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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吴绛枫 吉卜力工作室位于日本东京近郊的小金井市，是一栋三层楼的白色建筑。它由宫崎骏亲自设计，1992年落成。在顶楼，有个别致的观景台，壅了土，种满了应季花草。瓷砖在檐下铺就了一条小径，供人会客散心，听风看云。 晴好的傍晚，晚霞在天际烧成斑斓的红色，层次分明。宫崎骏远眺这一片火烧云时，也曾感慨「人如果死掉的话，就连晚霞也看不到了。」 那是在2007年9月12号，他刚刚得知奥山玲子去世，为此心烦意乱了一整天。下班，同事陪他上观景台抽烟，他觉得那个傍晚好像世界末日。 奥山是宫崎骏在动画界的前辈。她参与制作的《白蛇传》，是日本首部彩色动画。高三那年，冬天，宫崎骏第一次看完这部作品之后，就狂热地爱上了动画。大学毕业，他加入制作这部影片的东映动画公司，成为奥山的同事，在《寻母三千里》中与奥山有过合作。和宫崎骏一样，奥山步履不停地创作。直到去世前的2003年，她还在一部名叫《冬日》的电影中担任原画。2007年5月，奥山因病离世，消息一直瞒到9月才发布。宫崎骏此前一直坚信，自己会比奥山先离开。 
和《新世纪福音战士》的导演庵野秀明，讨论收山之作《起风了》，宫崎骏用模型模拟飞机滑翔坠落的动作，以此估算「飞行」画面在电影中呈现需要的时长。「超过了八秒」，庵野打趣地说，驾驶战斗机的宫崎先生会很长寿呢。 「可我并不想要那样长寿」，宫崎骏一边擦拭眼镜，一边摇头反驳，「够了，明白了，最好快点死去」。 那时，他正计划在《起风了》中绘制一架完美的飞行器。飞行器在影片发生的战争年代，是象征杀戮的战斗机。宫崎骏屡次被人问及，「是否真的要创作有关战斗机设计者的故事」、「描述战斗机设计者的故事，是否意味着颂扬那场战争」。这些问题，他都还没想明白。故事脚本的创作一度陷入瓶颈，在2012年初春。 因为身体不适，宫崎骏一反常态地停工两天。同事规劝他去看看医生，他不去，还执拗地说「就算死去，也必须把剧本先画好」，不然太丢人。他找庵野秀明为《起风了》的男主角堀越二郎配音，庵野就成了吉卜力的常客。庵野要他别太着急，慢点走，他就说「我已经72岁了，这不是开玩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制作《起风了》，总共耗时三年。宫崎骏每天只能完成年壮时五分之一的工作量，已经无法连续创作12个小时，如今伏案7个小时就是极限。握力也下降了一大半，画笔型号由HB换成2B，再到5B。5B对于年轻人来说，太软，但5B太硬时，他会使用6B。上午精神百倍地来工作室，一到中午就累得疲惫不堪。碰上阴天的话，还会头重脚轻。为了缓解疲劳，他开始接受每周的按摩治疗。 衰老让他在工作时显得力不从心，有些事情即便打算做，身体也不允许，「是该退休了吧？」。 从完成《天空之城》，票房不如预期的1986年，到《起风了》上映后的2013年，27年间，宫崎骏先后「隐退」过五次。他总是囔囔着隐退，搞得大家都不相信了。2013年9月，他在第五次隐退的新闻发布会上，郑重其事地说，「这一次是非常认真的」。有考虑再工作十年，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在完结《起风了》之后，迅速开始下一部作品。他在辞呈中特别提到「除了长篇动画，还有许多想要尝试的东西」。 这几年，关于「宫崎骏复出」的消息时有耳闻。《萤火虫之墓》的导演高畑勋，在当年11月宣传新片《辉夜姬物语》时就表示，虽然宫崎骏说「是认真的」，但反悔的可能性也很大。次年7月，青年导演米林宏昌发布新作《回忆中的玛尼》，制作人铃木敏夫，在一次活动中，提及宫崎骏的近况，「虽然嘴上说着要退休，其实每天都会来工作室上班」。今年9月，吉卜力在官方网站发布消息，宣称宫崎骏或将推出加入CG技术（使用计算机技术进行视觉设计和生产）的动画短片。 
