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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文:青蛇

 昵称535749 2015-11-03

2015-11-02 20:01 | 豆瓣: 

1

那时节,总是有秋光。澌澌地在窗外流逝。

小青把头枕在白蛇大脚膀上,拿衣袖挡了日色,一张俏脸儿映得青白斑驳,是草木染就的一张绣花绷子,炭笔描出眉眼口鼻,还未落针,看上去有种飘忽的、不确定的美。她老是问:“阿姐,你还记得不?还记不记得到哦?”

白蛇斜斜倚在凉亭的栏杆上,手里一柄芭蕉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青绿颜色凋落了大半,枯槁了,握在手里,像握着炎夏最后的一束尸骸,扇面还有许仙用燃烧的线香头点出一个焦黑的“白”字——妥妥的碑铭。

柳声烟光里,白蛇听小青又在问,挑了挑两弯黛墨的眉,有些不悦道:“说这些做啥?”

“我怕阿姐你忘了嘛。”

远处平湖静波,绵延千里,遥遥地,有画舫展露出闲艳的一鳞半爪。那歌喉来了,流婉的,幽丽的,成云,成海,成烟花三月,指间零落:“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白蛇没有答话,出神地听。曲子只唱到半阙,那琵琶凄锵了一声,便哑了弦,天地万籁似乎也随这一声寂灭了下去,很有些惨伤的况味。

小青用袖子掩住脸,哧哧地笑起来,不可遏制似的,花枝乱颤。白蛇拿芭蕉扇拍打她,低声骂了句“死样怪气”,便扯下她的衣袖。

秋光澌澌地流过去。美丽的黄昏,包藏祸心。白蛇笑吟吟的神色冷成了冰碴子——或许是天色暗黜黜的,湖光粼粼耀花了眼……只见那松花绿的布料子底下,赫然出现的却是许仙的脸孔。

2

许仙要宰鱼。

他手中掂量着那把豁了口的菜刀,踌躇良久,似乎也在掂量自己的轻重。缸子里的鱼都等得不耐。一尊口径四尺的陶缸,红褐边沿还爬出一朵小荷;一桄青黑大草鱼,鳞片光洁,在幽幽清的水里漂游。它晓得自己就要死了。但它不怕。鱼活一趟,不是为了个死吗?

许仙用双手比划草鱼的长短,琢磨着,是不是得先把鱼给摔晕,再剐去鳞片,或者先砍了鱼脑壳,慢慢料理……成色如此上佳的一条,费好大劲儿才从娘舅那里讨要来,饿了个两三天,清水养着,就为除腹内泥沙。本想趁白蛇跟小青外出撒子儿游湖,自己阴悄悄为她们张罗顿好吃的,可没承想——或许终究应了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从日中到晚快边儿了,自己竟连鱼都还没拾掇规整,每次要抓它都被滑涂涂地溜出手去,真是手无缚鱼之力,蛮蛮窝囊。

“许仙!”

门口响起小青脆生生的叫唤。许仙浑身一个激灵,手中菜刀被吓得跌进陶缸,草鱼扑喇一声甩了下尾巴,从水面潜入缸底。

小青款款地扭着腰,似乎只依着风儿,一摇一摆走到天井,顿住脚踵,亭亭玉立,如一枝恰恰抽出嫩箭的细兰。她看着水花四溅的陶缸,掩口笑道:“你捣鼓这缸子做什么,弄得恁个惊天动地?”

许仙支支吾吾,面色紫胀:“我、我想杀鱼,给、给你们……”

“又弄西湖醋鱼?花儿都不起,腻死嘞!能不能换个花头?”小青气鼓鼓打断他,吊梢眼一睖,瞳中转着料峭光。她掉头看向白蛇,立马改换了一副楚楚声容,“阿姐,我要吃豆豉鱼,上卯子才尝过一回家乡菜蔬,你给我做嘛,打个牙祭。”

白蛇走上前,拉住小青,轻轻敲了她一记,打趣笑道:“你个卯急吼吼要吃豆豉鱼,惊头怪脑的,我上啥地方搞豆豉去?还有,都讲了好多遍了,不要当那瘟鸡堕头,你咋还记不牢?做人得有做人的规矩,要有尊卑长幼,你应当叫他‘姐夫’。”

