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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醉的,辽阔的,不死的

 真友书屋 2015-11-02

2014年第一个月,我人生中第一次喝到断片。那天是在奇怪地方的日料店里,包间里足足坐了二十个人,除了S以外,其余人我全部都是第一次见,他们彼此之间,也有一些人是第一次见。但我本来就只是想去喝酒,所以心情倒也是轻轻松松的。我们先是喝了一个多小时的梅酒,接着端上来厚厚一层泡沫的啤酒,我没太和其他人说话,不过所有人都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热络和亲密。我嘛,就和往常一样,继续一口口地自己喝,如果有别人来劝酒,便也跟别人喝,又因为感觉S不太能喝,就仗义连着S的酒一起喝了。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将亮未亮,在自己的床上,我努力了一会儿挣脱了睡眠。虽然是睡在被子里,但是大衣完全没有脱,而且头发里有呕吐物的气味。我想了一会儿,什么都想不起来!于是挣扎着站起来,一阵熟悉的宿醉后的头晕,这样想来,刚刚梦见口渴得要死原来是真的。哪怕是这样,我还是条件反射地去摸钱包,手机,惊心动魄。结果钱包还在,而且手机已经在床头充好电了(我有一个和我一天生日的好酒友,我们有过很多次一起宿醉的经验,清晨惊醒做的第一件事情都是摸手机和钱包,如果还在,就继续睡…至于这位酒友,我后面会详细说),打开看,从昨晚八点以后的短信,就一个都没有看到过。所以说,我是从昨晚八点开始就失忆了。


一直磨蹭到天彻底大亮,才鼓起勇气来问S,想把失去的记忆片段补上。S说在我昏过去之前,我笑嘻嘻地跟他说,我好像喝多了,并且把手机塞给他保管。虽然我完全不记得了,但是我也不由感慨自己,啊,原来这些年来的喝酒经验已经把我培养成一个这样自觉的人!


当然更可怕的事情是,当我说完这句话,就扭头吐了起来。中间他们如何把我送(扛)回家的,我完全没有印象。S问我后脑勺还疼吗,因为我下车的时候他们没有扶住我,我笔直地倒了下去,后脑勺敲到了上街沿。而之后S把我送回家里,搬到马桶上,他去找毛巾,一回头发现我的头发都已经浸在马桶里了。


因为麻烦到了朋友,羞愧感持续了整整一个白天。而失忆这回事也让我不由反省起人生来,我对自己和外部世界是否都过分信任了?


*


过去的一年,两年,不对,是三年或者四年里,我醉过不少场酒,要数的话肯定是数不清了。开始学会喝酒是在北京,2007年。在此之前我压根不知道什么叫醉酒,同时也不知道什么叫孤独,以及与之相关的一连串悲伤的词语,青春期过得太美好,也太没心没肺了。嗯。就是那种甜腻腻的桂花酒,便宜而销魂,微微来看我的时候,我们坐在有暖气的房间里,吃着撒了香菜末的羊肉汤,喝着桂花酒,直接靠在沙发上,渐渐感觉四肢沉重,就睡过去了。这些事儿我都在小说里写了太多遍了,所以哪怕作为启蒙酒,我也懒得再多写两笔。


不过回到上海以后再也没有喝过桂花酒。去年十月去北京的时候,有朋友特意带给我一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放在酒店里好几天一直没有打开,后来也没有带回上海。


照理说北京才是醉酒胜地,因为那儿够辽阔,冬天从小饭馆里喝多了跑出来空气冰凉。不过其实人生最初的那几场大醉我都忘得差不多了。那时候,交往了一圈北方朋友,大家都特别年轻,白酒黄酒啤酒混着喝,喝到最后所有人都趴下了,轮流去厕所里吐,谁都没法照顾谁,只能自力更生。其中一位朋友教我说,记得在冰箱里放两罐可乐,宿醉的清晨,没什么比冰可乐更能让你感觉好受些的。这招我后来自己用过不少次,也用来救过一些喝酒毫无经验,第二天要死要活的朋友。


*


后来,我遇见了人生中最重要的酒友。M。其实我和M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不过为什么直到最近这三四年才成为了酒友,我们自己也搞不清。我们都已经忘记了第一场一起喝醉的酒是怎么样的了,因为后面实在是有过太多场了。反正我们一旦成为酒友以后,就几乎没有办法成为其他任何类型的朋友了,我们变成了那种只有在喝酒的时候才会想到彼此的,真正的,酒肉朋友。并且我们都觉得,这种关系真是太棒了。


