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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刘墉与和坤:忠奸真的如此分明?

 冷静_冷静 2015-11-19

读乾隆朝清史,浮出了面目漫漶的和珅。

就像面对一个出土的唐三彩,我们且来审视它的华彩、品评它的釉色、度量它的造型。即使,这种工作没有多大的意义,然而“意义”本身也只是各见仁智而已。

是的,和珅决非庸常之辈。

和珅的神秘,在于他能够从满州正红旗下一个破落的钮祜禄氏家庭里卓然立世,经受幼年丧父的凄寒,饱尝奔走求贷的煎熬,10岁入咸安宫官学,20岁任銮仪校卫,乾隆四十年以后则连连擢升,从一个抬轿的奴才摇身而为最高统治集团中的一员。做军机大臣时,他才28岁。

和珅的魅力,不仅在于他体魄奇伟,气宇逼人,整个儿浸润了八旗子弟的秀逸神俊、满州国将门之后的贵族气息;他的非凡之处,还在于“秀外之余,多有慧中”,虽科举未中,却才识丰赡,孔孟文章庶几倒背如流,经史子集无不遍览强记,满、汉、蒙、藏等各种语言都能读写流利,兵器骑射无所不通。当时名满天下的袁枚曾作诗称赞和珅:

少小闻诗礼,通候及冠军。

弯弓朱雁落,健笔李摩云。

袁枚所述,并非谀词。和珅的文武天才为他青年时代的陟身之道铺设了坚固的基础,甚至在他步入中年之后(乾隆五十七年),仍使他在一次接待英国特使乔治·马戛尔尼勋爵的国际谈判席上能据以揆度得失,折樽冲俎,对处心积虑、觊觎大清商埠的西方“夷商”施以最文明的驱逐。乾隆老爷子事后曾写了一首诗表述自己的心情:“博都雅(即葡萄牙)昔修职贡,英吉利今效荩诚。竖亥横章输近步,祖功宗德逮遥瀛。”他既满意人家送来了“职贡”,又激赏和珅的外交家手腕,一种夸示宏富的“天朝皇帝”的自大心态溢于言表。

和珅的“珅”是一种玉,但这块玉的光泽十分有限。我们以为他“素沐皇仁”,理当辅主驭民,造福千秋;我们以为他“苗红根正”,理当“居庙堂之高”而惠及海内、泽被乡里……然而我们骨子里都害了“左倾幼稚病”,我们良善的用心在历史的残章断篇里只能找回残酷的自嘲。

史载公元一七九九年二月七日(嘉庆四年),乾隆崩逝于乾清宫;二月一十二日,日夜在乾清宫值殡殿守灵的和珅即被收拘鞫讯。俗称“和珅跌倒,嘉庆吃饱”,从和珅家中抄出的财产竟相当于乾隆朝十余年的国库收入。他拥有土地八十万亩、房屋二千七百九十间,至于当铺、银号、古玩铺、布庄、粮店则像蛛丝般布满了北京城内外。和珅的收藏之丰,洵属天下无匹,路易十五、十六好收藏,但倾当时法国的所有,也难以望和珅的项背!

呜呼!和珅做官做到这份上,寿不得正寝,福未能尽享,“南柯乡里梦未觉,白练偏向梁上悬”!这诚然是和珅的悲剧,也是所谓的“康乾盛世”贻笑于后人的一个大荒唐。

和珅画像

和珅在朝二十余年,即使位极人臣,但“岁俸银一百九十两”的工资配给也未必能让他暴发至此,可见他弄权敛财的手段竟是怎样了得:和珅手里攥着一根线,一头串住了伏惟惶恐、摆尾乞怜的地方官,是蚱蜢;另一头又牵牢了年迈昏聩、性嗜挥霍的乾隆爷,仍是蚱蜢。和珅处在中间的位置上,双方利益均沾,权钱数运两旺,吃“蚱蜢血”竟吃出一个“位列宰辅”、世界首富来,这实在是—个充满西方幽默的“中国玩笑”!

