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为何偷偷收藏宋惠莲的绣鞋

西门庆为何偷偷收藏宋惠莲的绣鞋

（内容见  第二十八回  陈经济因鞋戏金莲  西门庆怒打铁棍儿）

　　　　　　　　　　　　　　　　　　　作者　　白坤峰

　　潘金莲个人修养差，骨子里有一种狠劲，例如，在第八回中，她虐待过武大郎的女儿武迎儿：“……你舒过脸来，等我掐你这皮脸（脸皮厚的人。山东习语）两下子。”但自从嫁入西门华府之后，生活如意，爱情顺心，她的性格好多了，甚至宋惠莲多次主动挑衅她，她都没有发作。

　　但是，一旦得知李瓶儿怀孕，她的凶狠基因突然又爆发了。

 

　　妇人（潘金莲。下同）约饭时起来。……那一双红鞋，左来右去少一只，问春梅。春梅说：“昨日我和爹搊chōu扶着（用力向上搀扶）娘进来，秋菊抱娘的铺盖（褥子被子）来。”……秋菊道：“我昨日没见娘穿着鞋进来。”

　　妇人道：“……莫不我精着脚进来了？”秋菊道：“娘，你穿着鞋，怎的屋里没有？”

妇人骂道：“贼（混帐的）奴才，还装憨儿！无故只在这屋里？你替我老实寻是的。”这秋菊三间屋里，床上床下，到处寻了一遍……道：“倒只怕娘忘记落là在花园里……”

　　妇人道：“敢是日（“上入下日”）昏了？我鞋穿在脚上没穿在脚上，我不知道?”叫春梅：“你跟着这贼奴才，往花园里寻去。寻出来便罢，若寻不出我的鞋来lai，教他（叫她）院子里顶着石头跪着。”

 

　　“敢是日昏了？”，这本是北方男人常用的责备语，而潘金莲脱口而出恰恰是骂了自己且说了实话。这样的冷幽默，真好玩。

　　秋菊这个丫环，并不奴颜婢膝，而且头脑清晰，说话有逻辑。但潘金莲的心灵已经严生扭曲了，她把所有的“狠”都撒向了可怜的小秋菊。而且，春梅也没有起到好作用。春梅的凶狠，源于与生俱来的自视甚高。

 

　　花园到处，并葡萄架根前（跟前），寻了一遍儿，那里（哪里）得来！……正是：都被六丁（道教认为丁卯mǎo、丁巳sì、丁未、丁酉yǒu、丁亥hài、丁丑为阴神）收拾去，芦花明月竟难寻。……春梅骂道“奴才，你‘媒人婆迷了路儿——没的说了’！‘王妈mǎ妈ma卖了磨——推不的了le（谐音“推脱不了liǎo”）’！”

　　秋菊道：“好！省恐人家不知！……敢是你昨日开花园门，放了那个（哪个）拾了娘的鞋去了？”被春梅一口稠唾沫哕yuě了（呕吐了。山东人用词一向比较重）去，骂道：“贼（混帐的）见鬼的奴才，又搅缠起我来了！六娘（李瓶儿）叫门，我不替他（她）开？可可儿的就放进人来了？……”

 

　　高傲而自信的春梅丝毫没有想到自己可能有工作失误，而小铁棍正是她放进来的。只是春梅没有想到小铁棍会拿睡鞋。

 

　　秋菊道：“还有那个雪洞里（宋惠莲和西门庆偷情之地）没寻哩。”春梅……于是押着他（她）到于藏春坞雪洞内。正面是张坐床，傍边香几jī（放香炉的小圆桌，较高，而且腿足弯曲，从三足到八足不等）上都寻到，没有；又向书箧qiè（书箱）内寻。

　　春梅道：“这书箧qiè内都是他的拜帖纸（精美的信纸），娘的鞋怎的到这里？没的摭zhí溜liu子（象声词用作动词，译为耍滑头或玩砸了，此为前者。北方今多说“跐cī溜liu”）捱ái工夫儿，翻的他（它）恁nèn乱腾腾的，惹他（西门庆）看见又是一场儿！你这歪剌là骨（卑劣下贱的人。亦作“歪辣骨”“歪剌lá姑”。见关汉卿《窦娥冤》第一折）可死成了。”

　　良久，只见秋菊说道：“这不是娘的鞋？！在一个纸包内，裹着些棒儿香（用细竹棍或细木棍做芯子的香）、排草（一种进口香草）。”……春梅看见，果是一只大红平底鞋儿，说道：“是娘的！……好跷qiāo蹊qī的事！”

 

　　谁也没有想到，西门庆竟然还很“多情”，竟然偷偷收藏着宋惠莲的遗物——大红绣鞋。“棒儿香”相关情节出现在第二十三回中，“排草”相关情节出现在第二十六回。恰巧的是，在第八回中，潘金莲就曾送西门庆一个“里面装着排草、玫瑰花兜肚。”而且，这两个人的鞋子令仆女们难辨难分。然而，她们从来就不是朋友。

　　在古代，女性的小脚的地位与影响相当于今天的乳房，那西门庆收藏绣花鞋，差不多相当于收藏女性的乳罩或内裤。

 