“是是是,姐呼姐呼!”小青用鼻孔凉凉地哂笑一声,挽起袖子,从缸底捞回那把菜刀,然后稳准狠地拎住草鱼尾巴,在缸沿摔了两记,再擒住鱼脊,从腹部尾鳍开始,利落划到鱼嘴,五根指头进去刨内脏。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粘滞疙瘩。那条草鱼也没有丝毫挣扎,只是翕张着嘴,一双鼓凸眼珠静静瞧着小青,它想着,这女伢儿身上有水族气息,又咋会是人模样?人的皮囊那般丑怪,呆孤孤的,她为何要委屈歇在那样一副躯壳里?鱼来不及想个水落石出。它就要死了。它一直都明白,鱼活下来就是为了死,无论在人肚肠里变作粪便,抑或在池潭烂成淤泥,说到底,殊途同归。所以它很从容。

小青跟草鱼对视了一眼,都晓得了彼此。

3

西湖醋鱼又端上桌了。酱黄色的汤汁薄而浓,葱段翠绿,再搭上几瓣腻粉的莲花,赏心悦目。整条鱼不糊不烂,还微微冒着热气,鲜嫩酸甜,老底子的香味扑鼻。

白蛇搁下抢锅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膀,招呼许仙跟小青:“你们两个快来吃饭闹,趁热。”

许仙避着小青笑恨的刁钻神情,面色讪讪,扎手扎脚:“原想着要给娘子跟青妹搞出一件菜蔬,按理,这是我的门分账,尽该为你们偿还一些,可到头来还是得你们自个儿动手,我真是起泡,没用……”

“嘁,哪个是你妹儿,我可跟你没来头,攀不上!”小青瞪了许仙一眼,眼乌珠放出冷光,后者立马闭口不言,呆愣愣坐下,埋头夹菜吃起来。

白蛇侧首含笑,桃花眼潋滟,化了一池春水:“你们俩也真是的,刺血儿碰到了一起,钉头对铁头,总有闹不完的架儿。这屋矮墙薄,也不怕别人家听见笑话!”

小青听这话总觉刺心,好似自己逞强,故意要欺压着许仙。她从来受不得半点委屈,索性将筷子扔在桌上,叮叮哐哐一阵响:“老早就在笑话了,又不独独今日!阿姐,你看你嫁的是个啥样人?木榔豆腐,笨得作死,一脚跨过钱塘江,呵,说大话在行,考功名考不上,做生意做不来,干杂活更是威逼了他,整天窝在屋里头,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是我起搁头,故意损着他,你听下左邻右里那些闲言碎语,都说你养了个耙耳朵、吃软饭的嘞!”

许仙面色又紫胀起来,嘴里嚼着一块鱼肉,味如嚼蜡,半晌也没个动静,像泥塑的偶人,毫不驳诘,拳拳坐实了罪名。白蛇倒是心平气和,将嘴里鱼肉细嚼慢咽后,轻轻把筷子搁在碗沿上,抬起脸,眉色如钩,在尾端挑了一点冷意,凝视着小青道:“咋了?他们怎么挖脚底板是他们的事体,难道因为他们背后嘘嘘摸摸说坏话我们就不活了吗?咱们的活计不在面子上,更不在他们舌根儿上。小青,耐下性子,这人间,你要学的还多得很嘞。”

小青吃盾白儿,面色不好,斜仰着脸,怒气冲冲把双手抱在胸前,仔细瞪了默不作声的许仙一番,对白蛇道:“阿姐,还不是你惯适他,惯出这身窝囊病,还要我去当贼骨头,去钱塘府偷官银贴补他……”

“小青!”

白蛇两弯黛眉如刀锋,轻盈地割开斜穿朱户的夕光,也割开饭桌上凝滞的气氛,一双红唇紧抿,也似含着毒箭。小青见她神色冷厉,自悔失言,也悻悻地住了口。

许仙倒是被这句话点醒了一般,泥塑的偶人被吹了一口活气,眼乌珠溜了,倒不因为小青之言如何震动,只觉得自己获了恩赦,又从侥幸里生出些许得意,顿了一歇歇道:“偷官银?娘子,你们做了什么事体瞒着我不成?”

白蛇转眸绽开红唇,言笑晏晏,夹了一块鱼肉到许仙碗里,媚眼如丝,轻声道:“我们的事体,小青那是痱子当作发背医,小题大做!相公你就撒开手罢,先把饭吃好要紧,啊?”

白蛇就是一潭静而深的水,表面波澜不惊,下底却沉积着如山骸骨,任是多大风头也掀不起浪来。许仙即使是盏温暾的油灯,偶尔炸出一两星火花,也很快就被白蛇那靡靡柔情给吞没了去。他乐得被编派、被驱使,未雨绸缪,万事无忧。他心底是甘心于当这个“耙耳朵”的。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黄鼠狼跟了黄瓜宕,瞎了眼追着。

白蛇是这样,她又何尝不是?