且翻开乾隆朝晚期的那一段历史来看一看。乾隆四十九年,陕宁地方官奏报:陕宁境内,年年不雨,百姓生计日蹙,上无盖藏,室无粒粮;乾隆五十年,湖广境地突发大水,数十万灾民毙为饿殍;乾隆五十一年,台湾天地会首领林爽文率众举事;乾隆五十七年,廓尔喀兵至西藏边境,狼烟西起;乾隆五十九年,白莲教起,滚滚烈焰烧遍了半个中国……在这个生灵倒悬、边关告急、国运日衰之时,和珅的钱袋在日益鼓胀。他卖官鬻爵、婪索贿赂、蚕食赈银、鲸吞军饷、操纵狱讼、私立鞫讯……凡有助于往他怀里“扒分”,只要你能想得出来的事情,和珅便敢做得出来。当时有个小金曲,说和珅家人收佃租的情景,备极讽喻,耐人寻味:“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术,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民间的口头文学,实在是当时反映民意的最好“传媒”。

和珅,这位袁枚笔下的“文武全才”,他既不敢在羽檄急驰、塘报飞传的疆场上弯弓仗剑,又未能在祸端频发、国运交关的节骨眼上相主济民、绥靖地方,他除了对金钱抱有病态的追求,就是用心思跟皇帝老子保持特别的“亲昵”。事实上,晚年的乾隆对“和爱卿”的感情依赖已深入骨髓,他们常常是同榻而眠,抵掌而谈,通宵达旦。孤单的乾隆像饥饿的婴儿嗜食娘奶那样迷恋着和珅,和珅的温顺可人,和珅的“善解朕意”,当然还有和珅多少有点女性化了的俊美脸蛋。发展到后来,这位乾隆老爷子对和珅无原则的庇护和姑息,终成为“时政之大弊”。他既不想断送大清,又不想让自己的名字速朽,那么其中的奥秘竟是什么?这对后来的史学家,无疑是个犯难而又不乏趣味的话题。

大清朝进入乾隆六十年,已是国库亏空,国祚日浅,一派残世败象。唯独偌大的和珅相府仍是日日笙歌,燕啭莺啼,艳词香曲,不绝于耳。和珅的一个墙外“弟子”,名叫刘国泰的,竟在山东巡抚任上把官署搬进了妓院,兴之所至,便叫一个妓女脱光衣服、招呼手下属员在她的肚皮上掷骰行赌,荒淫无状,有过乃师。民间有几句顺口溜编得好:山东官儿真不差,一个官儿一个瓜。所云“瓜”者,犹谓妓女也。百姓这样认同,其实是十分保守的。

乾隆帝八十六岁那年,甘肃回民和撒拉族人在循化厅造反,朝廷派员勘乱,竟引出甘肃官僚谎报灾情、冒领赈粮一案,查实在案中侵吞白银一千两以下者一百零二人,一千两至一万两以下者三十人,一万两至两万两以下者十一人,两万两至十万两者二十人,十万两以上者十人。甘肃全省官吏无不染指。

朝廷震惊,百官震惊。

乾隆爷在震怒之余,不知该往谁头上开刀,最后把乞求的眼神递给了和珅:“联一生最恨为官者贪,为今之计,和爱卿以为如何?”都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但当乾隆真要面临这样一窝端的灭杀,他年迈而脆弱的心还是不寒而栗:他明白照这样杀下去,全国上下还能剩几个清官?照这样杀下去,大清朝这个太平盛世的朝纲吏治岂非只剩下臭狗屎一堆?——和珅从乾隆爷英雄迟暮的眼神里,读出了万念俱灰的悲愤,无力回天的凄怆,噬脐莫及的无奈。他不惊不躁、从容应对道:“奴才以为,甘肃一案事有委曲,该杀不该杀,该杀谁的脑袋,当交付众议,再行圣裁。”一脚把球踢给了众臣。

文武百官,如群蚁排衙,噤若寒蝉。

他们最最清楚,要说朝纲废弛,哪桩哪件不是出自你和珅的祸祟?甘肃官僚,清一色是和珅党徒,要说拿办元凶,非你其谁?——可惜历代土大夫从来是想得多,做得少;“弯弯绕”的肚里官司打得多,临机取决、登高一呼的任侠之举行得少。他们还没有足够的勇气祭起良心的法宝,能让这一道发自肺腑、充满血性的电光冲出脑门,冲出“红顶子”投下的幻影,裂变成一个落地惊雷,激越成一声龙吟虎啸,飞蛾扑火,夸父逐日,在毁灭和永恒中重塑自己的文化人格!