此前，他一直都拒绝使用电脑动画技术，坚持手绘制作电影。 为了完成一部动画长篇，从动画师、背景美工，到美术监督、摄影监督，需要启用至少300名员工，花一年半到两年时间。制作一个五秒钟的镜头，耗时一周，两个小时的动画长篇约有1500个镜头，画稿总数多达16万张。宫崎骏需要仔细检查每一张画稿，然后抽出不满意的，提出意见，返工给画师，再次修改。 以《悬崖上的金鱼姬》为例，影片中一个展现海底世界的12秒镜头，总共绘制了1613张画稿。而《起风了》中一个描绘关东大地震人物群像的镜头，4秒钟，制作耗时1年零3个月。 连同三鹰之森美术馆在内，吉卜力工作室有员工近四百名。「做了这么多，发展到这么大，足够了」宫崎骏说，「没想过自己会成功，不成功倒是完全有可能」。他38岁才推出自己处女作，《鲁邦三世：卡里奥斯特罗城》。新颖的动作场景博得了业界一致好评，然而惨淡的票房却让他再无片约。 他一边靠制作电视动画养家糊口，一边四处推销自己构思的新作。包括《幽灵公主》、《龙猫》、《天空之城》，这些日后大获成功的策划，在当时都因题材「陈腐」，没有市场，而无人问津。要再过5年，《风之谷》上映，观影人数高达91万次，他的电影动画事业才开始有了起色。 《风之谷》最早以漫画的形式，在铃木敏夫主编的杂志《Animage》上连载。铃木是吉卜力的电影制作人，做记者出身，大学毕业后，供职于大手出版社周刊杂志特集部，擅长写作，人生目标是当纪实文学作家。他原本对动画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因为公司人事变动，才被分配到了动画杂志编辑部。 
1979年，铃木为了报道《鲁邦三世：卡里奥斯特罗城》，和宫崎骏结识。此后，他经常去拜访宫崎骏。一来二往，《风之谷》的构思，就在两人的聊天中成型。先出漫画，后做电影，也是铃木的策略。《风之谷》连载一年，收获高人气，为搬上银幕，提供票房保障。到1985年，高畑勋、宫崎骏、铃木敏夫，三人决定成立吉卜力工作室，专门制作精良的长篇动画。 铃木是个有头脑，执行力强，擅于交际的出品人。吉卜力在他的运营下，佳作频出。宫崎骏的隐退，对他而言，就像是一根紧绷了三十年的弦，松了。如果彼此都还身强力壮，他会制止宫崎骏想要隐退的念头，会鼓励他创作，但从不催促。如今，接受采访，被问及吉卜力工作室未来的发展，他也一筹莫展。宫崎骏倒是坦然，「吉卜力的将来很明确，工作室会解散，我已经可以看到了，担心又有什么用呢，不可避免的事情。」 其实，吉卜力成立之初，铃木就表示，工作室纯粹是为高畑勋、宫崎骏两人设立的创作平台，是一次理想主义的选择。他们都相信个人的创造力和职业热情，最终会战胜庞大、丑陋的工业体系。公司只是金钱的管道。更重要的，是大家能聚在一起，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做了三十年。 三十年来，宫崎骏一直光顾同一家理发店。坚持早起，泡咖啡，做伸展运动，到附近他们负责管理的林区拾掇垃圾，然后散步回家，这大概要花费三个小时。十点到十一点之间，来工作室，晚上九点离开。不制作电影，他就写写剧本，绘制主题感兴趣的漫画，为吉卜力美术馆拍摄一些短片，修补馆内一些展出多年，年久失修的作品。他会随心所欲地做一些事情，麻烦，但重要，也算一种休息。宫崎骏不刻意给自己放假，只有周日不上班，周日他要去清理河道。这些是他全部生活的基础。 他在这个范围内，观察食品的价格，街道的变化，阅读世界，度过一生。可一旦停止电影创作，他还是会感到生活有些寂寞。过些时日，又会燃起创作的欲望，感觉自己还能创作。已经不敢投入，过重的负担让他难以忍受。 
宫崎骏健谈，爱笑，本质上是一个很情绪化的人，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临近动画正式开始制作的阶段，整个人就会变得紧张起来。习惯在创作时，把自己逼上绝境。他从来没觉得成为动画导演很好，导演需要做出很多选择，而选择一样事情，就意味着放弃另一样。相比之下，做原画师的时候，会因为成功地画出了风，处理好了水的纹路，人头发摆动的姿态，开心两三个小时。 他相信自己用心创作的每一个形象，都是真实存在的。真的会有那样一个家，那样一幢房子，一个山崖。电影中的姑娘们，会长大，会成家，会变老。他也在变老，在光与影的世界中，慢慢地，花白了头发。 6岁那年，宫崎骏的母亲美子病倒了。一向活泼好强的她，一下子，变得连自己翻身都难以做到。他在母亲可能会死去的阴霾下，长成少年，18岁开始，学习画画，崇拜手冢治虫。他成为原画师，做电视动画，画漫画，之后做导演，把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搬上银幕，受人追捧。勤勤恳恳，是耐得住性子的一辈子，是重复的一辈子。 母亲72岁告别人世，他72岁开始退隐的余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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