小青恨恨地咬着牙,也不知是气自己还是别的谁,猛地站起身走了开去。

4

江南的夜晚波光粼粼,从氤氲的幽暗中,涌出一股馥郁漆蓝,暧暧地把这初秋染上天地清晖。雨汽流漫,湿溶溶、雾蒙蒙,像从小山词里随手拎出一阙,自是“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的幽寂景致。

小青气了半宿,困不着觉,又饿着肚皮,实在难受。秋老虎还存了些爪牙,余威犹在。她摇着团扇踱到窗前,瞅了半晌天井里的月光,只见积水空明、藻荇绵迭,心头生出些欢喜,起了玩兴,于是化出蛇身,横过窗棂、游廊、台阶、青砖地……一只秋蚊子养了贼大,也不知食了几多血,嗡嗡低飞,她一伸舌头就卷了进去。天井中,一树木芙蓉正当韶华,红白花朵隐在夜雾里,擎出杯盏无数,像彩纸剪出来的,还遍布折痕,看似作伪。

小青蜿蜒着,往芙蓉树上爬去,碧荧荧的蛇身如玉翠,于枝桠间潺湲。细银月光照她身上,冰冰硬,密不透风一张巨网,筛落无数花阴月影,如同给她刺了一身的暗纹。

“做人究竟有什么好呀?”小青瞅着自己光鲜新亮的真身,恋慕非常,不禁感慨。

人这般生灵,太过孱弱,磕着碰着,少不得一场毛病。更何况百岁之忧,难得长久,也不知阿姐如何想,竟只爱凡人。

“呼”的一声,小青听闻白蛇吹灭灯烛,她跟许仙的屋子陷入一片黢黑。他们这么早就困觉了?小青忽然很好奇,从树上滑下,窸窸窣窣往那厢爬去。她悄悄钻进门缝,往房梁上爬。她看见白蛇跟许仙的素纱帐子摇晃着,像是有风在撼动,一条赤红鹊被翻起波涛,白蛇发出娇弱呻吟,一声声,催命紧。这一间屋,变作瀚海上一叶浮槎,只载着他们二人,连带着轻细耳语,也成了缥碧水流上的落英缤纷,悠悠荡开去。

“娘子你瞧,这青妹年岁也不小了,咱们是不是应该琢磨着给她寻个好人户,嫁了老公,总不能一直把她留在弄堂里,做一辈子大青娘吧?耽误了她的好年景,可是造孽。”许仙有些惴惴地跟白蛇谏言,不知自个儿这枕边风吹得是否合宜。

“唔,我晓得你一向跟她合不拢,她也一直要跟你别个苗头,你说得很是,只不过这小青是从小跟在我身边的,这等行径,是否太过……”白蛇若有所思地忖度着,咬着半截话头在嘴里,也不知留着是为排揎许仙抑或设计小青。

许仙听白蛇话里有松动的口气,趁热打铁,谄笑着说:“娘子,你替她寻了个好归宿,下半辈子衣食无愁,她感激你都来不及,哪还能有怨怒的份儿?要我是青妹,得你这样一番安排,一定在堂屋给你树个长生牌位,早晚三炷香供着嘞!”

“嗯……”白蛇不置可否,从喉间拉出一声极悠长绵软的叹息。许仙见状,立马又加剧了动作。两人抵死缠绵,倒成了涸辙之鲋,只贪一口水的欢愉。

小青晓得了,她晓得他俩在做啥事体了。在背后算谋她!翻云覆雨之时,也不忘拔除她这枚眼钉肉刺!好,好你个许仙,竟寻思着要把她给嫁出去,好万全的法子,明着为她好,暗地埋毒计,借刀杀人,平日竟是小觑了你,呸!你许仙也不掂量掂量,这世间有哪个男人家入得了我的眼?

都说蛇是冷血的,可她此时分明感觉自己血液在滚沸,沿着尾巴尖直涌上脑仁儿。那条鱼又在瞧她了,阴笃笃的瞧,那条草鱼。它笑嘲着她,为何要屈从于这个糊糟糟的人世,为何要为人世的七情六欲失魂落魄,像吃隔夜螺蛳?人的心是欲种,心不死,欲望就不会死。可她的心明明冷如磐石,为何也会沾染了那入骨鸩毒,让它变成欲念蔓生的沃土?

是许仙,对,一定是许仙!这个酸雾头。他就是一切根源,是全部的罪恶。他死了,这腌臜的人间道才有个了结。

只是,她真的要杀死许仙吗?阿姐会拿她如何?