在这样一个特定的历史情景中,他们僵持着。

他们面对着权势熏天的和珅。

在乾隆朝摩肩接踵、威仪煊赫的朝班序列中,我们万万不可忽略了两个窜上窜下,频频持笏言事的朝臣:一位是面貌寝丑的刘墉,另一位则是在腰里别了个大烟袋的纪晓岚。

刘墉画像

刘、纪两人才高八斗,名驰海内,都是乾隆御下的第一大才子。刘墉自己曾说:“我生平有三艺,题跋为上,诗次之,字又次之。”其实他的书法成就最为卓著,初从雪松人,中年后融诸家大成而自成一家,超然独立,推为一代之冠。说到那个纪晓岚,人们都熟悉他微言大义、语多隽永的《阅微草堂笔记》,却少有人知道他曾呆在国史馆里替乾隆编纂了卷帙浩繁的《四库全书》,其博览之丰,才名之炽,冠盖当朝。

这两位内阁大学士都做过乾隆手下的“左都御史”,热衷于发动奏议,弹劾劣党,且好“风闻言事”,褒贬时政,往往是语出似剑,惊动四座。这自然容易惹火烧身,却也在民间给他们留下了不错的口碑。历史延续到今天,仍有人拿“刘罗锅”的故事在教育世人,仍有人争阅纪晓岚的文章而捧若琬琰,这无疑佐证了人们对刘、纪二公在文化人格上的认同和敬崇。

然而,当大清朝的生存空间和文化空间里突然杀出了一个无法无天的和珅,他们在错愕之余,竟变得格外含蓄和拘谨起来。

刘墉跟和珅的一次交锋是在弹劾山东巡抚刘国泰的问题上。乾隆四十五年,御史钱沣查知山东官吏贪婪无艺,征赂州县,便在金銮殿狠奏了一本,要将刘国泰“举职拿问”。乾隆明知这山东巡抚原是和珅亲荐之官,便命刘墉协助钱沣“再行查实”,不可据“一时无根之谈托言陈奏”。刘墉办案向以雷厉风行见誉,此次微服人鲁,未出旬余,便将刘国泰一案查了个水落石出。不料在回京途中,刘墉又意外地截获了刘国泰遣人飞马送给和珅的一封密信,他的手给猛地烙痛了!刘墉步入西风夕照里的官驿,闭门数日而不出。眼看交差的日期已近,刘墉和他的仆从们继续北上,一路上黄叶纷飞,惊鸿声声,坐在马背上的刘墉须发飘零,瘦若秋风……

是年孟冬,恶贯满盈的刘国泰在朝中伏法。当乾隆拿着刘国泰的密信征询刘墉意见时,刘墉却说:“拘审刘国泰多日,和大人严词拘讯,无有私情。”乾隆马上结论道:“国泰对和珅是一厢情愿,确无私情。”一桩涉嫌和珅的朝廷要案就这样波澜不惊,像驱赶一只扰人的蚊子那样被轻轻拂过。这让人想起在乡间时有上演的草台戏,刚才还是刀来枪往,紧锣密鼓,把悲欢离合、忠善奸邪渲染到了极致,但大幕一落,万籁俱寂,一切都归于平静。人们回过神来,才明白自己又在台下当了一回“傻子”。

