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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牙利的布尔乔亚的自白 | 一个市民的自白

 汉青的马甲 2015-11-11
今日·书

一个市民的自白

作者:[匈牙利] 马洛伊·山多尔 翻译:余泽民

译林出版社

2015年10月

马洛伊山多尔是匈牙利最后的布尔乔亚。因为他,二十世纪文坛大师被重新排序。《一个市民的自白》再现了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东欧新兴市民阶层的生活全景,勾勒出欧洲大陆当时动荡不安、复杂激进的岁月影像,跨越世纪,纵横欧陆,是一部大时代的百科全书,也是堪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杰作。由文学翻译家、小说家、散文家、旅欧学者余泽民操刀翻译的《一个市民的自白》是自匈牙利文移译的首部中文译本。



它兴起于匈牙利资本主义的黄金时代,它是包括贵族、名流、资本家、银行家、中产者和破落贵族等在内的特殊社会阶层,它就是小说里的“市民阶层”。


这是一个“市民”的自白,这是一曲唱给布尔乔亚最后的挽歌,这是一幅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东欧新兴市民阶层的生活画卷,这是一段颠沛流离、孤独决绝的流亡岁月。


作为马洛伊山多尔的代表作,从文学艺术的水准上来说,《一个市民的自白》完全可以与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和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媲美。


《 一个市民的自白》节选

文/[匈牙利] 马洛伊·山多尔



第一部第三章


7


埃莱梅尔曾是我的柏拉图恋人,纯净的欲望,没有被肉体的接触所污染;他是罕见的漂亮男孩,真正的希腊美少年。蓝色的眼睛望着世界,金色的头发为他象牙白的肌肤增添了丰富的色调,他身材漂亮,比例和谐,动作轻盈,自然优雅,举手投足都透出一种骨子里的潇洒。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只要与他的视线碰撞,哪怕他只是抬一下手,都会让人对他生起一股折磨人的欲望。事实上,日后我可能只在骑士和高尚的造物身上又看到过这种高贵的“气质优雅”,这种肉体的性感和慵懒的自信,这种有的放矢的俊美和丰饶……我的爱是绝望的单相思;我蹩脚、谦卑的讨好未能打动这尊偶像——的确,他是被众人争抢的一尊偶像,埃莱梅尔实在太俊美了,我的许多同学和老师都无力挣脱他吸魂摄魄的魅力——我永远不会忘记,曾经有过几次,他将那并非刻意高傲、屈尊俯就般和蔼并略带不屑的微笑投向了我。我为什么这么想他呢?我想爱他。我想跟他手挽手地一起散步,告诉他我读了什么书,跟他一起放声大笑,当然是笑其他的人,我们忘掉身边的世界,同甘共苦,生死与共,我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他,中午陪他回家,早晨去他家接他,下午一起学习,他来家里找我,我给他看我父亲的藏书,告诉他人类的起源和宇宙的奥秘,我吩咐女佣尤莉什卡给我们准备可口的午后茶点、罐头水果和奶香面包……我邀请过他好几次,但是他从来没有来过!事实是,埃莱梅尔并不爱我,他不知道什么叫爱,我是另外一类人,是陌生、刻意、充满提防、脱离正轨的那类人。他偶尔投给我的不安、不屑的微笑,就是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有时他用尴尬不快的拒绝表情对应我的殷勤讨好。即便如此,我还是感激他的微笑给我留下的美好记忆。如果有谁对他讲话,他的脸会变得绯红可爱,自然的心灵无意中照亮那珍稀的身体;当他必须表态时,他会变得踌躇不决……他扬起眼睛,面色绯红,将他像中国人一样嫩黄、纤弱的手不好意思地伸向额头,撩开一绺金发,之后呆呆张着充血的嘴唇,用懵懂的眼神望着提问的对方,好像刚从永远的打盹中突然苏醒,就跟睡美人那样,睫毛忽闪忽闪。这种时候,我也会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因为在这样的美少年面前,我自惭形秽。


