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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成为许多人的朋友而不是兄弟

 真友书屋 2015-11-04

撰文:汉娜·阿伦特

翻译:王凌云


历史中有许多黑暗时代,在其中公共领域被遮蔽,而世界变得如此不确定以至于人们不再过问政治,而只关心对他们的生命利益和私人自由来说值得考虑的问题。生活于这样一些时代并由它们所塑造的人们,很可能总是倾向于要么厌恶世界和公共领域,尽量地忽略它们,要么越过它们,跑到它们背后——就仿佛世界只是人们可以躲藏到它背后的一种表象——以达成与他们的同伴的相互理解,而不考虑在他们之间存在的世界。


在这样一些时代,如果情况非常糟糕,就会发展出一种特殊的人性。为了恰当地理解这种可能性,我们只需要回想一下《智者纳旦》(Nathan the Wise),它的真正主题——“做一个人就足够了”——在全剧中无处不在。与这一主题相应和,“做我的朋友吧”这一呼吁像主旋律般贯穿全剧始终。我们或许同样会回想起《魔笛》(The Magic Flute),它同样以这种人性作为主题,而这种人性比我们通常所认为的要深刻得多——我们总是只考虑18世纪关于一种藏在使人类区分开来的不同国家、民族、种族和宗教之下的基本人性的一般理论。假如这样一种基本人性是实存的话,那它就只是一种自然性的现象,这样“人”就可以设想,通过让行为符合本性,人和自然的行为就完全一致了。18世纪最杰出的、在历史上最有影响的这种人性的鼓吹者就是卢梭,对他来说,所有人都共同具有的本性不是显露于理性之中,而是显露于同情(compassion)、显露于他所说的看到同类受苦所产生的天然不快中。与此非常相似的是,莱辛同样声称最好的人是最有同情心的人。但是,莱辛对同情的平等主义特征表示不满,因为事实正如他所强调的,我们对于邪恶的人也同样感受到“一种近似于同情的东西”。而这并没有使卢梭感到困扰。卢梭把法国大革命精神(它被卢梭的观念所造就)中的“博爱”(fraternit)视为人性的完满实现。与此不同的是,莱辛则把“友爱”(friendship)——它是有选择性的,不像同情是平等主义的——作为一个中心现象,只有靠它才能证明一个人的真实人性。


在我们转入讨论莱辛的“友爱”概念及其与政治的相关性之前,必须先花一段时间来理解18世纪所说的“博爱”。莱辛也非常熟悉它;他谈论过“博爱感”,谈论过一种对其他人类成员的兄弟般的爱,而它源于对人们在其中受到“非人”对待的世界的憎恨。然而,就我们的目的而言,重要的是,在“黑暗时代”中,人性最经常地是在这样一种兄弟之情(brotherhood)中显现出来。在时代变得极其黑暗,以至于对某些人群的洞察和选择能力来说不再能够从世界中撤离时,这样一种人性的出现,事实上就成为必然了。人性通过这种“永恒之博爱”的形式,历史性地显现于受迫害和被奴役的人群当中;在18世纪的欧洲,我们可以从犹太人那里自然地察觉到这种人性,那时犹太人还只是文化圈的新来者。这种人性乃是底层民众的特权,它是位于世界底层的人们在一切情况下都永远具有的对其他人的优势所在。但这一特权的获得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它通常伴随着极端的对世界的丧失,以及非常可怕的所有机能的萎缩来作为对应。这种丧失和萎缩,是从常识(common sense,我们凭借常识在世界中给自身定位,它对我们和他人都是共通的)的丧失开始,接着就是美感或趣味(我们凭借它来爱这个世界)的丧失。在极端的情形下,这种卑贱地位可能会持续好几个世纪……