而此事过后,刘墉因“察山东案有功”,升工部尚书。应该说,他敢把这封密信呈于乾隆,不啻给了和珅一个小小的儆示。这当然出于他“食君俸禄”的人臣本分,也是他作为“左都御史”的职业良心使然。也许此番对“密信事件”的降温处理,大异于他以往除恶务尽的办案作风,但和珅的背景复杂,政治舞台晴雨难料,岂可“轻露其芒,动辄有伤”?刘墉为乾隆十六年进士,毕竟做了几十年的京官,其间坐过班房,也得过皇宠,宦海沉浮,官场练历,已使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他真正地成熟起来了。君子凡有所作,必取“忍”字为先,以求自定。这是连傻子都懂的道理,何况是学贯百家、深得黄老精髓的刘墉呢?刘墉跟和珅的较劲从此转入“地下”,彼此都心存戒备,彼此都把对方推到当然的政敌位置上,但他们之间偶有发生的摩擦,则大多表现为一种玩耍式的斗气。某年某月,和珅在皇上面前嘲弄刘墉驼背,有碍圣视,以为不宜位列朝班,却引出了刘墉的一番绝妙说辞。刘墉说:“和大人所言甚谬,自古就有眼斜貌丑者在朝为官,且为官清正,万古流芳。”乾隆问:“朕倒不知是哪一位?”刘墉顺水推舟:“五柳先生陶渊明,其风如何?”乾隆答:“其风如菊。”刘墉马上振振有词:“有诗为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五柳先生如若不是斜眼,怎能东篱采菊却望见南山?”此语一出,朝臣大哗。和珅趁机逮住不放:“这纯属戏谑之言,实是对皇上不敬。”乾隆哈哈一笑,和稀泥道:“虽是牵强附会,却见才思敏捷,实为诙谐,并无不敬。”……在类似的宫廷笑闹中,刘墉总能在乾隆爷宽容的翼蔽之下向和珅讨得一点半点的便宜,且智慧火花迸溅,妙语总能解颐。他还以驼背为题做了一首自娱诗,诗云:

背驼负乾坤,胸高满经纶。

一眼辨忠奸,单腿跳龙门。

丹心扶社稷,涂脑谢皇恩。

以貌取材者,岂是贤德人。

这首诗在京城不胫而走,晓之妇孺。刘墉写这首诗至少是一石三鸟,一是讨好乾隆爷,二是拔高了自己,三是骂你和珅。“痞气”十足的刘墉分明是在说:今天我刘罗锅明里骂你也不怕你对号入座,你去吹胡子瞪眼好了,活活气死你!这就是刘墉的手段,也是天下读书人积愤愈深时借以发泄的惯用法宝。

无独有偶,同样好于此道的还有纪晓岚纪大学士。

纪昀画像

乾隆四十七年,和珅家里的天香园落成,又值其母生日,便请乾隆御驾游园。乾隆因纪晓岚编纂《四库全书》有功,遂邀他同往,以为助兴。没料纪晓岚全然不顾“第一大才子”的体面,一到和珅家里就要吃要喝,一壶茶功夫就吃了人家一只三斤重的蹄膀。膳罢,乾隆提议要为和母题诗,纪晓岚晃着个大脑袋喷出一口浓烟也带出一句诗来:“这个婆娘不是人,”唬得满座皆惊,以为他搭错了神经。又听他吟:“九天仙女下凡尘。”大家才如释重负。惊魄甫定,不料他又迸出一句:“生个儿子去作贼,”众人无不噤声失色,却见他拈须吟来:“偷得蟠桃送母亲。”大伙儿听了哈哈大笑,和珅也转怒为喜……

在与和珅的明争暗斗中,纪晓岚的聪明就显示在这些方面。平心而论,他打心眼里看不起,也惹不起和珅,就这么语藏机锋,让你去一惊一咋,让你恼不得、恨不得,心里却像吞了苍蝇那样不自在。他无力动摇和珅,他只能兴之所至,打几下“擦边球”。不错,凭纪晓岚的那份散漫和落拓,我们还能更多地要求他什么?纪晓岚素有四大嗜好,一曰好书,从四岁起每日埋首书堆中,曾自作挽联云:“浮沉宦海如鸥鸟,生死书丛似蠹虫”;二曰好烟,行走坐卧不离烟枪,其烟锅能装烟叶四两;三曰好肉,每日必食肉不吃五谷,案上雾气绕绕,泡茶烹茗从不间断;四曰好色,一日不御女,则双目似炬,颊红如火。纪大学土的这些嗜好,自然可以看作是由一个文化人的文名和才名派生出来的文化习性,但一个深耽于其间,过于依赖物质世界的人,要让他义无返顾地去殉道怕是万万不能的。就是风流倜傥如纪晓岚者,倘使他离开了烟,离开了肉,离开了女人,还能不能生活?这事实上就决定了他在和珅这个强大对手面前所抱的“俳优弄臣”式的滑稽,尽管他的理想主义精神如何贵族化,但他的做人仍然是世俗的,实用的,和千千万万既要玩风雅,又要弄风骨的文人雅士一样,他的生活是以“温饱无虞”为基调的。“食肉者鄙”,其鄙陋之处,恐怕不在于“肉”本身,而在于食肉者太重视“肉”的存在了。

