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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童明:你读“不懂”木心,不是他的错

 落叶惊梦 2015-11-20


来源:凤凰文化

童明,美国加州州立大学洛杉矶分校英语系教授。出生于西安,曾留学英国和美国,1980年代初在纽约联合国总部任译员,1992年获美国马萨诸塞大学英美文学博士。在国内外刊物发表过多种论文和散文,涉及西方文论、美国文学、欧洲文学、文化飞散等各种专题。在国内出版的主要著作有《美国文学史》等。

童明先生与木心先生,两人相交相知达26年之久。童明不仅是木心的好友,更是木心的研究者,许多作品的英文翻译人。

2015年11月14号,童明先生专程从美国飞至乌镇,参加木心美术馆开幕典礼。他接受了凤凰文化记者的专访,讲述了自己对木心其人其文的理解。凤凰文化将童明先生所述整理成文,以飨读者。(采访/撰文:何可人)

第一次见到木心的作品,是他的《散文一集》。我很惊讶,第一反应是“怎么还有这样的中国作家!”

木心对艺术的看法,对艺术规律的看法,有自己独到的这种个性。我跟他曾讨论过,世界上有一批作价和你一样,他们拒绝把艺术固定在民族主义的范围之内来考虑。这些作家本身就是跨民族的,比如第三世界的作家到了西方发达世界里,他们如何创作,这个本身就是跨文化。一个真正好的艺术家,他是不仅仅对本民族的艺术感兴趣,他要对全世界的艺术,艺术传统都感兴趣。

木心是这种人。

木心把中西方的哲学文化都贯通的很好。在年轻时,木心就做了一个选择——“我要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我曾问过他“怎么成为艺术家?”

他说“连生活都要成为艺术。”

“生活怎么才能成为艺术?”

“你要自己悟。”木心回答。

木心

木心的先锋性

木心的小说,可称为散文小说。小说的重点不在情节,不在构建故事,而在于想揭示的东西,颇有契科夫的味道。

木心很会用闲笔,这是他作为艺术家的观察能力。他把不相关的东西,用自己的观察相关起来,这是木心极大的功力,也是他文学的主要特征。木心是一个文体学家,又是一个有眼光的哲学家,艺术哲学家。他是尼采般的人物,所以极为难得。因此,木心在此处强,就很强很多。

有人说木心小说写的不好。可我认为,中国谁会写元小说?木心就会。现在的问题是,他写得好的小说几乎没有一个人去评价。

比如《空房》,这个短篇大家看不懂。什么是元小说,这就是元小说。写小说的小说就元小说。这是后现代的一个种类。我看中国作家里没人这样写。而且木心这种先锋写作一气呵成,《哥伦比亚的倒影》、《明天不散步》都写得非常从容,又非常先锋。用现在的话很潮,很时髦,写的很好!

所以木心是一个非常执着的艺术家。绘画也好,小说也好,他都讲究观念上的革新,这一点容易为人所忽视。

严格的说,中国的作家并非无人尝试先锋派,尝试现代主义。但中国的现代主义时间很短,也不彻底。仅在上世纪80年代有过一个浪潮,出现了一些现代主义。而且这个浪潮,很明显,更多是对固有的现实主义文学观一个反叛,时间短,不彻底,只是涉及了一些皮毛,留下诸多遗憾。

在木心这里,我们能看到既有内容又有形式。他将二者有机结合,这样先锋的尝试,我在别处没有看到。

当然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高行健先生,有过先锋派这种尝试。但如果我们仔细阅读高行健的作品,会发现他笔下有形式却缺乏内容。所以木心不仅是概念上的创新,他的创作将作家本人的生存和对艺术的了解紧密结合在一起。这样的作家在我的阅读范围里没有看到过。

木心对中西方文化的融会贯通

我观察到,只要木心认为有价值的艺术家,不管是古代的、当今的,他都去认真学习。不仅学习,而且都纳入他的文学创作,所以不仅仅只有《文学回忆录》是一本谈世界文学的书,木心整个创作本身就是跟世界文学家的世界艺术家在对话,而且是水乳交融。

