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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 坛】书法档案:第五集 颜真卿:关键要得法(上) ■于钟华

 杨关桥 2015-11-02





第五集 颜真卿:关键要得法(上)


于钟华


  之前我们揭秘了失传一千多年的王羲之笔法——棱侧,我把它叫做侧铺。很多人听后,马上跃跃欲试,想赶快验证这一笔法。或许大家还记得,我当时说千万不要着急去试,因为肯定会失败。为什么呢?

  因为在侧铺笔法的“底部”,还有一个非常重要并且支撑着它的秘诀。这个秘诀具有奠基作用。我们千万不要小看这个基础,因为它如同树根一样,没有它,“书法之树”就无法生长。我们这一讲,就专门来讲处在侧铺笔法下面并且为它奠基的那个秘诀,我把它叫做“得法”。

  我曾经讲过,颜真卿把他老师张旭给他讲课的内容记了下来,就是《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十二意”中的第二条,叫“其次识法,谓口传手授之诀,勿使无度,所谓笔法也”。我当时看到这条内容时并不知道什么意思,经过十几年的研究后,才最终搞清楚什么叫“得法”。

  当我理解何谓得法后非常激动,很想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当时一个有点名气的书家在网上发了他的一组书法作品,让我来批评指正一下。我一眼看过去后,毫不客气地说,你这个字还没有得法。那个时候年轻气盛,所以讲得很直接。讲完以后,那位老师很不高兴,他说:“你这也太离谱了吧?你说我写得不好是可以的,但我写了几十年,你说我还没有得法、还没有入门?”

  其实你可以看到,一个已经写字很多年、有点名气的书法家,把“得法”混淆成了入门。得不得法我们且不说,但首先他显然对“得法”根本就没有理解。

  我们回过头来,再来说说我当时如何通过十几年的研习而最终“得法”。

  晋唐时期的笔法已经失传,那么所失传的笔法到底是什么呢?当然就是张旭所说的“口传手授之诀”,但这个“诀”到底是什么,张旭没讲。为什么没讲?不知道。但我判断,可能有三种原因:

  第一种可能,是张旭压根儿就没讲,他只是告诉颜真卿,有这么一个东西叫口传手授之诀,非常重要。而且你要知道“勿使无度”,把握好度、火候,这就是笔法最核心、最重要的内容。也就是说,张旭只讲有这个东西,但是没有讲具体的内容。

  第二种可能,是上一次上课的时候,张旭已经给颜真卿讲过具体内容了,所以这一次就一句带过。

  第三种可能,我怀疑张旭跟颜真卿还真讲了,但这一条太重要了,所以颜真卿就多了一个心眼,没把具体内容记上去,而是记在自己的脑中了。

  即便是如我猜测的这样,但所谓的“口传手授之诀”的这个诀到底是什么,我确实还是不知道。这个“诀”就这样一直困惑着我,而且一晃就过了很多年。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把目前能够搜集到的所有晋唐时期关于书法的文献资料都进行了整理,然后进行比较研究。有一天,我在阅读唐代的书法文献时看到一篇文章,仔细读完这篇文章后,豁然开朗。这篇文章是唐代的一位非常著名的书法理论家——张怀瓘写的。当然,“书法理论家”是后人给他的主要称号,但实际上他不只是书法理论家,更是书法家。他写的这篇文章,叫《用笔十法》,就是用笔的十种方法。可能你会说,你怎么就那么相信张怀瓘呢?

  张怀瓘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书法研究者,就官职来说,他当时是皇帝的翰林供奉。可以说,全国最高水平的书法家都在他所在的单位供职,那是一个艺术家扎堆的地方。其次,不论是别人对他的评价,还是他的自我评价,都认为他的书法已经登峰造极。他说,我的楷书和行书可以和虞世南、褚遂良相媲美。而我的草书,则能跨500年。显然他也很自负。但是很遗憾,他的作品现在我们看不到了。但是我想,敢于认为自己和虞世南这种中国书法史上一流的大家相媲美,就足见他的书法水平达到什么样的层次。所以我要重点研究他的《用笔十法》。

