不要忘记这个谚语的上面一句中的四个大字:踏破铁鞋。

作家的想象和幻想是建筑在现实的基础上的,夸张和比喻则是遵循着逻辑的法则的,运用起来,使用起来,才不至于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而成为乱想;才不至于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而成为胡说。只有这样,想象和幻想、夸张和比喻,运用、使用起来,才能发而皆中节,毫无过与不及之患,使人心悦而诚服,能收到启发和教育的效果。

在我国古典韵文中,诗和词的区别只在形式而不在内容。词也就是诗,它的范畴比诗狭小一些:较之律诗,尚有优点;较之五古,已自弗如;较之七古及杂言,则弗如远甚。格律之严,篇幅之短,是它生来的“先天不足”,这就缩小了它内容的容量。使用起来,诸多不便。但毋庸怀疑,词,毕竟还是诗,特别是抒情诗。

“见景生情”是一句谚语,也是一句实话。

情景结合时抒情诗的传统写作方法。词作为抒情诗,则更是这样。

昔人作诗,大多数抒写牢骚。这是因为在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之下,诗人所见、所闻以及其生活,根本没有快乐幸福之可言,曾有人嫌杜甫诗叹老悲穷,实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杜生活在那一历史阶段,实在无奈“老”与“穷”何!而“老”和“穷”,无论怎样说,也不是愉快的事情,老杜哪能不“叹”不“悲”?王安石说:“文章尤忌数悲哀”;苏轼说:“少年文字,气象峥嵘”,这都说得好。但在旧时,即使是少年的文字,有时也难得“气象峥嵘”。至于诗人作诗而不“数悲哀”,则更是不可能。

古代诗人总以为人事是无常,而大自然则是永恒。说到变与不变之间,他们总是“感慨系之”。譬如小杜的《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诗……古代词人之作往往是说到过去,低回留恋;说到现在,感叹忧伤;说到将来,则更是渺渺茫茫,毫无把握。

格律之“律”不是不随人意志为转移的规律。“律”是人为的。“律”不能为人服务时,人应当打破它。“律”是形式,一切形式都是为内容服务的。当形式不能为内容服务时,人应当改造它。

倘若说唐诗的四个时期——初、盛、中、晚譬如花木,则初唐是含苞时期;盛唐,自然是盛开;中唐是残花,说得好一点,结果了,还带点酸;晚唐则是果子的成熟时期,甜了,而且说坏一点,腐烂了。

所谓盛唐之盛,恐怕专就诗而言,不是指唐而言。因为这时出现了两位伟大的诗人——李白和杜甫;同时又有其他若干作家,如高、岑、王、孟等等,所以是“盛”了。而这一时期的大唐帝国则是结合着开元之“治”与安史之“乱”的。前一阶段尚可谓之“盛”,後一阶段不但由盛而衰,而且从此以後一直衰下去,再也盛不起来了。现在姑且划分自玄宗即位(开元元年,公元七一三年)至玄宗、肃宗父子双亡(代宗宝应元年,公元七六二年)这五十年间为盛唐诗的分野。

前人说:太白复古,老杜开今。又或说:李,才力;杜,学力。说得纵然不大支离,却仍然搔不到痒处。太白诗不能是唐以前诗的整个儿的“翻版”;老杜也不会不继承前人的优良传统。杜甫不能无才,李白也不会不学而能。

杜诗一向被认为诗史(并不是史诗)。这是正确的。杜诗是史——这一部历史明确地、生动地、有力地反映出大唐帝国及其统治阶级如何地走向了下坡路。

不是任何人都能在穷苦的生活之中生出伟大情感来的。老杜却能。此其所以为伟大的诗人。(在这里,我们决不可以引用“诗,穷而後工”那句老话。)

杜甫死于大历五年(公元七〇七年)。其前八年,玄宗、肃宗俱已死去。白居易生于大历七年,为杜死後二年。两位大诗人一死一生,巧的很,我们就用来划分了盛唐诗和中唐诗的疆域。

白居易较之杜甫,在唐诗的古典现实主义发展史上,毕竟前进一步。其所以前进,倒不尽在于他的创作,而在于他的创作的理论。

唐代诗人之有其创作理论,并不始于白居易。但不拘是陈子昂、李白或是老杜,他们的理论都偏于“风格”一方面(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的传统)。以诗作为政治斗争工具,在理论上,着重于诗的内容上的政治性,而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白居易实为第一人。所以说他是竖起了鲜明的旗帜。

白氏的创作理论是综合了《诗经》《楚辞》、汉魏乐府以及杜诗的现实主义传统精神而发挥出来、鲜明起来。而且,不但如此。他的这一理论与其实践在当时的作家群中固已发生了影响(包括赞成的和反对的),而且一直影响到晚唐作家。

杜牧、李商隐、皮日休等人每当写“为时”、“为事”的作品的时候,其风格与形式也一并是“长庆体”。便是在後唐亡入蜀的诗人韦庄,当其作《秦妇吟》时,亦复如此。这不但可以说明白居易的创作和理论如何地深入後来诗人的心,而且还可以说明白氏“长庆体”如何地适宜于写作“为时”、“为事”的现实性诗篇。

唐诗有各式各样的作品,如“应制”诗、出塞诗、山水诗、田园诗(偏于恬适的)以及晚唐的唯美派的诗、各时期的伤感诗等等,不过即使是这类的诗,由唐人笔下写出来,也非常之富于形象性。