薰莸不可同器,牛骥安能同槽?历史把刘墉、纪晓岚与和珅的名字戏剧性地安排在一起,看奸的如何作奸,看忠的怎样尽忠。都说中国士子得意时便尊儒入世,失意后就崇道出世,这刘、纪二公竟是儒还是道,是非儒非道,还是亦儒亦道?“自古忠奸同冰炭”,其实清浊犹如忠奸,哪里能像评话小说那样简单分辨得清楚?在一个让文化人谨小慎微,整天战战兢兢地仰视政治家眼色的封建国度里,是断然出不了雄奇豪迈、傲世独立,在精神上蕴蓄着大智、在人格上表现出大放达的大清官的;相反,像和珅那样的巨贪大奸却找到了赖以孳生、繁殖的温床!

然而,时代需要死去的英雄,我们的审美世界少不了滑稽逗人的刘罗锅。我们笑得乏了,当不忘拭抹去飞落在眼角、或许是从心底弹出的、那一颗亮晶晶的……酸泪。

一部大起大落的历史诚然要有几个横空出世、啸傲山河的时代大腕来推动,那叱咤风云的胆气,那纵横捭阖的雄风,那吞吐万象的豪迈,铸就了历史上一座座神峻峭拔的奇峰。然而,当历史的飞轮进入一孔沉闷而逼仄的隧洞,当历史的车厢面临黑暗的弯道而盘旋不出,或许——仅仅是或许,有一把跳跃的圣火在前方突然燃亮,有一柄清明的灯盏神奇地在黑暗里高擎,于是历史,再一次奔上前进的坦途。点燃那圣火,捻亮那灯盏的,往往是名不见经传、功不垂史册的小人物。

就在和珅飞扬跋扈,整个大清基础为之隐隐颤动之时,有一个小人物大张旗鼓地向他发难,而另一个小人物则已经动手为他挖掘盛尸敛身的墓葬之穴。

这第一个小人物叫尹北图,云南昆明人,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乾隆五十五年,逢乾隆八十万寿大典,在全朝文武一片嗡嗡嘤嘤的颂扬声中,冷不防杀出了一个尹北图,厉词指陈当朝推行的“议罪银”制度弊端百出、贻害甚广,且各省督抚因此而吏治废弛,声名狼藉,商人、百姓无不怨声沸沸,伫骂于途。直说得天颜震怒,从他八十寿典的龙座上跳了起来。

尹北图的此番发难,其矛头直逼和珅。所谓“议罪银”制度,就是乾隆晚期“以银抵罪”的治安条例中的一条,其始作俑者和实际受惠者则是和珅及其一班奸佞桀骜的死党。此例一开,各级官吏有事没事都堂而皇之地拿钱说话,勒索属下,搜敛地方,黎民百姓,烹为鱼肉。应该说尹北图这一杀是该刺刀见红的,但他未能准确把握好时机,结果非但没有弹掉和珅半根汗毛,还落了个“虚谤朝事,蔑视朕功”的不赦之罪。

这尹北图却不愧是一条汉子,在刑部判了他“斩决”之后,居然大呼“和珅小儿”,摇身跺足,穷极唾骂,吓得前来“监审”的和珅面无人色,仓皇而走。后乾隆开恩,赦其不死,尹北图以母老乞归,最后病死驿中。有意思的是,为其收尸的公差竟从他的袍袖间,从他的鸡爪一样僵缩的指掌里抠出了一篇褶叠起来的无题文稿,字字是弧瘦金体,笔笔显得刚劲峭拔,文云:

日月行天于永远,乃因其通体光明;江河万古不废,实由百折不回。日月虽有食缺,却一心总想光明;江河虽遭阻挡,却只向东方。其心如此,其性如此,何物可夺其志,何物可折其性!……

全文凡三百字,读之如长风过耳,惊涛扑面,一股震慑灵魂的浩荡之气将你裹挟于其中,热血为之奔涌,心脉为之狂跳,即使休眠已久,但仍深蓄于体内的理性和良知也霎时为之萌动欢跃。这是一本引以自律的备忘录?是一纸启发鸿蒙的警世说?还是一方昭鉴后人的墓志铭?不管怎么说,尹北图死得干干净净,去得一无挂碍,他的死如同他的生,整个儿是明朗的,大气的,没有半点畏怯,也不存在丝毫矫情。