这种情况,在中国文学里面是少见的,应该大力去提倡。鲁迅先生长处很多,其中一点就是很注重翻译的,注重“拿来”,注重向全世界优秀艺术家去学习。遗憾的是鲁迅自己也没有做完。在此之后,似乎中国作家们只满足于看看另外几个中国作家,学学他们,或者顶多去学学古人,甚至有时候古人也不学。当然这样讲可能也不完全准确。

举个例子,朦胧派诗人在学西方。但是他们在学的时候,跟西方的文学传统没有结合起来。比如朦胧派大部分人都去读艾略特的《荒原》,但是艾略特的《荒原》是学了多少人的,如果只是学简单的皮毛的话,真正的艾略特是学不到的。

木心不是,木心是一家一家这样看过来,一家一家去整理,他喜欢他们的文字,也喜欢他们的人格,从他们的生活经历中去提炼,就这一点来讲就很有价值。而恰恰是这一部分作品,即便是大家现在有很多木心的读者,也有木心热,但是恰恰是这一部分作品,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

读“不懂”不是木心的错

木心的诗好不好?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我觉得比较真实的情况,是一个喜欢他,觉得他不错的人,喜欢的只是他读懂的一部分。没有读懂的一部分,就说哎呀这个读起来怎么这么累?

“累”是因为你不懂。

有些读者感到累的作品,更值得去注重,“为什么我看不太懂?”

木心对套话、空话非常反感,不是有一个艺术的规律叫做陌生化吗,艺术家专门要我们习以为常的事情、观念变得陌生起来。木心有时候是有意叫它陌生一下。

另外一点,木心觉得我们中国古代文化底蕴非常深厚,很遗憾就是一些精华已经被忘却了,所以他要复古,当然他的复古并不是大面积的。当他这种复古出现在文字里边,有的人就很反感。有人说怎么这样写,太拗口了。因为文字本身有很多的意思,如果用很顺的语言去写,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文化保守主义。西方现在的文化的代表是所谓的布尔乔亚者阶级,也就是新富,拿我们大陆的话讲就是土豪文化。土豪文化形成了一套听起来很顺的语言。现代派的反叛,就是偏偏不要去顺。。

当然,木心不愿意叫人看不懂。为什么有些诗大家读起来觉得很好,就是他还是主张平实不做作。他不是词藻堆砌的作家,他主张故实,用故实的方法来抒情。

他跟我谈过一次。为了把这个问题谈清楚,他谈到了李清照。他更欣赏用故实的方法来抒情,所以他在文字中把情绪能够收得很紧,这有点像海明威了,再很强烈的情绪,也要把它压住,克制,英文叫restraint,就是收得很紧。

木心是第一个懂得restraint的作家。我就问木心怎么译,木心说理解成单纯的收也不对的,应该说是收放自如,该收的时候收,该放的时候放。木心非常反对滥情,现在的诗风里边有一种诗风就是越滥情大家越说是好诗。他是偏不要去滥情的,一滥情,那个情就不真实了。

“不懂”不是木心的错、他该不该那样去写,他为什么要去那样写,没有多少去关心。八十年代大家讨论的文化断层,今天依然存在。拿我自己讲,我那一代的人经历过文革,读书读得不够。我是到了美国以后才去恶补,大量的看,一直就没有停,三四十年读下来,还读了一点书。但是拿国内受教育的情况来讲,我们读古文,是读一篇,读一个片段,很少去一本一本的读,所以《论语》没有整本的去读,《道德经》不去整本的读,那你怎么去评判,怎么去继承?

现在的人,什么书都没读过。现在即使是有些很有天分的学生,但因为读书的方法不对,他就还是在文化断层里面活着,所以木心是文化断层里的一个奇迹。他是站在文化断层之外的,甚至是隔岸观火的,他不参与这个事情——“我要做我的事情,人生苦短嘛,就那么长时间,要尽我的时间去做。”

木心不去参与别的事,却对当代的世界文学关注。木心对拉美的作家十分欣赏,对俄国的作家19世纪的传统更不用说——那是伟大的传统,20世纪的这些俄国作家他都是认为一个一个都比我们好,这是事实。