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中曾说:“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王先生论词,主张“意境”,这一条却提出了“气象”。不过也可以说,这并不自相矛盾。“意境”属于内容,“气象”属于风格。准此,也可以说,“气象”源出于“意境,或者说“意境”决定着“气象”。二者是有其密切联系的。

天下没有纯美观无实用而能存在之事物,反之亦然。故美观愈到家,实用成功也愈大。

纯艺术品到最优美地步似无实用,然其与人生实有重要关系,能引起人优美高尚情操,使之向前向上,可以为堕落之预防剂,并不止美观而已。故天地间事物,实用中必有美观,美观中必有实用。

文章中言中之物——内容,物外之言——文章美。初学者先懂言中之物,後懂物外之言。读书:一、茫然,二、了解(言中之物,内容),三、欣赏(物外之言,文章美)。

创作亦然:一、茫然,二、表达情意,三、文章美之表现。第二部只是“是”,不是“美”。如唱戏,合板眼未必好。

人皆以为写散文较诗易,实则不然。人莫踬于山而踬于垤。写散文易于大胆,大步跑,易有漏洞。

《世说新语》《水经注》《洛阳伽蓝记》,皆可看。《洛阳伽蓝记》漂亮中有沉痛,杨衒之写建筑与佛教实写亡国之痛,不可只以浮华视之。

若以叫嚣写沉痛感情,必非真伤心。

沈约《宋书》最可代表六朝作风。人皆谓六朝文章浮华,而沈约《宋书》虽不失六朝风格,然无浮华之病。

深刻的思想、敏锐的感觉,二者在文中有一样就有内容。

《左氏传》无中心思想。作史只是要真实生动,不要用自己意见去征服人,只把事实点出,自然形成别人意见。

文学若从“写”说,只要内容不空虚,不管什么内容都好。如《石头记》,事情平常而写得好,其中有“味”。《水浒传》杀人放火,比《红楼梦》吃喝玩乐更不足法,不可为训,而《水浒传》有时比《红楼梦》还好。若《红楼梦》算“能品”,则《水浒传》可曰“神品”。《红楼梦》有时太细,乃有中之有,应有尽有;《水浒传》用笔简,乃无中之有,余味不尽。《史》《汉》之区别亦在此。《汉书》写得兢兢业业,而《史记》不然,其高处亦在此,看似没写而其中有。

胡适说理文条达畅茂,而抒情写景不成。归震川文集浮浅,而条达畅茂。条达畅茂之文是富于音乐性的,而易成为滥调。

我国文字离语言愈来愈远,《史记》与语言尚近,引用古书多所改削,其中多用汉当时俗语。大文人敢用口语中字句去写文,可是他用上去便成古典了。必得有这样本领才配用俗语,才配用方言。由此点观之,凡作文最善于利用方言俗语的都是身上古典气极重的人。司马迁写《史记》雅洁之至,一切古典皆雅洁,一切美的基本条件便是洁白受采,“绘事后素”。洁诚然不是艺术的最高境界,但是艺术的起码功夫。一个大作家使用俗语用得雅洁,故能成为古典。不知文者以为是大众化了,知文者看来是古典。

感人显著,莫过于色;而感人之微妙,莫过于声。

外界动人者声、色。动,缘于耳目。声自声,色自色,原与人无关,而由耳目遂能动人。《赤壁赋》所谓“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写声应使人如闻其声,写色应使人如见其色。能,则是成功;否,则是失败。

文学作品中多有诗的成分,如《左传》《庄子》。声韵、格律是狭义的诗;广义的诗,凡真实的作品皆是诗。

音节之美,不关平仄。

天地间文艺学术皆可分为二种:

一、形而上,精神,心;

二、形而下,物质,物。

无论为哪一种,只要从人手中制出,必须有诗意,否则便失去存在之意义与价值。若一个人胸中一点诗意也没有,那么此人生活便俗到毫无价值与意义。

人与文均须有情操。情,情感;操,纪律中有活动,活动中有纪律,即所谓操。意志要能训练感情,可是不能无感情。如沈尹默先生论书诗句所言“使笔如调生马驹”。

杜牧之诗云:“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天外奇峰即眼前的山。常人“世眼观物”,近则越过,远则不及。特出的人既能看到天外,又能看到眼前。作文即须如此。

庄子云:化腐朽为神奇。

要在平凡中发现神奇,又要在神奇中发现平凡。无论何种学问,皆当如此,始非“世法”。在我身上发现人,在人身上发现我,而“世法”人我分别太清。

前所说情操,情是热烈的,而操是有节奏的,有纪律的。使热烈的情感合乎纪律,即最高的诗的境界。

著作要巧迟,而练习要拙速,如此方不致视作畏途。

写字当注意长短、远近、俯仰、迎拒。写文章要心明眼澈,能摄能收。

宋人论诗眼,五言诗第三字,七言诗第五字,传神在此。散文亦然,亦须“眼”,而其“眼”无定。

功深养到,学养功深。

稼轩之掉书袋确是病,然仍有虽掉书袋亦不害为佳作之章。

精选梅溪(史达祖)词五首:《绮罗香·做冷欺花》《香花天·软波拖碧》《临江仙·草梢春回》《临江仙·愁与西风》《燕归梁·独卧秋窗》。

文学修养在作人与读书,是不刊之论。

胸中有书可,作词时却不可卖弄它;胸中书来奔赴腕下可,若搜寻它却又不可。

作词人须多读唐人诗。

(完)

 

顾随先生将毕生精力都奉献给了三尺讲台,今天是教师节,在此向所有的老师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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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ril 选录

2009910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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