在这种情况中,就像人性本来是自然发展的那样,在迫害的压力下,受迫害者相互移动得如此之近,以至于他们中间的空间——我们在前面称之为“世界”,它在迫害发生之前理所当然地存在于他们之间——完全消失了。这样就产生出一种人类关系的温暖,它几乎就像一种物理现象那样,穿透了每一位有过这类群体经验的人。当然,我并不是想说这种受迫害人群中的温暖就不伟大。如果它充分发展的话,它确实可以养育出一种在其他情况下非常罕见的仁慈和纯粹的善。它也经常是一种活力的来源、一种仅凭活着就能产生的快乐的来源,它甚至能让人认为,只有在那些按一般说法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之中,生命才能得到充分实现。但是在这样说时我们一定不要忘记,这种氛围所具有的魅力和力量的增长,同样取决于下面的事实:世界中的底层人们在享受着这种伟大的特权时,也被免除了关心世界的责任。


……


建立在兄弟之情基础上的人道主义很难适用于那些不属于被侮辱和被损害者、只能通过同情心来与之共享苦乐的人。底层人群中所具有的温暖,无法恰当地延伸到那些在世间具有不同地位的人身上,因为他们的地位使他们对世界负有一种责任,因而不允许他们去分享底层那种快乐的(对世界的)漠不关心。然而,在“黑暗时代”中,这种作为光的替代物的底层人群的温暖,对所有那些厌恶世界因而渴望逃避到不可见性中的人们,却有着极大的吸引力,这一点也是事实。在这种不可见性和幽暗中,一个自身隐藏起来的人不再需要看到可见的世界,只有挤在一起的人们的温暖和博爱,才能偿还人类关系所呈现出的这种古怪的非现实性——无论他们在哪儿,他们都处在一种绝对的无世界状态中,与一个所有人共同的世界毫无关系。


在这样一种无世界和非现实状态中,很容易推论出所有人共同的要素不再是世界,而是某某类型的“人的本性”。……于是,这种“人的本性”及其伴随的博爱情感就只在黑暗中呈现它自身,并因而在世界中无法被人辨别。更有甚者,在可见的情况下它们就像幻影一样消散掉了。被侮辱和被损害者的这样一种人性,从来不会在解放之时再存留哪怕一分钟。这并不意味着这种人性就毫无作用,因为实际上它使得侮辱和损害变得可以忍受了,但这确实意味着,它和政治是不相关的。


在“黑暗时代”中人应当采取何种恰当的态度,这些以及类似的问题,对于我所属的这一代人来说当然是特别熟悉的。假如与世界保持和谐(这一点已蕴含在接受荣誉这一行为中)在我们时代的世界状况中从来都不是一件易事的话,那么它对于我们来说甚至更不容易了。荣誉当然不属于我们天生的权利,而如果那种带着感激接受世界的善意馈赠时,所需要的敞开性和信任不再能出现在我们身上,对这一点也用不着感到奇怪。即使是我们之中那些通过言论和写作而闯入公共生活的人,都不再是出于公共场合所产生的那种原初的快乐而参与公共生活,他们也很少希望或渴求得到公众的赞同。在公共生活中,他们甚至倾向于只向他们的朋友发言,或者只对那些无名的、分散的读者和听众说话,这些读者和听众是每个言说者和写作者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与之相牵系的,而这种牵系发生在某种非常模糊不清的兄弟之情中。我担心,他们在自己的努力中很少感受到对这个世界的责任;相反,这些努力更多地是由他们对于在一个变得非人的世界中保持最低限度的人性的希望所引导,同时,这一希望又想尽可能地抵制这种无世界状态的古怪的非现实性。他们每个人都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只有少数人试图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理解一个“脱节时代”中普遍的非人性化,以及在其中发生的智识和政治的畸变。


……德国在同一时期(纳粹时期)存在着一种叫做“内在移民”(inner emigration)的现象;那些对此种经验略有所知的人们,或许能很快从中辨认出与我前面所提到的困境相似的问题和冲突,而且这还不只是形式或结构上的相似。正如“内在移民”这一命名所提示的,它是一种奇特的暧昧现象。它一方面意味着,某些人身在德国但其行为却仿佛不再属于这个国度,他们在感觉上像是移民;另一方面它又说明,他们并没有真的移民,而只是退缩到了内在的领域,退缩到思想和情感的个体性之中。我们不能错误地认为,这种形式的放逐(或从世界退缩到内在领域)只发生在德国;同样错误的是设想这样一种“移民”已随着第三帝国的终结而终结。相反,在时代如此黑暗之际,无论是德国内外,在看来不可忍受的现实的表面下,这样一种诱惑都特别强烈:从世界及其公共空间转到一种内在的生活中,或者,完全忽略这个世界,而去热衷于一个幻想的“应然”世界或曾经存在过的世界。