M简直认识我所有的朋友,我的中学同学,我的同事,我的写小说的朋友,我的做媒体的朋友,我的前男友。因为我觉得一切喝酒的场合,最好都有他的存在,才比较完满。如果没有他,酒会喝得丧失节奏感。对,如果想好要喝醉,那一定要喝到一种喝醉的节奏感才行啊。


有一天晚上,我和一个小团体的朋友在外面唱歌,M完全不认识他们,但是他就是这样的人,只要有酒喝他就很高兴。那天他刚刚出差回到上海,于是他从机场打车回到家里,放下行李,然后拎着一拉杆箱的酒来找我们。一般来说,他会带着一堆罐装的啤酒,一瓶朗姆和一瓶伏特加。而我则负责带红酒。平时用不到拉杆箱,平时我们把酒装在双肩包里就可以了。


那天肯定又是大醉,但是和M一起喝酒非常放心,一方面是因为我们一定会喝到大醉,另一方面是因为喝到大醉也完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M的酒量太好了,他曾经在一个卖酒的公司里做了好多年,他总是醉在我后面。


去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还特意买了一辆小电驴,兴致勃勃地想,下一场酒局的时候,我骑着小电驴去就可以彻底解决酒驾的问题。结果那天和一群朋友在居酒屋里喝啤酒喝大了,我们五个人喝了二十七个扎啤酒和若干梅酒以后,我变成了一滩意识尚存的烂泥。于是M不得不开着我的电驴把我送回家。他严重迷路,开着手机导航,其间还把我摔在刚刚下过雨的地上。他发现的时候,我还在地上没有爬起来,于是他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我竟然也哈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最后,车没有电了,我们推行了很长一段路。由于错过了车库开放的时间,我们只好胡乱停了车。第二天,这辆车就被偷了。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的朋友,以及喝不完的酒,我总是存活在一种永远二十多岁的幻觉中,彻彻底底的。


有时候我们单枪匹马地奔赴酒局,也常常会互相汇报。


“哈哈哈哈哈,喝多了好高兴!”M说。

“啊,好开心啊,喝酒最开心!”我说。


一般就是这样的,很多感叹号。但其实大部分时候好景不长,发完这种哈哈哈哈好高兴的消息后不久,我差不多就要开始哭了。


*


和我喝过很多次酒的朋友都知道,我喝酒分几个阶段,先是一个人自己喝啊喝,也不太说话,参与感很低,然后突然变得高兴和放松起来,变得笑嘻嘻的。所以如果晚来的朋友,刚刚入座,看到我已经笑嘻嘻地在讲话了,就大致知道我离开接下来一步大哭不远了。不过大哭也不是真的很吓人,有时候就是掉一会儿眼泪,就又变得笑嘻嘻的。


去年年初的时候曾经发愿说,我再也不想在喝多酒以后大哭了。说得好像伤感是一件能够根治的事似的。其实大概是觉得自己应该已经过了那个需要过多倾诉的年纪,并且觉得表现脆弱是一件完全不酷的事情。


不过后来有一天,我们为了庆祝什么事情,一群人去唱歌,从傍晚就开始喝酒,到了晚饭时间,有的人已经第一轮酒醒了,开始第二轮。有一个平日里完全没心没肺的朋友喝大了,他叫的羊肉串迟迟不来,于是他突然坐在了角落里大哭起来。


“我的羊肉串呢?呜呜呜。”

“为什么我的羊肉串还不来啊。呜呜呜。”


他嘛,已经快四十岁了,单身。但是他就坐在角落里大哭了起来。所以我后来想,其实酒精作用下的哭泣和伤感啊,脆弱啊,孤独啊或许都有那么一点关系,但是或许也真的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哭也好,笑也好,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我后来确实又在喝酒以后哭过几回。呜呜呜。


*


去年最常去的喝酒场所是唱歌的包房或者居酒屋,但是我觉得最好的喝酒地点,肯定还是在家里。尤其是我自己的家里。我搬过很多次家,但是差不多每到一个地方都能立刻把房间弄成“我的家”,而且那一定会是一个适合喝酒的家。适合喝酒的家得具备以下条件,一个不算很大的客厅,沙发前有地毯,这样可以把人都聚拢在茶几的旁边。一些人横在沙发上,一些人横在地毯上。空调足够暖和,能够有条件留宿一两个喝挂了的朋友。不过实际上我最后都会铁石心肠地把所有喝挂的人轰走,因为第二天起床房间里还滞留着酒精和烟味已经够糟了,其实心里并不能容忍更近一步的东西,比如说呕吐物和喝挂了的……朋友。


每年冬天,我都会在家里组织一两次火锅酒局。还记得2011年的12月30日,我写完了《荒芜城》第一稿,下午在豆瓣上发了一篇文章叫《做到难过的梦也不要难以相信》,回顾了自己完美的三十岁之前的时光,然后我就出门去准备火锅了!