小青没闲工夫细思量了,她一个纵身,从房梁上坠落下来,压垮了素纱帐子,哐啷啷声响惊动。她细腰一摆,缠住许仙,蛇吻吐出一朵血红腥花,燠臭瞬间弥漫开来。她毒牙尖利,在月下泛出青荧寒芒,作势要朝许仙脖颈咬下去。

白蛇惊呼:“小青不可!”手膀已迅雷不及掩耳般伸进了青蟒口中。

毒牙深深扎进皮肉。小青急忙松口,看着白蛇血流汩汩的手膀,凄切问:“阿姐,你就恁般爱他?爱这个懦弱无能的庸夫?”

白蛇惨白着一张脸孔,用术法护住手膀上的伤口,极轻极利地觑了小青一眼,像把秀气匕首,低低地说:“小青,你不晓得什么是爱。”

“那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究竟什么才是!你只管歪了头由自己说……”小青化出人身,将白蛇抱在怀里,语无伦次地哭道,“难道我对你……也不算吗?”

白蛇挣扎着推开小青的怀抱,爬到许仙身边,只见他双眼暴突,面色惨灰,脸颊瘪塌塌,已是气绝身亡。小青含着悲凄嗤笑了一声:“呵,还没动口呢,这就被吓得翘辫儿了,还真是个瘟孙。”

白蛇没功夫去斥骂小青,她捧起许仙的脸,双眼木直直的,成了两只冰河上的孔洞,只一遍遍喃喃着:“我要救他,我要救他……”说着,她十指翻飞如蝶,冷白光华一圈圈浮荡,交相扭缠,织出一个雪茧,将半空正欲逸散的三魂七魄给拘在手掌心里。她的面色很是奇异,似乎如释重负,有种苍白的憔悴,又似乎极为雀跃,颊上泛起珠玉一般的华彩。

“我要留住许仙的魂魄,我要跟观世音菩萨讨来灵芝仙草,我要救活他,等我,许仙,等我!”白蛇像折子戏里浓墨重彩的伶人,无限沉痛地对已死去的许仙轻声说道,然后将他妥善放躺,掖好被角,怕他着凉一般。她站起身,没有丝毫迟疑,化作一道白虹划破黑夜,往遥不可及的天际飞去。

小青气得跺脚,可无奈南海路遥,她担心白蛇出什么事体,也只能化身一道青电护卫左右。

冷风萧飒,寒星如坠。她们脚下,是临安城死水一般的夜。

5

“阿姐,你到底是不爱许仙。”

靛蓝夜空里,小青与白蛇比肩偕飞,白衣青袖猎猎翻卷,云气星尘化为洪波,滔滔不绝地吞噬她们,又把她们啐出。

“小青,你于风月世故,不过是个半吊子,你不懂得……”

“阿姐,你以为我是老太太坐花轿,混沌沌的,可我心里头明镜一样!你爱的只是一个傀儡,你爱的只是你自己为一个男人家舍生忘死的那种感觉。许仙可以是任何老倌儿,可以是张三,也可以是李四,只要他听你的话,不违逆半句,由你宠着他,溺着他,你就成全了自己,不是吗?你的爱就是操控傀儡的悬丝,你只是演一出惊天动地的卿卿木偶戏文给自己看,说不定刚才那一出你早就料到了呢,你就是为了救他,才让他死,你又何必这般苦着自己?”小青不管白蛇要如何反驳,将自己心头所想一股脑倒出。

白蛇眸子瞬也不瞬,直盯前方,似乎没有听见小青说了些什么,脸上焕出一种凝重端庄的光,映着浅薄夜色,像水底的珠玉,古时候的女人家为了盟誓而掷进去的。半晌,她才淡淡道:“南海到了。”

小青无奈地叹息一声,也是没辙了。

普陀山黑影幢幢,在青黢黢的穹庐下,像一个菜馒头。紫竹林外,金童玉女双双出来迎候,他们粉雕玉琢,一个剃头,一个梳双髻,眉心都点着丹砂。他们见了白蛇,双手合十道:“观音大士知白蛇娘娘有难,早已等候多时。”

白蛇也匆匆施了一礼,跟着两个童子进了紫竹林。

林中静谧,青紫云雾缭绕,只偶尔传来冷风掠过叶片的沙沙细声。小青心里嘀咕:这不像佛境,倒似鬼域。

行了不多时,前方绰绰有白光闪烁,白蛇与小青走近一看,见正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她静默站在莲台宝座之上,全身雪雪白的衣裙袍袖,右手作兰花指立于胸前,左手托着一只莹润的羊脂玉净瓶,插了一枝柳。

“南无阿弥陀佛。白蛇,你下凡试炼,怎么事情总是一桩桩地出,不让本尊得个清静?”观音低眉敛目,慈厚宽柔地道。

“菩萨,弟子本无意扰您清修,可我家相公许仙死于非命,我在人间的试炼无法了结,特来乞您赐我灵芝仙草,以求活他一命,也好全弟子的修行。”白蛇声泪俱下,跪在莲台之侧哀哀哭诉。

观音看着白蛇瑟瑟颤抖的肩,沉沉叹息一声:“痴儿啊,红尘孽缘,你还看不破?”