……


我之所以要举友爱作为例证,是因为它在许多方面与人性的问题特别相关,而且它将我们再次引回到莱辛身上。众所周知,古典作家们认为朋友对于人生是必不可少的,一种没有朋友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在支持这一看法时,他们很少会考虑我们在不幸时需要朋友帮助这一点,相反,他们宁可认为,除非有朋友来和我们分享快乐,不然我们就不会有任何幸福或好运可言。当然,古代也有像“患难方知真朋友”这样的格言;然而,那些无须这种证明就被我们视为真朋友的人,才常常是我们不用掩饰就可以与之同喜悦、共欢颜的人。


我们习惯了把友爱仅仅视为一种私密现象,朋友们在其中彼此敞开心灵,而用不着为世界及其要求所困扰。卢梭,而非莱辛,是这一看法的最强有力的支持者,而它与现代个体的基本态度非常一致:这些个体在与世界疏离化的过程中,只有在隐私和面对面的私密性中才能真实地展现自己。因此对我们来说,很难理解友爱与政治的相关性。例如,当我们在亚里士多德著作中读到:philia,亦即公民之间的“友爱”,乃是城邦的优良生活的基本要求之一时,我们很容易认为他只是在说城邦里不能有派系之争和内战。但是,对希腊人来说,友爱的本质在于言谈。他们认为,只有经常交换意见才能把公民聚集为一个polis(“城邦”)。在言谈中,友爱的政治重要性以及其中包含的人性就显示出来。与那种在其中个体只谈论自己的私密性的交谈完全不同,尽管这种谈话也被朋友在场的快乐所充满,但它所关注的却是共同的世界;而如果这一世界不被人们经常谈及的话,它就会仍然是“非人的”(在这个词的非常字面的意义上)。这是由于,世界并不会仅仅因为它是人类所造而有人性,它也不会仅仅因为在其中有人的声音就变得有人性,它只在人们把它作为谈话的对象时才会如此。无论我们受到世界中的事物多大的影响,也无论它们困扰和刺痛我们有多深,只有在我们能和同伴谈论它们时,这些事物才会变得属人。而所有无法成为谈论对象的事物——真正的崇高、真正的恐怖和诡异——也许能找到一种人的声音以进入世界,但它仍然不是完全属人的。只有通过谈论世界和我们自身中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们才能把它们人性化,同时,也正是在谈论它们的过程中我们学会了做人。


……


如今,我们已很难感受到莱辛试图在《智者纳旦》中提出的这种戏剧化的、但并非悲剧性的冲突。这部分地是因为,我们认为在真理问题上理所当然地要实行宽容,尽管是出于与莱辛的理由没太大关系的理由。今天仍然有人偶尔提出类似于莱辛所说的“三个戒指”之譬喻的问题,例如,卡夫卡以一种严肃口吻说道:“很难谈论真理,因为即使存在着唯一一条真理,它也是活生生的,并因此有着一张灵活多变的面孔。”但在这里,同样也没有提及莱辛那个关于二律背反的政治观点——也就是说,在真理和人性之间可能发生对抗。不仅如此,今天已很难找到相信自己拥有真理的人了,取而代之的是,我们经常会碰到那些确信自己正确的人。这里的区别是很明显的:真理问题在莱辛的时代仍然是一个哲学和宗教问题,而我们关于“正确性”的问题却产生于科学的框架中,并总是取决于一种以科学为定向的思考模式。这样说时,我可能忽略了思考方式的这种变化对我们来说是好还是坏的问题。简单的事实是,即使那些完全无法对一个论证进行专业科学方面的评判的人,也对科学的正确性非常迷恋,正如18世纪的人们对真理问题很迷恋那样。而特别奇怪的是,现代人并没有因为科学家的下述态度而改变他们的这种迷恋:只要科学家们是在真正地从事科学活动,他们就很清楚地知道他们所获得的“真理”从来不是最终的,而是要在进一步的研究中不断地受到根本性修正的。