埃莱梅尔不爱我,因为我身材敦实,小手短粗,有着从萨克森和摩尔瓦祖先那里遗传来的宽大脸庞和壮实体形。很自然,埃莱梅尔喜欢蒂哈梅尔。他们俩都出身于显贵家族。在蒂哈梅尔的作业本上,他将贵族的头衔写在家姓前头——难怪他们的父母会给他们起这种很像轻歌剧中人物的名字。埃莱梅尔和蒂哈梅尔形影不离,所有人都觉得再自然不过。蒂哈梅尔家过着奢华的生活,在市中心盖了一幢别墅,每年夏天都会举家去国外旅游,会带上长有雀斑、皮肤白皙的蒂哈梅尔一起去。令人羡慕的好日子以悲情告终,后来,蒂哈梅尔的父亲饮弹自杀。那时我们已经是上三年级的大孩子了。我们有一位僧侣教师特别喜欢蒂哈梅尔,他父亲的悲剧发生后,这位教师收养了男孩,用爱慕、猜疑的宠爱细心呵护。


必须要爱一个人,我惶然无措地从哪里获知了这个巨大秘密,可是,爱还不够吗?如果我们不想过度承受感情的痛苦,必须卑微地去爱……埃莱梅尔爱蒂哈梅尔就是这样,像一个女人爱上了女情敌,命运将两人抛进男人中间,即使忌妒彼此的成功,但出于某种女性的共鸣,两个人仍旧形影不离。埃莱梅尔是金发,蒂哈梅尔是棕发;埃莱梅尔穿英格兰绒的衣服,蒂哈梅尔穿黑灯芯绒的衣服;埃莱梅尔冷峻、漠然,蒂哈梅尔多情、娇媚。他们生活在我们中间,就像两个姑娘生活在小伙子们中间;假如蒂哈梅尔用衣着或发型征服了大家的心,埃莱梅尔就会在第二天用新的玩具、很贵很罕见的铅笔、新收集的稀罕邮票引起关注。他们在我童年神话的边缘地带隆重登场,沉溺于他们美好的关系,就像某种神奇的生灵,惊艳的林鸟,不食人间烟火,是躁动春情第一股旋流的耀眼人物。这种躁动的情感就是爱情。但是埃莱梅尔并不知道。


8


在我漫长、动荡的学生生涯里,在不同的学校里,曾教过我的老师大概数以百计;他们中间有几位是名副其实的教育家,他们能够或者想要赋予我的情感以形式,究竟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我惶惑不安地在挂有无数教师肖像的大厅里挑选。其中有一位是我家的友人,我从很小就认识他,关注他,是他为我洒的洗礼圣水,他目睹过婴儿的我、青春期少年的我和后来反叛的年轻的我,他近距离地观察过我成长的环境;二十年里,他每隔一天就会来我家做客,对家里潜伏的矛盾和复杂情况了如指掌。他是一位善人,心灵纯净。二十年里,他每隔一天来家里一趟,总在晚上十点,踩着钟声进门,走进我父亲的书房,坐到一把威尼斯风格的扶手椅里;无论冬寒夏暑,他都喝热柠檬水,不抽烟,不喝酒,因为他深受神经官能症——大多是幻想出来的——和疾病的折磨;但是,即使在这样亲密的关系中,他也可以保持自己的矜持和淡漠,他身上总有一股彬彬有礼的距离感和陌生感,好像并不是到一个知根知底的家庭里做客,而是每隔一晚都出门参加沙龙“聚会”……


在我的老师中,职业教师并不多;但是学校的风气都很好。在这所“天主教”学校里,僧侣教师们教导我看重自由与正义。在教派问题上,他们显得耐心和宽容。我从来没有听他们咒骂过新教是“异教”;然而后来,我在大城市的“天主教”中学,不止一次感觉到这类矛盾。学校的风气是自由主义,是迪阿克、厄特沃什类的自由主义。绝大多数教师是神职人员,不过教我们体育的是一位从大城市来的老先生,他自己就把这门副科看成孩子们“休息时间”和“游戏机会”,课怎么上,全根据我们的兴趣。现在流行的那种可恨、乏味的“校长范儿”,过去主要用于注重体育教育的英国学校,在我们小时候不但不流行,甚至受到鄙夷和蔑视,在我们学校,连体育课都影响不了。体育课对孩子们来说,意味着精神上的解放,文化课的精神紧张、折磨人的义务和危险感在身心完全放松的蹦跳中倏然消解。从学校“人文主义”精神的意义上看,我们故意忽视,甚至有些轻视身体锻炼本身。体育课期间,那位教体育的老教师始终待在充满汗味、胶鞋味的体操房后一间窄小、昏暗的教师办公室里,在细筛子上晾着切成细丝、味道浓重的烟草,他自己也智睿、淡泊、满足地坐在浓密的烟瘴里,放任我们根据自己的兴趣上体育课。我们有两位教师都是大城市人,体育老师和美术老师;美术老师出于对当地某位名画家的景仰,喜欢画骏马和“整装待发的骑兵”。像他们这样离开首都跑到小城市来帮忙的民间教师为数不多。美术老师是一位亲切善良的“波希米亚”,当然是根据世纪初的词义;他喜欢佩戴斑点图案的“拉瓦利埃尔领花”,不太搭理我们,我们也不搭理他。我们其他的所有科目,都由神职人员担负。


