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雁北大戏:看戏本就是一场戏|老家山西微信文章

 黑老赵 2015-11-03

雁北大戏:看戏本就是一场戏


杀羊是白天的事。腊月里的乡村,有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一定要在漫长的夜晚紧锣密鼓地进行着,那就是排戏。

乡村是贫困的,但贫困的地方也未必就是文化的荒漠。越是在饥寒交迫颠沛流离的生活境遇中,人类越需要精神的力量,需要灵魂的慰藉,需要含着眼泪的笑声。在漫长的农耕岁月里,乡村识文断字的人寥若晨星,阅读不是人们了解外部世界、满足娱乐需求的主要途径,他们学习社会、愉悦精神的唯一方式是戏曲。

日本学者田仲成一先生通过大量的田野考察,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中国戏剧的产生与原始巫术、祭祀、礼仪密切相关。中国戏剧就是从古代的乡村祭祀演变进化来的。农村持久不衰的演戏活动,是为了娱神祈福、驱鬼避灾,是为了庆祝丰收感谢上天的恩赐,也是为了巩固宗族的团结,纪念那些在打斗中牺牲了的族人。我对田仲成一先生的观点表示赞同。

在山西包括我们晋北的乡间,再贫穷偏远的村落都会有一座或大或小的庙宇,有庙宇则必有戏台。真的是凡有水井处,必有丝弦、锣鼓和吟唱声。从正月初三开始,每个村庄除了旱船、花灯、高跷、秧歌等社火活动,必定还会有戏曲演出。除了耍孩儿、道情、罗罗腔、二人台等地方小戏,还有中北路梆子连台整本的大戏。戏台上五颜六色的衣服、各式人物的扮相、咿咿呀呀的唱腔、诙谐逗趣的表演,是孩子们的最爱。只要一听到庙里戏台上热场的锣鼓哐哐哐咚咚咚地响起来,小孩子们必定像被小鬼勾走了魂魄,丢下担水的桶,甩开牵驴的绳,撂下热腾腾的炸油糕,放下没皮的小人书,抛弃捉迷藏的小伙伴,撒开两脚向庙院飞跑而去。

我的家乡是个文风腾蔚的地方。早在前清同治年间,村里就出过一个拔贡,后来官做得很大,一直当到孝义县的教谕,相当于现在的县教育局长或者县政府教育督导室主任。按当年的官制,估计得有从八品或正九品。当年我们村的人赶了毛驴踅进怀仁城卖大炭,倘若踫到看城门的兵丁有意刁难,或者集市上的恶棍找茬欺负,必定大喝一声:“我日你灰祖宗的,敢在爷的头上动土。小心爷到孝义寻见拔贡爷,给县太爷写一封二指宽的信,把你个孙子扔到大狱里喝稀粥去!”那人马上像霜打了的茄子,蔫了。据村里的耆老考证,我们村之所以能出这么个大人物,只因村西的青凉山顶有一座辽代的释迦塔。叫释迦塔,里边供的却是魁星爷。有了魁星爷的庇佑,我们村想不出大文人都难。到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到来时,我们村至少已经有了三四个初中毕业生。这些才华横溢满腹经纶的革命青年回到农村,立刻极大提高了全村的文化品位。过春节的时候,山后的小村子还在把小碗蘸了墨汁,用碗底在红纸上扣七八个黑圈圈,贴在门框上当对联。我们村有这几个大儒,当然是用毛笔写对联了。写的也不是“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这些陈词滥调,而是“红雨随心翻作浪 ,青山着意化为桥”这样充满时代感的语言。字迹虽然像草鸡爪子上蘸了墨在台阶上走过,村里的老太太却不住口地啧啧称赞:“看这对子写得多好哩,多黑哩,多亮哩!”到我在村里上小学和初中时,这些当代大儒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我的老师。我现在之所以能够在喝了几杯酒之后,说出好几句显得颇有学问的话,就是因为名师出高徒,从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我小学毕业那年,跟着我的老师和同学兴致勃勃地爬上了高高的青凉山。举目远眺,看到磨道河村的水库波光粼粼,应县木塔的塔尖在薄如轻纱的云雾中时隐时现,山下是一片片碧绿的田畴和我们美丽的小村庄。对家乡的热爱之情油然而生,在心底暗暗发誓长大以后一定要在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战斗一辈子。发完毒誓之后,我才开始认真瞻仰给我们村庄带来文运的魁星爷,只见他老人家踡缩在塌了半边的砖塔里,尘灰满面,衣衫褴褛,手里的毛笔断了半截,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对家乡文运的信心霎那间大大打了折扣。也就是这一年,我作为全村最优秀的选手参加怀仁一中初中的选拔考试,直到第二年也没接到入学通知。从此我就对怀仁一中又爱又恨,中考的时候,干脆报考了应县一中,在木塔下度过了我的高中生活,并由此走进了兰州大学的校园,在家乡奋斗终生的伟大理想也随之破灭了。这是后话,这些事情在以后的文字里我还会谈到。下面,我们还是接着说排戏的事吧。