白蛇答道:“若能看破,定已超凡入圣,不至沦落尘世,为十丈软红苦苦缠缚。”

“也罢。本尊看在骊山老母面上,就再助你一回,不过你切莫忘了,等许仙死后,你要来紫竹林伴我清修一千年。”观音菩萨宝相庄严,脸颊净彻无痕,似玉琢就,此时却绽开一个意味昏昧的笑容。

小青偷眼瞧了那笑容,不由得浑身簌簌起鸡皮疙瘩。她觉得那笑容很是熟稔,阴惨惨,黏糊糊,鳞片张开缝隙,倒像自己的同类。她忽然想到,这观世音菩萨在天竺世界,从来都是男人家,带把儿的,如今到了这东土,却化出慈悲女相,吸引无数信女朝拜供奉。又想到她要白蛇与她清修千年……小青再也按捺不住,拉起白蛇,道:“阿姐,咱们别低三下四求她了!求她是西湖里放酱油,无济于事,到时捉不到狐狸还惹一身骚!”

白蛇推开小青,再也忍受不了,厉声呵斥:“都是你,你这寿头,是你背后戳别脚害死许仙,现在又来拦阻我救他,小青啊小青,我是没法子哟,你是金刚大头寸,别来为难我行吗?你花样精色,鬼主意多,究竟想拿我咋样?”

小青眉目狰狞,凛然一笑,手中幻出三尺春水般的长剑:“阿姐你别寻我闹架儿,这观音也是个沙婆儿,不好相与,大不了我们把灵芝草抢了就是,小青我剑下还从未屠过佛嘞,今日赶巧!”说着剑锋一挥,一痕细长剑光如春波软荡,青衣逐水,霎时便往四周振了开去。只听林中紫竹纷纷被剑气震裂,发出噼里啪啦爆响。

观音低喝:“大胆孽畜,也敢在我紫竹林撒野!”说着,右手持净瓶柳枝一招,只见一滴雨露矫矫飞起,在半空化身千万,仿佛垂下一道猫睛石珠帘,折射着青紫幽光,异常艳曳。小青剑光碧沉沉,好似青山澹晚烟,看似凌厉浩虚,却被雨露织就的珠帘霎时阻截、消解,化为无形。

白蛇见小青悖逆,目下求观音赐药已是不能,自己着实救许仙要紧,又寻思着早有摆脱小青之意,心想,不如就让她今日葬送于此,全了自己夙愿,又不染半点血腥,两全其美,何乐不为。当下定了心意,便是抽身离局。

“灵芝草在那儿!”白蛇闭目,令元神开得天眼,望见紫竹林中心隐隐腾起的一束五彩豪光,心下焦急,耳中又听得一阵诡谲声响,定睛一瞧,是林中紫竹自动拔根而起,从根窟里爬出无数小小的伢儿来,青灰脸颊,惨淡双眼,腐烂手膀直直伸来。这些伢儿看去跟金童玉女差不多年纪,样貌也相类,只是少了一口活气。——无数青灰的、暴死的金童玉女。

白蛇转头看了小青一眼,只见她仍被观音的雨露之阵牢牢锁住,闪转腾挪,脱不开身。白蛇步步后退,咬咬牙,转头,手中剑光如贯日白虹,摧枯拉朽扫出一条道儿。她飞身直朝灵芝草的所在腾空而去。

观世音菩萨还是静静地站在莲台之上,眼观鼻,鼻观心,不悲不喜,裸足已将一切踩定。她看着紫竹林中不可胜数的金童玉女,蚂蚁般从腐土中爬出来,脸上不禁露出愉慰笑容。她抚摸身旁金童玉女头顶,缓缓道:“曾经,他们令我怡悦。只是现在我玩腻了,所以他们就死了。死在紫竹林里,死在我的脚下,是最接近西天极乐的境界,是无尚的佛光普照。你们明白吗?”