  有一天,在研究“十法”中的“迟涩飞动”时,我突然注意了它的具体内容,“谓勒锋磔笔,字须飞动,无凝滞之势,是得法”,关键是最后三字——“是得法”。这简直就等于说,颜真卿没记的那句话,却被张怀瓘给记下来了。现在找到了内容,但问题是,文言文跟我们相隔千年,我们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我当时就找了很多解释《用笔十法》的书法理论书籍,但看完之后才发现,这些书的解释基本上是一样的。

  所谓“迟涩飞动”,被一致性地解释为写字要有迟涩之意,行笔不能一画而过。这种解释听起来很有道理,因为我的老师也说过,如果一画而过,线条会油滑。那么,要有迟涩之意是什么意思呢?不少研究者在注释时主张,“迟涩”就是说毛笔在运行的时候,笔锋要顶牢纸面,从而使毛笔和纸面产生巨大的摩擦力。只有这样,写出来的笔画才能有力量。当时我一听,觉得太有道理了,于是就按照这个方式来验证一下。

  记得我当时写了一个“福”字,写的时候,我把毛笔蘸好墨,然后牢记着毛笔要压到纸面上,于是我就用很大的力气,将毛笔一按,写得很有力气,所以每一个毛笔的动作都是慢慢推上去的。这样的话就写得很慢,有一种涩进的感觉。中间甚至想到,有的老师说还要加一点顿笔,于是顿得很重;墨汁不够了还要再蘸一下;毛笔要压牢,慢慢地提上去;因为后面的笔画比较细,所以笔尖要慢慢地提起来,然后再“走”过来,甚至要把连贯的动作也要做出来。

  我想甚至不须要去写,仅仅通过刚刚我的讲述,你肯定就已经感觉到这样会写得非常慢,而且很费劲。

  但是后来当我又仔细地去琢磨张怀瓘的注释,就是刚才我们讲的那一段话,“谓勒锋磔笔,字须飞动,无凝滞之势,是得法”,发现这里有问题了。为什么呢?“勒锋磔笔”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字须飞动”,貌似能够理解大致的意思,就是字写得要有点飞动的感觉。但我写的这个“福”字并不飞动,而是很结实。“无凝滞之势”呢?按照前面那些老师讲的办法,我一写,它恰恰是凝滞的。看来,这种解释方法是有问题的。虽然知道有问题,但却又搞不清楚这个口诀是什么意思。我当时的感觉就像是看到了保险箱,而且也知道宝贝就在里面,可偏偏打不开,心里很难受。

  就这样,在思索与难受中一晃又过了一两年,我就读哲学去了。我的本科、研究生读的都是书法专业,博士读的是哲学专业。有一天,在阅读列奥·施特劳斯的政治哲学时,我受到了很大的启发。列奥·施特劳斯专门研究古典政治哲学,他通过研究发现,西方古典时期的哲学家,在著述或讲课时会使用两种手法,一种叫做显白术,一种叫隐微术。

  显白术是什么?用今天的话说,显白术是跟圈子以外的人、跟大众讲课,所以要讲得浅显、直白,要通俗易懂。这是显白术。这个其实并不容易。我在做哲学的时候就发现,哲学教授要把一个东西讲得通俗易懂,让不搞哲学的人都明白,非常难。书法现在也存在这个问题。

  另外一个呢,是隐微术。隐微术,这个名字就很有意思,把很微妙的东西隐藏在里面,它是对内讲的,是给圈子里面的人讲的。如果是老师的话,也是跟自己的学生、跟自己的弟子来讲的。所以,他通常会用很多术语、概念。如果离开了这个圈子,即便外边的人拿到讲课的内容,也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

  当看到这篇文章以后,我的脑子里面噌一下就冒出来了一个东西:和显白术、隐微术非常类似,古代书论也有两种传播方式,一种叫“书谱”,另一种叫“书诀”。

  “书谱”很像显白术,“谱”是什么意思呢?“谱”就是用来普及的语言,就是跟大众讲的,每个人都可以听的。另一种叫“书诀”。“诀”的本意指“给死人说的话”,给死人说的话往往讲的是真话。比如,有个人马上要赶赴刑场,要诀别,或者马上要上战场,要和某人诀别,这个时候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是真话。后来这个词的意思逐渐地引申,就变成了内部传授的秘笈,所以称之为秘诀。