大概是1972年或者1973年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了六七个年头,城乡大地到处都在排演革命样板戏,我们生产大队的广大社员群众对样板戏的热爱和向往之情也与日俱增,一听说周围的村子有演出,全村老少就穿林渡水蜂拥而去。出发的时候天还亮着,路边的野花开得正艳,正在抽穗的玉米飘散着阵阵清香。大家伙奔跑着,追逐着,嘻笑着,打闹着,一个个比小狗发情还兴奋。回来的时候,虽然肚里粒米未进,肠子绞做一团,饿得眼冒金星,但还沉浸在精彩的剧情里,感慨万端,笑声遍野。小后生说:“看人家铁梅那辫子,多长哩,多黑哩!”大姑娘说:“看人家李玉和那骨头多硬哩,鸠山咋打也不说!”老太太说:“看李奶奶那命多苦哩,几百年前就死了老伴,偏偏儿子也不是亲儿子,孙女也不是亲孙女!”忽然间,头顶喀喇喇滚来一串惊雷,暴雨像捅漏了天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仅有的几只手电筒发出的昏黄光线连二尺远的地方都照不出去,崎岖的山路上霎时间平地起水,乡亲们像被恶狼惊散了的羊群,顾不得惦记铁梅的辫子、心疼李奶奶命苦了,摸着黑四散奔逃,耳边一片呼兄唤弟哭爹喊娘的声音……不到十里路,乡亲们摔跟斗跌马趴走了两三个时辰。直到借着晨曦远远地看到村口的堡墙了,才想起清点人数。一看有七八个人不见踪影,才又返回去循着呻吟和叫喊声像抓特务一样仔细搜索,终于在石灰窑里找见了三四个跌破头的,在古墓里找见四五个摔瘸腿的。亲人相见,不免抱头痛哭,其情其景感人至深!


到外村看戏如此不易,乡亲们就盼望县里的毛宣队能来村里演出一回。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县城来的大艺术家。大人们忙着拆街门搭舞台拉电灯挂帷幕,做演出前的准备;婆姨们忙着炖鸡肉炒鸡蛋压粉条炸油糕,招待毛主席派来的亲人们;小孩子像花果山的猴子盼回了孙大圣,高兴得翻跟头耍把式,半下午就把低的板凳高的桌子,圆的石头扁的砖头,蚂蚁搬家似的一色一色从家里运到剧场的空地前。二狗旦和四没牙因为领地相邻,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很快发生了边境冲突。随着战事不断升级,双方的母亲卷入了争端。


一个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啪,一个耳光。


另一个说:“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啪,也是一个耳光。


一个说:“东风吹战鼓擂,老娘在世界上怕过谁!”劈胸抓了一把。


另一个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抽裆踢去一脚。


你看看俺们村婆姨们吵嘴这水平,绝对比赵本山和宋丹丹的小品精彩。因为他们的小品有剧本,有导演,并进行了长达几个月的排练。而乡亲们吵架,则是文武不挡,妙趣横生,唱念做打皆是一流功夫,却又信手拈来,浑然天成。这免费表演的帽子戏,真比后面的大戏还有趣和好玩。


最近在媒体上很看到一些跨过洋出过国的绅士们,一哇声地赞美奥地利皇家歌剧院观众的素质。我却颇不以为然——何必把看戏弄得像祭祀似的。男士必是黑色燕尾服,打着黑色的领结,端坐在高大的靠背椅上,神情肃穆得像死了亲爹。女士们一个个发髻高挽,晚礼服露着白花花一片脊背,好在是在歌剧院,暖气一定开得很足,这要是在东北看二人传,或是在我们雁北听北路梆子,不等看完一场戏,早冻成冰雕了。