每年的火锅,都是M背来锅子和电炉,我们每个人各自准备一些酒,我则独自去菜场搞定所有的食物,然后再花费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清洗切配。至于邀请来的人,除了那几位老朋友之外,都是随机邀请的,有些人只在我家出现过一次,有些人现在已经断了联络,有些人,我都不记得他们竟然也来过我家吃火锅。


但是2011年年末的那一次火锅吃得非常愉快,朋友带来朋友,朋友的朋友又带来超级便宜的白酒。所以才两个小时,夜晚就进入了高潮。骨头汤突突地冒着泡泡,大家都在自说自话,自己灌自己酒。对的,我的朋友们,他们都是自己灌自己酒的,最后都是高高兴兴地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后来,一个朋友提前喝大了,于是他不顾我们的挽留,潇洒地拿起外套和我们告别。结果第二天我们才知道,电梯把他带到了车库,他找不到出路,在那儿被困了一个小时。


他嘛…忘记具体是出于什么原因,后来他和我们绝交了。


*


我和M曾经在各自微醺又并没有真的喝大的夜晚讨论喝酒的问题。


“我最讨厌和那些有目的的人一起喝酒了!”

“没错!喝酒就是喝酒!”

“所以我喜欢和你还有你的朋友一起喝酒,因为大家在一起就是真的喝酒。没有别的任何想法。”

“你认识我多好,我简直带给你一个新的世界!”

“我就不喜欢和N喝酒。”

“我也不喜欢,他喝酒都是有目的的,他跟你喝酒呢,就是想要把你灌醉了听他倾诉。”

“对的,怪不得我总觉得他哪里不对劲呢。”

“嗯,喝酒嘛,就是喝到不行了,回家睡觉。”

“是的,心无旁骛。”

“但是你会不会觉得好景不长。如果以后大家都结婚了,就再也不能这样喝酒了。”

“为什么?”

“你还记得那一回在你家吃火锅吗,你喝多了就把脚搁在我的腿上,然后N就大叫说,你干嘛把脚搁在他腿上啊,快放下来!”

“哈哈哈哈,是啊。”

“虽然N有点傻逼的,但是他说出那样的话还是很可爱,他那时候就是想泡你。如果我们都结婚了,就再也没有人会说这种傻逼话了。”

“唔。是啊。”

后来没过多少天,M就结婚了!


*


我和我的朋友们非常喜欢的部分是集体宿醉以后,第二天醒来。有一回就连M也喝大了,我们全部都喝大了,第二天醒来以后我们在微信群里讨论,每个人最后是怎么到家的,有谁在路上就吐了,有谁在出租车上吐了,有谁第二天根本爬不起来。我们彼此赌咒说,他妈的再也不喝酒啦,宿醉太痛苦了,又毫无办法,只能等待血液里的酒精渐渐消退。于是我们一群人,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头晕到不行,有的人早晨还起来继续吐。抱怨着,咒骂着,等待着。


到了傍晚,我们终于都起床了,外面的天黑漆漆的,于是我们决定,既然无所事事,不如再见一面。


我们约在了淮海路上的一个粥店见面,粥店很小,我们挤在一张桌子上,陆陆续续的,昨晚的人又病怏怏地聚拢在一起,谁也没再敢提酒的事情,各自乖乖吃着跟前的粥。有人点了一块炸猪排,闻到油腻的气味我们又想吐了。


我们迅速地吃完,然后在夜色里漫无目的地散了会儿步,又四散回家。


嗯,就是这样的,那是2012年,还是2013年,我也记不清了。我们冒着渐渐消逝了的酒气,前前后后地走在上海最热闹的马路上。这是最后一个,我感觉无所事事的春天。


Photograph by runa

本文由作者周嘉宁提供版权使用


周嘉宁,1982年生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当代中国最具影响力的青年作家之一,同时也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英语文学翻译。现任《鲤》书系文字总监。

著有短篇小说集《我是如何一步步毁掉我的生活的》,长篇小说《荒芜城》等。

译著包括《红丝带》(Emma Donoghue著)、《没有人比你更属于这里》(Miranda July著)、《写在身体上》(Jeanette Winterson 著)《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Ron Rash著)等。


《密林中》(周嘉宁 著)书写年轻一代的心灵困境,著名作家金宇澄、骆以军、孙甘露、阎连科、张新颖高度好评

《密林中》这部小说饱含年轻人对梦想和自我价值的追索,书写每个人都会遇到的人生困境。告诉你,一个敏感的人是如何直面挫败,突破自我,走出人生密林的。堪称一部丰沛而复杂的心灵成长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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