金童玉女木讷地点了点头,双手紧紧抱住观音菩萨大脚膀。

那边厢,白蛇已逐渐接近灵芝仙草。那灵芝是一朵拳头大的菌儿,供养在一朵千叶碧台莲上,通体如玉,茎盖粲然,五彩云气焕焕。白蛇袖中飞出一条白绫,右手一扬剑,如飞雪万里,将身侧童尸劈开,瞬间已将灵芝拉入手中。她不敢恋战,转头再也不看小青一眼,身形一个忽闪,已腾空往紫竹林外纵去。

金童玉女一拨又一拨前赴后继,潮水似的,甫落又起。小青也已是吃不落,只能麻木地反复挥剑,剑气如青飚,把童尸被虫蚁蛀空的头颅砍碎,蓦然抬眼时,却见白蛇携着灵芝仙草,已朝山下飞去。她顿时五内俱沸,如吞热炭,十分红处已成灰,口中喃喃:“阿姐,阿姐,你何以薄情至此!”当即剑光暴涨,将一丈之内的金童玉女尽数屠灭,然后飞身而起,追着白蛇奔下山去。

莲台上那两个金童玉女仰头望了望观音,似是疑惑不解。观音瞧着白蛇与小青逃遁方向,不兴波澜道:“随她们去吧,让她们铩羽此地,反倒败坏了天上那些个神啊仙啊看戏的兴头,我是被泼一身脏水还撇不清。你们都不知道,白蛇肯定也不知道,她在这人世间演的这出戏文,不是给自己看的,是给天上那些百无聊赖的神仙看的,也是给后世千秋万代的百姓看的,呵呵,还真是流芳百世呀。”

郁郁紫竹林,青灰童尸又乖巧钻进地底。竹笋冒尖,拔节,抽篠,转瞬又是蓊蓊一片。莲台如旧,静谧的佛光,一切都被踩在观音大士裸足之下,不会有半点动弹余地。青莲色烟霭浮上去了,小风吹来,如细浪淘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切又都被抹去了。

6

嘘。轻点声儿。

有一个秘密,关于小青。

最开始的她,其实是“他”。青城山上修炼五百年的蛇精,得了道行,化出人形,是个风度翩翩美少年。眉如墨画,鬓似刀裁,启唇笑出一排编贝似的白牙,说出的情话,连青城山上矗立千年的顽石听了都裂开一条罅隙,更何况那来来往往上山烧香求道的年轻女伢儿。

他诱骗那些女伢儿,采她们的元阴之气,助长自己的修行。他并不觉得罪恶。

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女人家。那女人家肩若刀削,腰如约素,右眼角一滴盈盈的红痣,如胭脂残泪,却总是不落。她身穿一袭桃花流水白练长裙,迤迤逦逦,像朝云暮雨偶至青城。他第一个念头却是,她姱容修态,肯定肉嫩汁鲜。吃了她,款款地放进自己肚子里,他才觉得安心。

他骗这个女人家去后山,正准备化出原形吞掉她时,却见她右手食指燃起一点白亮精芒,点在他额头,他立时就使不出法力,急得龇牙咧嘴。那女人家嘻嘻笑道:“你的道行终究清浅,竟然看不出我也是妖。”说着,从口中吐出分叉的长舌,姣冶妩媚。

他心知自己遇上了前辈高人,再不敢造次,只得温言告饶:“好阿姐,你饶了我,以后我在你身边做牛做马任凭驱遣,绝不食言!”

那女人家又笑:“你一个大男人家,不对,大男妖家跟在我身边做啥?我还要下凡去试炼一番人间情爱嘞,又不是跟着丝瓜儿荡,到处游玩去,我可没那么蠢笨,由你坏了我的大业!”

他眼乌珠溜了圈儿,便已心生一计:“我变作你的丫鬟,你的阿妹不就行了吗?你一个千金大小姐,在人间行走如果没个丫鬟什么的,惹人起疑啊。要那人间的丫鬟,诸多不便,又怕施法,又怕现形,不如收了我这同属,岂非更为便利?”

那女人家想了想,觉得很是,于是便将就着答应了:“只是有三个条件,你不许变回男儿身,不许现出原形,更不许对我所作所为指手画脚,如此,才算一诺既成。”

“好。”

于是这一跟,就是几百年。

“许仙,你晓得了吧,阿姐她压根儿不是爱你,她爱的是她自己完成了这桩‘伟业’。我跟了她几百年,你不是第一个许仙,更绝不是最末一个,一刨花儿的功夫,你就死了,成了半空里的飞尘。此后千年万载,白蛇跟许仙的故事会永远流传,只是没有一个,是属于你的嘞。”