日复一日,我们每天都要学一个小时的拉丁语;法语选修,想学的人才学;德语课从五年级才开始上;英语我们根本不学。在拉丁语课上我是好学生,解读拉丁语课文让我体验到真正的美,让我感受到无以伦比的快乐;我领悟到语言结构中的明义、逻辑与言简意赅,每个词都准确出奇,不可能造成任何误解,辅句在句子里不显得多余,不像野猪肉那样肥赘;我理解并喜欢拉丁语。我实在不爱学匈牙利“文学”;我们分析阅读《托尔迪》,由于语言基础还没学扎实,我无法听到诗句的乐声,感受不到词语的味道与滋味。历史课也显得空洞虚夸,不真实,刻意修饰,甚至说谎!令人费解的是何种复杂的体系竟把植物学、矿物学之类本该勾起人兴趣的科目教得那么令人生厌?是何种神奇的魔法能把简单、透明的几何学变成无法理解的抽象迷宫?为什么要把反映物理现象的定律说成记忆术般、人为操作的魔术表演?为什么在大多数的课上我们感到无聊?为什么我们感激那位一脸麻点、嗓音洪亮的数学教师?正因为他善于用平和、启发的语调,通俗易懂的词汇解释难度很大、看上去复杂的数学题,感觉是在讲一个笑话;他讲分数和正弦定理时,好像讲一位老熟人的奇闻逸事,就连脑子很笨的学生也会感到豁然开窍。有的时候,教师们像走马灯一样调换好几轮,才能碰到这样一位开天辟地的人物;假如这些另类者迟早被学校抓住私生活的小辫子扫地出门,或误入政治圈子,或“跳出”体制,或结婚成家,会有人觉得意外吗?……我们那位一脸麻点的数学教师也是这个结局,有一天,他脱下教袍,从这座城市搬走;后来还有两位年轻教师也这样走了,一位是才华横溢的文学课老师,他是个血气方刚、躁动不安、心高气傲的农村小伙儿,我们跟他相处得非常快活,可是后来,他为了一段昙花一现的爱情而丢下教职……在当时,这类“非常事件”会受到公众的严厉谴责;在战争期间,这样的“跳槽”发生得越来越频繁,年轻教师毅然决然地退出从小就培养、教育、供养他们的教会;当然,大城市的教育部门也会惩处这类“逃兵”,把他们调到外地,发配到市民学校。不过,这些稀罕、难得的“逃兵”作为教师留在了我的记忆里,让我时常想起。


罗兰菲·茹热娜创建了一所寄宿学校,不遗余力地开展教育,但是学校始终顽固坚持一条广为人知的荒谬信念,不愿意招收才智出众的男孩入学。学员们必须穿统一的制服。那些傲慢自负、“信奉天主教的没落贵族子弟”,作为一个特殊阶层生活在我们当中。他们是没落了的上层阶级的孩子,我们要跟他们保持距离;无论在学校里,还是后来在州里或政府里,他们都受到特殊待遇。他们不付学费,大多数人免费食宿,课本和衣服也全免费,在学校里享受某种优先权。我们这些交学费的学生,没有任何的优先权,我们有点鄙视他们,也敬而远之。





马洛伊·山多尔
马洛伊·山多尔(1900—1989)

他出生于奥匈帝国的贵族家庭,然而一生困顿颠沛,流亡四十一年,客死异乡。他是二十世纪匈牙利文坛巨匠,一生笔耕不辍,著有五十六部作品,死后被追赠匈牙利文学最高荣誉“科舒特奖”。他亦是二十世纪历史的记录者、省思者和孤独的斗士。他的一生追求自由、公义,坚持独立、高尚的精神人格。
他质朴的文字蕴藏着千军万马,情感磅礴而表达节制。他写婚姻与家庭的关系,友情与爱情的辩证,阶级和文化的攻守,冷静的叙述下暗流汹涌。德国文学批评界说他与茨威格齐名,另有批评家将他与托马斯曼、穆齐尔、卡夫卡并列。因为他,二十世纪文坛大师被重新排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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