所以我认为,评论一个作家,不是随便可以评论的。说实话,艺术面前,并非人人平等。假如都人人平等,谁都可以说“我看不懂你”。“我看不懂你”背后经常是一种傲慢,是这么一种意思:我看不懂你,因此你不好。

如此说来,当我们慢慢阅读木心、了解木心了,我们会发现,中国文学里头还有这么一个人。他怎么跟中国文学史发生关系?他可以不发生关系,他好像也不在乎发生不发生关系。

木心与文学史的疏离

目前而言,木心确实远离着中国文学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第一,文学也好,艺术也好,任何类型的艺术创作,首要条件就是心灵的自由。而在现在的历史状况下,艺术家的心灵自由真正做到了吗?

第二,要评论一个文学家,首先需要一个完整的文学参照体系,这个体系应该随着文学创作的变化而变化,应该与时俱进。如果固守成规地一直用所谓的“现实主义”文学标准来考查作家和作品,那木心的确不在你的雷达之中。

有意思的是你在评论一个作家的时候,本身就带着一种文学史观。评论者本人自己的文学史观反倒暴露出来。你可以坚持说你是对的。文学评论这件事,如果讲起来不讲理的话,只能靠权力,如果不靠权力的话,那就要谈文学。真正的文学史是什么?文学小说的规律是什么?散文的规律是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写?

文学评论家应该谦虚一点。文学作品在前,文学评论在后,因为有这样的现象,我才去思考他为什么是这样一个现象,而不是我觉得应该是这样。当文学评论者自己都不会创作,或者都没有足够的阅读,就就去评论,这个真就是有点傲慢了。当然我们所谓的文学评论也傲慢惯了,这个傲慢的方法就是靠权力。权力说开什么大会,说文学应该是这样的,列一个长的名单如何如何,不是这么回事。

像木心这样的作家,他的想法,他的作品不仅仅是给我们当代的人看的,他写的东西是能留给以后多少代的人去看的。

他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改稿非常仔细,像我们的访谈,从来不是谈一次就完的,我会整理出来第一稿,他修改,把那个修改的稿叫我看,我同意之后再电话沟通后,他又誊清一遍,再寄过来,我再提点意见,他再修改一下……来回会有四五稿。我说为什么要改这么细,两稿就够了。他就跟我讲过一个故事,托尔斯泰写的《战争与和平》,那是多大的一部作品啊。据说《战争与和平》是托尔斯泰让他太太抄了两遍。当时稿子已经抄好,装上马车,运给出版商。大概半个小时之后,托尔斯泰又想起来说不行,便把稿子再追回来。他的太太就问他,说为什么改稿改这么仔细,他说我要为未来的读者着想。

我们现在整个文化状况,对文学的欣赏程度,要理解木心,需要慢慢来。对这样一个作家的了解,可能需要一代一代的积累。我们的楼盖的不错,我们的公路也修的很好,现代化也到了一定程度了,但是文化有多少提升?实话说的话,不敢太恭维,还有很多问题。有些作家可能当代就火了就红了,有些作家可能几代以后大家才知道我们中国出过这样一个。但是还是要开始谈。

木心在一篇作品里面讲,懂得不快乐的人更懂得快乐。他就是这样的,一个坦白的人,该喜的时候喜,该怒的时候怒,该苦闷就得苦闷,而且这个思想有时候会产生苦闷和悲伤。张爱玲在一篇散文说过一句话,说好像只有悲伤的东西才是文学,有力量的不是文学。这个是木心不太赞同的一个观点,那他还是有力量的,他的苦闷也蛮多的。所以他又跟张爱玲是不一样的,

我经常和木心说,你应该是个哲学家。我记得一个细节,木心年轻的时候,哲学书读的非常的多,写过很多哲学的文章。他注意到了尼采。尼采是把整个的生命看做是美学性的,他纠正了柏拉图把哲学和文学分开的这一个传统,把诗和哲学又重新融合在一起。木心的想法受尼采哲学思想的影响,认为最好的表达是通过艺术。他写感性的东西,有的时候这个诗是好在它的诗趣,有的时候是它的这个历史的广度,有的时候是其文字进入事物本质的这种深度。这几个类型的作品木心都有,所以不可能一概而论。这个道理是要靠我们自己去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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