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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色杏花

 红豆居士 2015-11-14

清代有一种铜质挂牌,正面文字是“一色杏花红十里,状元归去马如飞”,题曰“古句”,背面图案是魁星点斗(图1)。也有别版作“香十里”(图2),制作稍稍粗劣。还有一种年代略早的圆孔花钱(图3),将这两句诗分置两面配图:“一色杏花红十里”的一面,一妇人俯身朝向似在嬉戏的幼童,大抵是“三娘教子”之类故事,严厉的母教在传统上是备受推崇的家法,也是不言而喻的状元起跑线,如陈尧咨(欧阳修《卖油翁》一文中那位善射的官人)兄弟即是典型。“状元归去马如飞”的一面,一人扬鞭纵马,四位从者各执旗仗等物,大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光。这类钱、牌,无疑是励志的吉祥物,佩戴者也不会只是儿童,说不定有些赴考的士子挂了在腰间,平添两分底气还真的改变了命运,亦未可知呢。又有一物(图4),往往被称为“花篮型挂牌”,其实不过是帐钩的上半截而已。



“古句”的出处,并不十分的古,是苏东坡的《送蜀人张师厚殿试》:“云龙山下试春衣,放鹤亭前送夕晖。一色杏花三十里,新郎君去马如飞。”为什么不全用原句?盖因实用讲究应景,照搬成语往往不甚妥帖,总要施以刀斧才好四平八稳。东坡此诗,“新郎君”用薛逢事,据《唐摭言》:“薛逢晚年厄于宦途,策羸马赴朝。值新进士缀行而出,团司所由数十人,见逢行李萧然,前导曰:‘回避新郎君。’逢辗然,遣介语曰:‘莫贫相,阿婆三五少年时,也曾东塗西抹来。’”写到此,不禁想起上世纪八十年代,Digest杂志上有个笑话,说一个毛头小伙子新由耶鲁毕业,感觉人生一切的美好都从脚下铺向远方,逢人便说兄弟新出耶鲁,请多关照云云。某天在出租车上,和开车的老头也如此这般一番,老头耐心听完,淡定地说:哦,我是1955年耶鲁毕业的。可见,不得志的前辈眼见意气风发的小儿们跳掷不已的贫相,难免辗然而有言语,古今中外正是一律。闲话不必扯远,总之“新郎君”是带点调侃的,东坡好谑,张师厚受得,也便罢了;至于善颂善祷,当然改作“状元归去”,兼含衣锦还乡之意为佳。再看“三十里”改作“红十里”,大致是乡学究之流的炼字法,东坡看了怕是要笑,“香”也一样。东坡的诗作,当时传刻已多此类削足之病,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载,东坡作应酬字,令其孙苏符取京师印本《东坡集》诵之,至“边城岁莫多风雪,强压香醪与君别”,东坡阁笔怒目:“汝便道‘香醪’!”苏符吓得发呆,过后方知印本误以“春醪”为“香醪”。由此可知,东坡必不喜自己的诗文被改装进许多“香”啊“红”的,但拿出版商没办法,只能在家里对孙儿瞪眼睛;又可知考证诗文之难,即宋代善本有时也不足恃。然而,若论制作追求销量的吉祥佩件,就不得不承认“红”和“香”着实有喜感,再说,“春风十里扬州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十里也尽够了,何必三十里?曾见一明代诗文镜(图5),亦用东坡此诗,文为:“云龙山下世宜春,放霍亭前总乐辉。一色杏花红十里,状元归去马如飞。”不知别有所本抑或整体改作?姑录于此,以供识者参酌。


如果是文人改诗,那又另有不同,重点在各炫其能,活用前人诗句,略加更易,别出心裁,谓之夺胎点化。此风宋时已颇流行。如王驾诗“雨前初见花閒叶,雨后兼无叶里花。蛱蝶飞来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王安石编《唐百家诗选》录入,而在自己的《临川集》中改为:“雨前未见花间叶,雨后全无叶底花。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胡仔《渔隐丛话》评曰:“荆公……想爱其诗,因为改正七字,遂使一篇语工而意足,了无镵斧之迹,真削鐻手也。”又如徐陵《鸳鸯赋》:“山鸡映水那相得,孤鸾照镜不成双。天下真成长会合,无胜比翼两鸳鸯。”黄庭坚用以题睡鸭图云:“山鸡照影空自爱,孤鸾舞镜不作双。天下真成长会合,两凫相倚睡秋江。”洪迈《容斋随笔》评曰:“黄鲁直全用徐陵语点化之,末句尤工。”直到近代,旧式文人依然乐此不疲,乡先辈赵尧老每写东坡诗至“夜半老僧呼客起,云峰缺处涌冰轮”,必改“涌”为“补”,认为非如此不臻妙境,起东坡于地下亦当拱手道谢。按现代的学术规范,这么高的重复率乃是无可争辩的抄袭,然而对浸润于诗酒精神的中国文人,这才叫点铁成金的手段,既是上等创作而又不掩前人之美。类似地,周作人晚年爱写短文,引几段旧书,杂以数语议论,很受人讥笑为吃老本抄书骗稿费,然而其着墨极少而说理隽永,当中的趣味和功夫,批评者是办不来的。改来改去的流弊当然也有,主要是两条:一是也有点金为铁遂成下里巴人定本的,如李白的“举头望山月”流俗为“明月”,学生考试谁要多事还原为“山月”就得挨叉叉。二是年代久远,不免有出处、作者混淆不清的,但这也完全可以坏事变好事,假若能编列经费,勤跑日本南韩查些宋明间版本,必可以生出许多博士学位来也。