小青瞧着已被灵芝草救活的许仙,像被她宰杀的那条草鱼,阴笃笃地瞧,语气淡如水,却薄如刀。

秋阳已残,摇摇欲坠地悬在泛白天际,像一方蘸了人血的印鉴。雁字被风沙云雨洗得零落,不管尘寰几回寒暑,它们只适宜在诗词中唳寒。这可是人间的急景凋年。

许仙从窗外的风物回转头来,盯着小青。他刚刚复生,面有菜色,鼻翼侧边两道深褶子,还是病痨鬼模样,只虚弱地一笑道:“那又怎样?青妹,我常夸你是个猢狲精,尽该机灵,理应晓得我甘心做个瘟孙,吃一辈子消闲果儿,至于我顶了谁的缺,替了谁的位,这一世,就让我当那个傀儡,我胸无大志,过得舒心,即使是黄连树下弹琴,也足矣。”

小青先是恨恨地剜了他一眼,转而冷笑道:“你倒是会接口令,只是恐怕,我不能再让你这渣儿油嘴滑舌下去了。”

许仙面上露出恐惧神色,抬眼张望白蛇的去向,嘴里喃喃:“青妹,你、你想做啥?”

小青嫣然一笑,像个雌雄婆儿,笑容掺了股冽冽英气:“别找了,阿姐被我使了点小小手段,正困着呢,往来紫竹林一趟,算是元气大损。你也别怕,过了白堤有苏堤,我做事体总有余地,不会拿你怎样,相反,我会让你永生永世地活下去,让你跟阿姐做蟑螂照壁鸡,嘿嘿,一对好夫妻。”

说笑着,她伸出白腻中泛出青惨的右手,五指屈曲如兰,掌心上方出现了一个鬼噱噱黑洞,黑洞边缘是惨绿颜色,洞中却是炎炎的赤红,像妖魔睁开了仅剩的一只巨眼。那赤红还在流动,漫延,如巨眼的泪水。

“许仙,这些都是我从钱塘府为你偷来的官银嘞,簇新的,还未拿出来使,熔融之后,是不是蛮蛮漂亮?”

小青脸上闪现过细小鳞片,一层层的,只瞬息,又迅速消隐了去。

7

白蛇做了个梦。

梦里,许仙陷身于一片火海,挣扎着,哭嚎着,她想要伸出手去捞他,却不知为何浑身不得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化为焦炭。随后,又有无数个许仙,无数个许仙朝她行来,包围她,咆哮着:“我才是许仙!”“我才是!”……小青在他们身后咧嘴笑着,眼角一滴蓼蓝眼泪,尖利毒牙闪出寒澹澹的光色。

“许仙!”

白蛇惊醒过来,如溺死之人从水草间爬出,握住了身边人的手。她抬眼,依旧是那个眉目款款少年郎,能够温言软语,附耳细说,也能够如影随形,须臾不离。

“许仙,我好怕,我在梦里看见你死了……”白蛇依偎在许仙胸口,惊魂未定地说。

许仙轻拍白蛇后背,柔声安慰道:“没事,没事。”

白蛇身子一僵,忽觉有什么不对,抬眼仔细瞧他。半晌,她才颤巍巍地说出一句:“你不是许仙,你是……你是小青!”

“对呀,阿姐,你如此薄情,打定主意要我命丧普陀山,可你没料到那观音唯恐天下不乱,也是个看好戏的,放了我一马。许仙的骨肉已经被我拔除,扔进那熔浆里了,你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找不回来嘞,哈哈。我救活他,就是为了把他给活剥了,像那些个凡人要趁貂活着剥皮一般,这样才活色生香。唔,穿了他的皮,跟穿了件天衣似的,脱不落了诶。”“许仙”开心地笑道,拉起白蛇的手,让她的指尖如点水蜻蜓般在自己面上划过,漾起色欲的涟漪,“阿姐你看,这是许仙的眉毛,许仙的眼睛,许仙的嘴唇,许仙的喉结,许仙的胸膛,还有许仙的……”他拉着白蛇的手往更下滑去。

“够了!”

白蛇被火苗烫伤一样缩回手。

“阿姐,咋了,你不高兴哦?你听,我连声音都能变成许仙的嘞。”说着,原本清脆的嗓音果真浑厚起来,“娘子,只有我能陪你走尽这无涯的一场生啊,我能赠你一个最无瑕的白蛇传说,流传后世,这不是你期许的吗?这不是满天神佛期许的吗?这不是万朝子民期许的吗?你知道以前我看着你跟那些许仙耳鬓厮磨有多怜悯你吗,你对他们哟,就像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鲜,你是个藤头,怎么就不腻!不过如今好了,我已经真真正正地成为‘许仙’,你再没有理由拒绝我了。”

他的声线温柔,尾音带着湿润的水气。白蛇听在耳里,却如同邪恶的薪柴烧灼着心。她眼眸陡然血红起来,尖利的指甲抠在“许仙”脸上,恶狠狠地剜着,撕裂着:“你把这身皮脱下来还给我!你不是许仙,你占着这副皮囊,有什么好果子吃,能得什么甜头!”

