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和两眼井紧靠着,这在苏城较少见。现在想来,如果运河是H,两眼井是2O,这就像是纯纯的水分子式H O,落在阊门一角,老家门前。 清晨,沏一壶新茶,淡淡香气拂过,H 蜿蜒,2O清冽,缥缥缈缈氤氤氲氲便如水幕电影般腾现在眼前,带着软软的流水声。 两眼井水泥抹面,极普通,地上两眼,暗下一井共处。这里老街的民居也一样,背靠城,夹后院,内里常常一通好几户人家,接个炉火,要点葱姜,借条板凳都不用出大门。 湿履印槛外,水光漏窗中。两眼井出现前,老街不但没井,也没有自来水,一条宽宽的运河,荡满了儿时的记忆。我们兄弟姐妹常常踉踉跄跄踢开水花,担着约有半个身高的水桶,一路滴滴答答汲了水回家,再合力抬起,将晃落剩的半桶水颤巍巍推入缸中。缸满,撒些矾,用棍划,划拉得越快,中间的水涡会钻得越深,有时,路过的斜阳顺道裹起旋转的水光抛向屋顶,似流星闪烁。矾过的水,碧绿爽清,水变清了,才上得厨房,进得厅堂。 居民把运河当作挖在自家门前的私有财产,饮水、洗刷、游泳、捉鱼捉虾摸蚌摸螺蛳,随取随用。运河更像一幅挂在门外的风情画,“昂昂”作声的渡船风雨无阻迎来送往,泊岸的商船亲切叫卖,路过的拖轮碾出一波又一波人工海潮,在码头边掀起雾茫茫的水浪,嬉戏捣衣的姑娘。 这是一条流淌了千年的仁慈的母亲河,不求索取,胸怀宽广,任吃、任用、任玩,不收钱,不纳税,水又是活水,源源不绝。 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清凌凌的河水一点点变污变臭,任我们加倍放矾努力划圈都没用,慢慢淡出了我们的生活。 大概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两眼井出现在大家面前,近邻们雀跃,像见着了初生婴儿。 两眼井虽不古朴典雅,又不能游泳,但和运河一样慷慨大方,且水质清甜,冬暖夏凉,加上宽宽的井栏,立刻成了街头“沙龙”。我家九十多岁的老太太也常撩起衣裙,一屁股坐在井圈上。别看老人眼睛不济,打起水来干净利落。老人两手交叉,将绳子一点一点松下,当水桶刚刚触到水,便稍稍一提,再稍稍一晃,闷闷一声“噗”,桶便没了踪影,几乎不见水花。老人爱包打听,粗布围裙松一松,三寸金莲点一点,有一句没一搭找话,兴满了,才不急不忙一节一节将绳收起,然后一顿,碗口粗的桶便手到擒来。一桶的水,满桶的快乐。 夏天,我们将一桶又一桶的井水泼向地面,泼向阳台,再架起竹梯,泼向沸沸烫的屋顶,最后,将剩余的水和多余的力气一股脑儿丢给火辣辣的落霞。泼过水的街面,还吱吱冒着气泡,邻居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搬出桌椅,准备纳凉了。 对门有位绍兴老头,姓章,很瘦,虽与六小龄童同姓,戏上却一窍不通。每天将屋前屋后的菜园浇透水后,就提溜着自家的小猫,按在木盆里洗清凉凉的井水澡,干枣般的双唇随着肩膀滑动的节奏一劲儿嘟囔。 西壁钟家阔气,有一天,钟家老幺炫耀地从井底拉出一筐西瓜,刚出井栏,就听啪的一声,一只乌油油的西瓜掀开了血盆大口,被路过的猫一口咬进肚子里。章老头家的猫眼尖,顾不得一连串拔高声的喝骂,湿淋淋跃出盆,抛下碎银一片,去咬那一地西瓜。 远处船厂家属区的姑娘下班了,抄着堆满花花绿绿衣裤的大盆小桶,相约来到井边。有姑娘的地方总会有磁场,打水的一下子就多了起来,浪花乱飞,笑语四溅: 搓板排出琵琶阵,水袖青衣戏一盆,独弦咚 咚井里弹,两眼盈盈天外声。 井受欢迎,河不乐意了。河水不犯井水终究是传说。起初几年一次,到后来,只要连落几天大雨,河水就借势涌上岸,将双眼井团团围起,水拍,浪击,咕嘟咕嘟倒灌脏水,毫不留情,双眼井两眼抹黑低下了高傲的头。大水退后,附近居民像医生般绕着井抽水换水,极力挽救,终因污水渗漏严重,回天乏术。 不再清纯,井水死了。 居民心里,河水井水都是天落水,只要落到地上,便永远生了根。 上世纪九十年代,老街居民依依作别,整体搬迁,原地建起了沿河公园,经过治理,运河又恢复了生机。垒石堆翠碧玉如洗的运河,终日叮叮咚咚喃喃呢呢,像羞怯的妙龄女子,不断向路人耳语着昨天、今天、明天。 茶壶里续上水,香气又起,朦胧中,一排文字跳显在眼前: 二〇一五年,运河被列入了世界文化遗产。 □季荣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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