后来,这份遗稿辗转到和珅手里,竟使和珅在较长一段时间里“恹然不作”,病卧榻中。他抱病作了一首《无题》,诗云:

既道无愁却有愁,诗不良士自休林。人情变幻同飘絮,世事沉浮等泛舟。邻我东西皆一律,后先真妄总宜收。成仙成佛事由己,始信庄生悟解牛。应该说和珅还是有一点危机感的,毕竟他树敌过多,且身上的血腥味太重。虽然皇宠有加,权柄日重,但他还是在尹北图的遗稿里读出了“人情变幻”的莫测,“世事泛舟”的恐惧。想象不出他是在何种情形下写这首诗的,他那“白如葱根”的纤长手指在他搦管拈毫的那一刻,会不会像发了虐疾那样地瑟瑟发抖?“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这话该是不假的。

和珅的预感并非宿命。另一个叫朱石君的人正在日夜兼程,忧劳不辍,义无反顾地做了他的掘墓人。

朱石君,顺天大兴人,乾隆十三年进士,为山西代理巡抚。他是一个较为纯粹的读书人,视政之余,唯学问读书是好;但他又不能不看到和珅当道、朝政废圮,官府衙门徇庇同党,苍头百姓深陷水火的严酷现实,他因此穷思竭虑,夙夜忧叹。“国运飘摇民如煮,躬事翰墨岂安然;哪得神擘拯水火,共工怒触不周山。”他终于无心于翰墨,走出了书斋。他冷眼注视着朝廷,他在焦灼的期待中寻索着希望。

朱石君最后把目光投注到储君永琰身上,他的眼睛迸出了一道炽烈的光亮。

朱石君按捺不住“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喜悦:啊啊,这可是咱大清未来的皇帝,这是一块浑然天成的玉璞!他日收拾和珅尸骨者,非其属谁?!清制规定:大臣一律不准接近皇子,违例者斩。朱石君接近这位储君的唯一途径,就是设法去做他的老师。

目标已定,这位胆可包天的朱石君便开始动作起来。他几乎在一夜之间搜集了乾隆的所有诗作,然后关进书房,逐首唱和,见机献与皇上。乾隆大喜,渐渐与他有了翰墨往来,初时寥寥,后来频频不绝。稍后,朱石君又把乾隆的诗文分门别类,编辑成部函,加上注释和按语,评论那些诗歌掩过“三曹”,比肩“李杜”。乾隆本来就颇视自己的诗作高妙,禁不住朱石君三捧两捧,御笔一挥,批注道:“以上所语都是纪实,其题跋更为得体恰当,知我诗文之精奥者,朱爱卿也!”一高兴就把自己的著作钦定为皇子皇孙的补充教材(或云“乡土教材”?),而朱石君这位“学术权威”就顺理成章地被任命为“上书房师傅”,并专授皇十五子永琰之学业。是年为乾降五十一年。

好一个朱石君,他终于盼来了能亲临“上书房”,执师道之尊、尽人臣忠义的日子。他发誓把永琰培养成一个能辨忠奸、明是非,忧国忧民,摒奢尚俭的君王。于是,他在教授永琰李杜诗篇、韩柳文章、苏辛词句的同时,更从《四书》、《五经》中阐发仁政爱民、国以民为本的道理;对历史帝王的治国方略,成败教训,尤其讲得明白、析得透彻。当讲到《出师表》中“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时,竟自涕泗滂沱,声泪俱下。

朱石君无疑是一个最最杰出的工程师,他是在教书,他更是在塑造未来帝王的英明灵魂。星换斗移,时日递嬗,一根剪除大奸的绞索在悄悄编织着……

忽喇喇如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大清,终于气喘吁吁地走到了公元第十八世纪的尽头,世纪末的晚钟响彻原野。和珅,这位长了个聪明脑袋的大清巨佞,直到他在嘉庆手里栽覆时,也没曾想到:早在十多年以前,一个与他素无怨隙的糟老头儿,已那样毅然决然地宣判了他的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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