“许仙”的面皮从额头开始被揭开,如削去一层果壳,露出血淋淋的筋肉,眼乌珠也袒露了出来,吊吊的,格外骇人。只是白蛇刚撕下一层,那皮却如生根一般,又逐渐长了出来,重新覆盖面颊。白蛇迷了心窍,只管下了死力气去撕,百折不回。

“许仙”静默地看着她脸上决绝又冷漠的神情,眼里终于落下一滴泪来:“阿姐,你就真的如此厌弃我?我以为,你跟许仙商量把我嫁出去只是受他蛊惑,我以为你在普陀山扔下我只是忧急着许仙生死,我以为我陪伴你百载有余,能在你心里抵得过一个凡人。我不奢求与你同生,只愿为你一死。你确实要我死,却全然不是我想的那般,原来,一切都只是我的‘以为’。我不甘心,所以我不愿死。如今,我不再贪念什么,只求你答我一问,这百年来,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

白蛇听她哀哀泣问,手中动作凝滞。半晌,才把将脸埋入鲜血淋漓的手掌,轻声啜泣着。

“小青,我知道对你不起,你对我情深意重,可我是条中山狼,得鱼忘筌,不知恩义,我……我爱的是人。”

人这件东西,有姣好面皮,柔韧筋肉,满腔子滚热的血,两只眼乌珠瞅着你,就只有你,不像蛇,瞳孔永远窄窄一痕,柔情也变了尖利。他们还有两片软红唇瓣,咬起来似山莓,说出来的情话更可人。最紧要的呀,他们有一颗心,噗通通跳动着,她抓在手里,觉得自己也跟着长出了一颗能够跳的心。

她就是爱着人。她爱成了天人永隔,爱成了山海万重,爱成了悖逆天道。这才算伟业。爱一只妖,什么事体都不在她筹谋之下,或者说,什么事体都用不着她筹谋,更没有摧折伦常的快慰。两只妖结发为夫妻,多庸常、多没趣儿的一桩事体,她凭什么要爱?她是个天生的伶人,就是想往着要成为传奇。

“我就是人啊。你想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娘子,我是芥子菜掉进针眼里,恰恰就是你心愿的。”“许仙”温柔地将白蛇搂入怀中,替她拭去颊上泪水。他还特意擦了下她眼角的红痣,却是擦不掉,不褪色的。他因为这滴泪的冥顽,蓦然感觉到一股诞妄的心安,好像一切都跟这颗红痣一样,是可触摸的,又是不可抹去的。

“水柔柔山盈盈,秋日西湖无纤尘。几经人间风和雨,患难夫妻情更深……”

“许仙”轻声呢喃着哼唱起来,似在哄白蛇入眠。

秋日的临安城,蒸腾起一股巨大潮湿的芳馥。木樨,肉桂,石蒜,胡枝子……千丝万缕,盛气凌人,绞成一个漩涡,像要把整座城给吞没。云端的诸神都沉默着,手里精心铺排着一场又一场镜花水月,好适时亮给世间的人看。让他们看,什么是神迹,什么是不朽,什么是海枯与石烂。所有妄图逃出他们手掌心的,或人或妖或鬼,都只不过是行贩手里卖谎秤,自以为贪了便宜,却是连筹码的资格都被剥夺,七寸也被死死拿捏住。

窗帘子扑扑地飞起来,钻进了风的鸽。窗外的西湖山水,青黄了几千回,成了裱轴,仍未看够。一柄焦黄的芭蕉扇子随风翻滚着,焦黑的“白”字一会儿朝上,一会儿朝下,没个安定,惨白的筋络也无所适从地支棱出来,灰蒙蒙地过了季。

白蛇挣扎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朗丽的西湖山水,再转眸看了一眼“许仙”的容颜,唇红齿白,剑眉星目。她长久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已是无泪。她用手轻抚他的脸孔,他的手膀,他的躯体,像跋涉千年的旅者饱览未曾熟识的风光。

“真是傻子。”

她苦笑了一声,也不知是骂许仙,小青,抑或自己。千万年的岁月在她体内訇然崩塌,是她特为要给千秋神佛、万代子民看,让他们看,什么是废墟,什么是朽坏,什么是孤雏跟腐鼠。

那一瞬间,她心里什么都有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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