  现在我们往往把书谱和书诀这两个不同的东西混淆了,不太去考虑它们之间的区别,似乎觉得反正都是古代的书论,它们是同样的东西,因而也不需要区别性地阅读。

  今天学习“书谱”的人非常多,特别是学习唐代大书家孙过庭写的《书谱》。《书谱》既是一篇非常重要的书论文章,同时又是一件写得非常精美的书法作品。今天大家都热衷于学习《书谱》,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相对来说它比较好理解。而更为重要的王羲之内传下来的书诀却慢慢地被打入冷宫。什么原因呢?

  这就是因为,书诀是和内部人讲的,有它自己的言说方式,外边的人很难理解。而我们现在又隔了这么多年,所以即便我们拿到了书诀,其实也很难搞清楚它讲的是什么意思。说白了,书诀是上了锁的、有密码的。如果我们今天没有它的密码,那该怎么去做呢?

  施特劳斯还给我们做了一个很重要的提醒,他说,要想破解显白术和隐微术,尤其是隐微术,就不能按照常规的思维去对待它。简单地说,比如颜真卿在记录张旭传授秘诀的时候,一方面他唯恐别人也得到了这个秘诀,另一方面,他又希望若干年以后,某个有缘的人还能够读懂这个秘诀,所以他常常会在某个地方留下线索,让有缘人能够寻着这个线索打开大门,找到这个宝藏。等我想到此点之后,我就开始按照这个思路,想办法去破解“迟涩飞动”这一秘诀。

  我现在就把当初破解的过程展示出来,我们一同来看看对不对。

  首先我们来解析一下“迟涩飞动”。“谓勒锋磔笔,字须飞动,无凝滞之势,是得法”。这就是说,把这个诀外边加了一个锁,这个锁的名称叫迟涩飞动。那么请大家看,古人在给得法的名字起“迟涩飞动”时,这个密码是怎么样做的。

  迟涩飞动,显然是两个词,一个是迟涩,另一个是飞动。从直觉上讲,它们之间是并列的关系。人们往往倾向于认为,在并列关系中,在前的那个是重点。所以迟涩飞动尽管并列,但迟涩更为重要,飞动则为次要。如果是这样理解、翻译的话,那么就会强调写字的时候要能够放慢速度,笔要能够顶牢纸面前进。

  但如果这两个词是别人故意放错的呢?它们并非是要强调迟涩呢?于是,我就把这两个词之间有可能的关系都找出来,比如两个词之间有并列关系,有转折关系,有递进关系等,然后我将各种关系代入,看哪种解释力最强。最后通过比较分析,我锁定了递进关系。

  “迟涩飞动”这个命题之中并没有连词,它的语义是不明确的,因而这个时候就需要把欠缺的连词给它补上。这样,句子的语义才会变得清晰起来。而最后我锁定了递进关系,就是说,通过补全具有递进关系的连词,我把“迟涩飞动”变成了这样一句话“即便是迟涩的笔画,也要写得很飞动”。后面还要加上一句,“更何况其他的笔画呢”?换句话说,我们不但要把很迟涩的笔画写得很飞动,对那些并不迟涩的笔画,更应该写得飞动不凡。

  如果按照常规的思维,重点是迟涩,如果按照非常规的思维,你就会发现,飞动才是它的命门所在,才是核心的要求。我如果提前知道它的真实含义,前面那个“福”字就不会写得这么傻乎乎、呆头呆脑的了。

  那么怎样才是飞动?张怀瓘在注释里面紧接着说,“无凝滞之势”。如果没有凝结、迟滞的笔画,就是飞动的。“凝”是凝结的意思;滞,就是不流畅。说白了,就是字不能像被冰冻一样,行笔要不迟疑,要能够流畅,这样才能够是飞动的。我们知道了无凝滞之势就能够飞动,对我们的书写其实没有直接的帮助。虽然我知道了飞动很重要,但是怎么样飞动?“无凝滞之势”只是结果,而我想知道的,是怎么样才能使它飞动。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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