其实中外戏剧有着不同的传统,西方的戏剧是从宫廷走向民间的,东方的戏剧是从农村走向城市的。农民是戏剧的衣食父母。每一个在田间劳作的农民,往往既是它的观众,又是它的演员。所以中国的剧场更像一个集市,看戏更像一次聚会。与其说是看戏,不如说是看人。情窦初开的年轻男女是想在剧场悄悄给心爱的人递个眼风,趁别人不注意就钻到麦秸垛里亲嘴去了。中年男女心里互相有了惦记,装作捡掉在地下的烟袋,偷偷捏一下女人的绣花鞋。这点小把戏一旦被彼此的丈夫或婆姨窥破,不等散场必有一场恶战,直至引发村庄或家族间的械斗。小孩子只对武生的打斗和丑角的逗趣感兴趣,一听青衣捂着肚子开唱就进入了梦乡,从树枝上一头栽到人丛里。老汉们一只手抚摸着比自己还老的看家狗,一只手抠着脚趾间经年积攒的黑泥,随着演员的唱腔摇头晃脑,没牙的嘴里涎水流得比岁月还长。剧场边,小买卖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声震屋瓦,却又比演员的道白还亮……真正是千人千态,百人百面。乡间土场上的每一次演出都会产生和繁衍出无数精彩的故事,令乡亲们对下一次看戏像听章回小说一样充满了期待。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咱还是接着说看戏的事吧。县宣这次带来的戏是一台叫做《南海长城》的歌剧,团里的当家花旦魏彩平是我们怀仁县的刘长瑜。自从光临了我们村,就像仙女下凡,吸引了全村小后生和老光棍的目光。夜里缷了妆,抖一下衣服能掉下一地的眼球。我却独对渔霸黑头鲨感兴趣,因为他是我姐夫的姐夫的表哥。我为能和这么个大演员攀上亲戚无比自豪,一下午像踩了风火轮一样跑遍全村,告诉了所有和自己有邦交关系的小朋友:我这近亲一个跟头能翻三丈高。夜幕降临了,精彩的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突然,零零星星的雨滴飘落下来。你说这也真是日了怪了,我们村绰号叫做干石井,滴水贵如油,一年下不了三场雨。一开春就全村动员抗旱保春播,一入夏就抗旱保苗,一入冬就抗旱保墒,偏偏最不需要降雨的秋季却总是阴雨连绵。最要命的是早也不下,晚也不下,一说唱戏就下雨,比祈雨还灵验,难不成龙王爷也喜欢看戏?这天晚上,大幕刚刚拉开,天上就大雨滂沱,蓬布搭成的舞台顶上顷刻间流下千万条水柱,从台下看上去,台上跑来跑去上场下场的演员好似花果山水帘洞里的猴子。乡亲们有的顶着块塑料布,有的打着把油纸伞,有的头顶扣着个大笸箩,有的身上披着个烂麻袋,浑身早已湿透,却依然坐得稳如泰山,看得如醉如痴,鼓掌和喝彩的声音盖过了天上的惊雷。我和小伙伴们也伸长脖子,睁大眼睛,等待黑头鲨出场表演绝技。等啊等,盼啊盼,直到第三场,黑头鲨才拎着把鱼叉,裤脚挽得老高,腿上青筋暴起,从后台冲到台前。我们屏住呼吸,准备观看黑头鲨如何一个筋斗云翻到天上去,谁料这厮脚下一打滑,别说翻跟头了,屁也没放一个,就一个狗吃屎摔倒在地,手中的鱼叉飞出来,差点扎到二狗旦的脖子上。小伙伴们的眼光唰的一下向我射了过来,我浑身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脸红得像刚出窑的瓦罐,正要操起鱼叉冲上台把这个不争气的黑头鲨戳成一堆烂泥,只见舞台西侧的配电箱喷出一团白色的光亮,接着传来一声巨响,霎那间整个剧场陷入了无边的黑暗。短路的电线掉进泥水里,像毒蛇吐出蓝色的信子,把边幕旁的乐师一个个击倒在地,手里的小号、铜锣和鼓槌一齐飞出去,把台下的观众砸得鬼哭狼嚎。维持秩序的基干民兵赶紧冲上台去,挥起手中的木棒摸着黑在乐师的身上一顿乱打,拨开了电线,虽然没出人命,但演出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第二天大早,一睁开眼睛我们就撒开腿向戏台跑去。那曾经给我们带来无数快乐和憧憬的一道道帷幕、一排排刀枪、一口口衣箱、一只只吊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演员们没等天明就赶紧撤回了县城,此后多少年再也没敢来俺们美丽富饶的小村庄演出。只有光溜溜的街门板和一地的石头砖块,陪伴着我们这些伤心寂寞的孩子。一台无比精彩的歌剧就这样走进了我的记忆深处,永远不知道它的结尾。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