　　妇人（潘金莲。下同）拿在手内，取过他的（她的）那只鞋来一比，都是大红四季花、嵌八宝段子（绣着八种吉祥点缀的绸缎鞋面）、白绫平底绣花鞋儿，绿提根儿（鞋后根上的便于提鞋的小布），蓝口金儿（蓝色的鞋口饰着金线）。惟有鞋上锁线儿（用于缝边的线）差些（有些不同）：一只是纱绿锁线儿，一只是翠蓝锁线，不仔细认不出来。妇人登在脚上试了试……方知是来旺儿媳妇子（宋惠莲。正宗的北方式称呼）的鞋。……看了一回（一会），说道：“……奴才，快与我（给我）跪着去！”分付（吩咐）春梅：“拿块石头与他（给她）顶着。”

　　那秋菊哭起来，说道：“不是娘的鞋是谁的鞋？我饶替娘寻出鞋来，还要打我……”妇人骂道：“贼（混帐的）奴才，休说嘴（不要犟嘴）！”

 

　　潘金莲不看则已，一看这鞋子就怒发冲冠了，她“看了一回（一会）”，也许她想到了宋惠莲山洞偷情时专门看不起自己，正月十五观花灯时故意套着穿自己的鞋子以示其本人脚小脚美。越想越气，于是潘金莲迁怒发狠，让秋菊跪着！

　　眼拙的小秋菊，真是委曲的要命。（以下所引用的，见本章回的最后部分）

 

　　晚夕上床宿歇，西门庆见妇人（潘金莲。下同）脚上穿着两只纱绸子睡鞋儿，大红提根儿，因说道：“……穿这个鞋……怪怪的（奇怪的。今南方习语）不好看！”……

　　妇人道：“怪奴才（恶心的家伙。此为骂西门庆），可可儿的来lai（正好呢），我想起一件事来，要说又忘了。”因令春梅：“你取那只鞋来与他（给他）瞧！——你认的这鞋是谁的鞋？”

西门庆道：“我不知道是谁的鞋。”

妇人道：“你看他，还打张鸡儿（装傻）哩！瞒着我黄猫黑尾yǐ（喻隐瞒欺骗。黑：藏。尾yǐ：生殖嚣，如，山东人把阴阳人叫“二尾yǐ子”），你干的好茧儿（此处比喻坏事情）！一行（一个）死了来旺儿媳妇子的一只臭蹄（臭鞋），宝上珠也一般（一个样），收藏在山子底下藏春坞雪洞儿里拜帖匣子（用于送礼或递柬帖的长方形小木匣，也称“拜匣”）内！……甚么罕稀物件，也不当家化化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好东西）！怪不的那贼淫妇死了，堕阿鼻地狱（永受痛苦的地狱，出自《法华经》。阿鼻是梵语译音，意译为“无间断”）！”指着秋菊骂道：“这奴才当（以为。北方习语）我的鞋，又翻出来，教我（叫我、被我）打了几下。”分付（吩咐）春梅：“趁早与我（给我）掠出去！”

 

　　说到底，西门庆收藏宋惠莲的绣鞋，只是出于纯粹的性想象。不是为了纪念，更不是为了忏悔。

 

　　春梅把鞋掠在地下，看着秋菊说道：“赏与你（给你）穿了罢！”

　　那秋菊拾在手里说道：“娘。这个鞋，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了（自嘲自己的脚太大）。”

　　妇人骂道：“贼奴才（此为骂秋菊），还教（叫）甚么‘屄娘’（此为潘金莲的自嘲，相当于今天说“混帐的女主人”。山东人表不屑时常常加这样的骂人语。另例，这一点屄钱竟然也让屌领导们全贪了）哩！他（宋惠莲）是你/家主子（主人、西门庆）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他（她）的鞋这等收藏的娇贵，到明日好传代？没廉耻的货！”

 

　　在紧张的故事叙述中，作者常常加入一点幽默，如这个小秋菊，小嘴巴还挺会说的，她自嘲自己的脚太大，以图让女主人高兴一下以避免自己再受虐；然而，现在的潘金莲不仅正在气头上，而且比一只更小的性感鞋子就在眼前，她高兴不起来，于是气话脱口而出：我不是你的什么“屄娘”，那个姓宋的女人才是西门庆的娘——女主人。

 

　　秋菊拿着鞋就往外走，被妇人又叫回来，分付（吩咐）：“取刀来，等我把淫妇剁做几截子，掠到毛司（山东今多说“茅子”）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此为阴间得不到超生的地方）永世不得超生！”因向西门庆道：“你看着越心疼，我越发偏剁个样儿你瞧。”

　　西门庆笑道：“怪（调皮的）奴才，丢开手罢了。我那里（哪里）有这个心。”

　　妇人道：“你没这个心，你就赌了誓。淫妇死的不知往那（哪）去了，你还留着他（她）鞋做甚么？早晚看着，好思想他（想念她）？正经（说真的）俺每（俺们）和你恁nèn一场（这么夫妻一场），你也没恁个（这么个）心儿！——还教人（叫人、让我）和你一心一计哩。”

西门庆笑道：“罢了，怪小淫妇儿（调皮的小混帐女人），偏有这些儿的。他（她、宋惠莲）就在时，也没曾在你根前（跟前）行差了礼法（比喻做错了事）。”于是搂过粉项（白脖子）来就亲了个嘴。……有诗为证：……相思有尽情难尽，一日都来十二时（十二个时辰）。

 

　　西门庆说“我那里（哪里）有这个心”，——天大的实话！他确实没有怀念的心，只有淫乐的意。

　　读者还可以接着想象，潘金莲对一个死去的女仆宋惠莲尚且如此怀恨、嫉妒，那她对同级别的、且成功怀孕的李瓶儿又该如何了残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