无论在“拥有真理”和“总是正确”这两种观念之间有多大差别,它们在一件事上是相同的:那些选择了它们之一的人,在他们的看法与人性或友爱发生冲突时,一般来说不会为了后者而牺牲他们的看法。实际上,他们认为,这样做将会违反一项更高的义务,亦即“客观性”的义务,因而即使他们偶尔作出这样的牺牲,他们也不会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出于良知,相反倒会为自己有人性而感到羞愧,经常是为它而负疚。我们可以借用我们时代的方式,或支配我们思想的那些教条性意见的方式,通过展示莱辛所说的这种冲突在“第三帝国”的十二年间、在它的支配性的意识形态中的应用,来把它译成一种更贴近于我们经验的语言。让我们暂且不管纳粹的种族主义学说在原理上的不可证明性(因为它与人的“自然”相矛盾)这一事实。(按:值得指出的是,这种所谓的“科学”理论既非纳粹的发明,甚至也非德国人的专利)我们暂且假定这种种族主义理论可以得到令人信服的证明。那么人们无法否认,纳粹从这一理论中导出的实际政治结论是完全合乎逻辑的。设想一下,如果可以用不容置疑的科学证据来证明某种族确实是劣等的,这一事实难道没有使消灭它变得合理吗?但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仍然是很容易的,因为我们会想起“你不可以杀人”这条律令,事实上它从基督教战胜古代世界以来,一直就是支配西方法律和道德思想的基本律令。但是,如果按照一种既不受法律也不受道德或宗教限制支配的思想方式来思考——莱辛的思考就是这样自在无碍、“灵活多变”的——问题就应该这样提出:任何学说,无论它们得到了多么令人信服的证明,它是否值得人们为之牺牲诸如两个人之间独一性的友爱呢?


因此我们又回到了出发点,回到了“客观性”在莱辛论辩中令人惊讶的缺乏,回到了他那带着警觉的倾向性,这种倾向性与客观性根本无关,因为它并不由它自身构成,而总是通过参照人们与世界的关系、参照他们的位置和意见来确定。莱辛在回答我上面提出的问题时,肯定不会有任何困难。任何对伊斯兰教、犹太教或基督教之本性的见解,都不能阻止他进入到一种友爱和友爱的对话中来,而对方可以是一个虔敬的穆斯林、一个地道的犹太教徒或一位纯洁的基督教徒。任何从原则上阻碍两人之间友爱可能性的学说,都会遭到莱辛那自在无碍、永远葆真的良知的拒绝。他会立即采取人性的立场,并很快打发掉每一阵营中的博学或不学无术的讨论。而这就是莱辛的人性所在。


这种人性出现在一个政治上受到奴役、且其根基已被动摇的世界中。莱辛同样生活在“黑暗时代”,并以自己的方式被时代的黑暗所毁灭。我们已经看到,人们在这些时代里是多么强烈地渴望着彼此靠得更近,在这种私密性的温暖中寻求光与启明的替代品,而这种光与启明只能由公共领域带来。然而,这意味着他们在回避争论,试图尽可能地只和那些他们不会与之冲突的人们打交道。对一个像莱辛那样的人来说,在这种时代、这种受限的世界中,只有很少一点空间;在那里,人们挤在一起来彼此温暖,他们从他那里远离而去。但他依然对可争论之物进行论辩,他宁可忍受孤独,也不要那种抹平一切差别的兄弟般的过度亲密。他从来不想真的和与他辩论的人争吵;他只想通过连续不断地谈论世界中的事务和事情,来使这个世界变得有人性。他想成为许多人的朋友而不是兄弟。


(本文摘自《黑暗时代中的人们》一书“思考莱辛”一章,本书中文版2006年由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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