借此题目可谈的还有两事:杏花和状元。

杏为李属,花却有点特别,形似梅而色兼桃李,初开鲜红,渐开渐淡,凋落时已纯白如银。晏殊咏红梅诗云:“若更迟开三二月,北人应作杏花看。”似由罗隐“梅花已谢杏花新”变化而来,若不经意便道出杏花的花形、花时。杨万里诗:“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稍有点拗口,却也写尽其色。虽然很早就有“桃李梅杏”的排行,但那其实说的是果而不是花,而排名第四往往最为不幸,既位居前列又敬陪末座,好不尴尬。不过,座次随人意或出或入,不可太当真,徐坚编《初学记》作皇子读本,其果木部于桃李之后是柰和樱桃,梅列第十,杏则杳然不知所踪。宋人爱写杏花,小情调胜于唐人,佳句亦多。东坡在徐州时另有一首《月夜与客饮酒杏花下》,也与张师厚有关,中云:“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山城酒薄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陈与义词云:“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杏花开时,已是“暖气潜催次第春”,不似冬夜被雪围炉的无奈,大可花间行酒,月下吹笛,至于达旦,不亦快哉。叶绍翁的“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后来被用得很恶俗,但以诗而论是很好的,究其渊源当得之于吴融的“一枝红艳出墙头”,而元好问的“杏花墙外一枝横”亦是其别一种翻版。陆游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正见江南风韵,可知当时杏花也和茉莉花白兰花一般穿了成串去偎红倚翠的,惜乎现今戴花要被看作老土,花们都只好送去做精油了。此外,诗文中的杏也不尽是花。“轻红照碧池”与“杏脸桃腮,乘著月色”诚然是杏花,“花褪残红青杏小”和“杏目圆睁”就是杏子了。

状元如何与杏花结缘,大概只不过因为时令契合。唐宋省试正在春季,称为春闱,是以郑谷咏杏花云:“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风及第花。”科举兴于隋,盛于唐,极于宋,士人无不以登科及第为荣,而在人主则别有用意。唐太宗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宋太祖说,措大眼孔小。唐以省试第一为状元,宋自开宝六年起,省试后复加以殿试,此后即以殿试第一为状元。唐时状元原亦称状头,应试举子试前须往礼部投状,试毕统计整理,第一名的状自然是放在头里,所以,“状头”很可能最初是由刀笔吏们发明的工作名词,先天不免俗气。试想,班头是头,都头也是头,状头与之为伍岂非斯文扫地大是不堪?“状元”就不同了,元者,始也,大也,如元戎、元首,气象何等堂皇。因此,时间不长,中唐以后,便少见“状头”,口中笔下,大都习用“状元”了。

无可置疑,状元不仅是荣耀,也是极佳的事业起点,无论树植桃李还是榜下脔壻都是当然之选。有一种小花钱“状元宰相”(图6),虽不如清中期苏局“状元及第”大钱(图7)精美,却更好地概括了书生苦读时所有可以用于激励自己的梦想。然而状元难中,宰相更难做,印象里两宋如王曾、李迪那般功德圆满的寥寥无几,其他朝代的情况也大致相仿。那么多的状元在仕途上黯然销磨,总不能说都是书呆子不谙世务,或者都归于际遇问题,更要紧的是他们将“状元”二字看得太重,资源就变成了累赘,待到明白过来,已是世事蹉跎成白首,人家则轻舟已过万重山了。时彦,元丰二年进士第一,为颖昌府签判,知府韩维闻报状元来见,大怒道:“状元无官耶?”从此只呼作签判,时彦恨了他一辈子。论理韩维没什么错,敲打时彦他资格也足够,无非缺少一点奖掖后进的宽厚。时彦受气是很郁闷,但他不想想自己未免招摇之嫌而上司本也教训得是,“终身衔之”,器量实在狭小。子曰:“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说的就是这种人,天幸中了状元也不会有出息的。同样的事,换两个不同的人,结局便大不一样。元祐六年,马涓为进士第一,赴任秦州签判,也自称状元,所幸碰到的是吕大中,很和蔼地告诫他:“状元云者,及第未除官也。既为判官,不可曰状元也。”马涓被一语点醒,愧谢不已,终生以吕大中为良师,如此虚怀受教,即使做不到宰相,也毕竟是个人物。还有一位被太太调教好的状元是明朝的罗洪先,嘉靖八年进士第一,“不觉常有喜色”,夫人就问他了,状元几年一个?他老实回答说三年一个。于是夫人有话了:“若如此,也不靠你一个,何故久喜之?”罗后来对朋友说:“某十年胸中遣状元二字不脱。”这还幸而得夫人棒喝之力,否则多几个十年也遣不脱,岂不彻底报废。

其实状元也不过是敲门砖,进得门去路还长,若是一直扛着背着舍不得放下,当然就是受累而不是受用终生。孔夫子说:“富贵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状元之可求亦当作如是观,起早贪黑读书,梦想登科并不是不可以,但如果读来了无趣味,还不如且放下书,看杏花去也。

(原创作者 潘懿 转载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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