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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气里的父亲

 田园牧韵 2015-11-22


来源:井冈山报 |作者:邱裕华时间:2011-2-21 10:08:06
  一
    一生之计在于勤,一年之计在于春。
    立春是一年的开始,总是带给人热情与期望。每到那天,父亲便早早准备了香烛、爆竹和祭品,还会要我在红纸上写好“迎春接福”四个大字。只等时辰一到,父亲便双手擎着点燃的香烛,虔诚地祭拜天地祖先,默默地祈祷一年到头风调雨顺、健康平安。
    父亲没上过学堂,不懂得复杂的加减乘除,但他对于二十四节气的了解,比他手中的掌纹还要熟悉。作为一个农民,父亲深知时令节气的重要,他跟世世代代的祖辈一样,以节气为经,以天地为纬,在节气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立春之后,桃李开始发芽,草色逐渐变绿,雨水也多了起来。这个时候,除了检修农具、备齐种子,农活并不多。雨大时,父亲便坐在厅堂里,抽着旱烟,望着门外的绵绵春雨以及雨中的远山出神,一语不发。一个下雨的上午,他不知来了什么兴致,要姐姐教我学珠算。父亲出生于旧社会,是一个没入过学的农民,但我素来佩服他的自学能力,特别是算盘打得滚瓜烂熟。以前除了当过生产队的队长之外,他还当过会计,那些数字在他的大算盘上没有分毫的出入,而且,家家户户的户主名字他都知道写。
    后来,分田到户了,我还常常见他戴着老花眼镜,两手拨打着算珠,不知在算着什么。那时,我的姐姐已经在学校学了珠算,可当时才七、八岁的我对此毫无兴趣,也听不懂,便很不耐烦地把算盘摔在了地上,却不知坐在旁边的父亲看得清清楚楚。他勃然大怒,二话不说找了竹条就朝我打来,吓得我急忙哭着跑出了家门,冲进了雨中。
    直到现在,我依然不知道打算盘。我最感兴趣的还是趁父亲不在家,把那个大算盘翻过来放在地上,推着圆圆的算盘珠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像小滑车一样。
    等我读到四、五年级时,父亲偶尔会说些“鸡兔同笼”之类的数学题让我做,这当然是他自小听来的。幸好,每次绞尽脑汁之后,我都能算出。到了夏夜,我们便坐在大门口的院坪上乘凉,父亲则躺在竹椅上,一边摇着大蒲扇,一边给我们讲故事。亏了父亲哪里听了那么多的故事,有民间传说,有文人轶事,有人物传奇。他给我们说了一个又一个。这些故事,主题往往是崇尚真善美,情节大多曲折生动,虽然是在夜色中,但我依然能感觉到父亲每次都说得唾沫横飞。而父亲最佩服的女英雄,一个是穆桂英,一个是“万梨花”,她们武艺高强,智谋超人。我曾在亲戚家的墙上看过穆桂英挂帅的图画,实在是英气逼人。那个嫁给薛丁山的“万梨花”,等我长大了,才知道应该是读“樊梨花。”
    过了惊蛰节,春耕不能歇。
    惊蛰往往是春耕的开始,犹如唐诗里说的: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起。真正是春雷响,万物长,到处是一派融融春光。
    在隆隆的春雷里,父亲也开始忙碌起来。他取出上年收藏在墙角的锄头,扛在肩上,走向他熟悉的田埂。哪里需要蓄水,哪里需要放水,父亲轻车熟路地把这儿的缺口补上,把那儿的田埂挖开。那些雨水顺着父亲的意图,东流西停。雨水多了,会有池塘里的鱼跑出来,有时父亲还能顺便抓几条小鱼回来。
    然后,选一个阳光温暖的日子,父亲叫上母亲,细细地把田埂上的杂草除干净了,再糊上一层厚厚的泥巴,这样就能确保一年到头田埂不会漏水。之后,他又和母亲把牛栏、猪栏里的肥料,一担担地挑到田里。走在春天的田埂上,父亲双脚有力,饱含激情,似乎自己也成了一颗萌动的种子。
    在布谷鸟欢快的叫声中,家里的大水牛也跟随着父亲,“哞哞”叫着上场了,把田野从酣梦中唤醒。做秧田、播种、插秧、耘田、打药……为了收获,父亲还乐此不疲地每日早晚两次去田间巡逻。面对稻苗,他的目光温暖而柔和,从无呵斥之色,比对待他的子女还要亲切。稻子返青了、抽穗了、变黄了、能收割了,这些变化细微、漫长,只有父亲能及时察觉。我们总是从学校放假回来,才猛然惊觉一季的稻子又成熟了。
    等到稻秧在田里安好家,父亲和母亲还要跟着节气的步伐,把花生、豆子栽进土里。他们打着赤脚踩在松软的土地上,一个在前面开出下种的浅沟,一个在后面弯腰把种子播进土里。这样的配合,他们默契、认真。
    其实,他们对于彼此来说,都不是原配。那时,父亲的前妻因病去世,在乡下劳作的母亲被她进城的前夫离弃。
    父亲说,当时家徒四壁,又四处借不到钱,只好用一件旧棉袄作为聘礼去上门提亲,母亲一见,心酸得当场就把它扔在了地上。可同病相怜的他们还是走在了一起,在1961年结了婚。从此,父亲和母亲相依为命四十几年,因了父亲的聪明能干,母亲的勤劳贤惠,家里的日子渐渐有序起来。后来,有地方会收购竹子、杂木,半分钱一斤,父亲便带着母亲,每日每夜去山上砍了许多。就这样,田间耕作与农闲副业两不误,父亲的口袋慢慢有了余钱,还买回了全村的第一辆独轮车。
    父亲和母亲虽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但我从没有听他们叫过彼此的名字。有时,我从学校回来了,在家的父亲去找母亲,他也不知道母亲在哪里劳作,他便站在村道上,大声地喊着:“喂!你在哪里?华崽回来了!”喊两声,母亲就回应了。
    当然,他们也难免会吵架。幼年时的一个晚上,我睡得正熟,他们吵得太厉害,还把我吵醒了,睡眼惺忪的我看到父亲手里还拿了根木棒,那架势好像还打架了。还好,很快他们就偃旗息鼓了,我转眼间又睡着了。偶尔,父亲骂得太凶,正洗着衣服的母亲也不和他争,只怒气冲冲地从木盆里把父亲的衣服狠命地扔在地上。父亲见了,立马就软了,乖乖捡了满是泥巴的衣服自个儿去洗了。
   三
    小暑一到天渐热,挥汗如雨“双抢”忙。
    往往是小暑到了,学校也放暑假了,稻谷也变得金黄黄了。常常是天还没亮,父亲就挑着箩筐带着一家人走向了田间。然后下到田里,一字排开,开始动镰割稻。父亲割稻子的速度并不快,但他很有韧性,不像我,一下就要站起来伸个懒腰。常常是两边的都割到前面去了,留给我的稻子辫子似的在后边拖着。
    有时,正在田里劳动,突然乌云滚滚,我们就得马上跑回家收稻谷。要是雨来得又急又猛,稻子又晒得多,往往来不及收。这时,站在屋檐下的父亲总是一边心疼地看着淋着雨的谷子,一边高兴地瞧着田里的水多了起来。要是田里没有水,就没有办法及时犁田插秧了。
    等割完一丘,就要整田插晚稻了。我们把稻草弄走,父亲把水引来。等水够了,父亲便把家里的大水牛牵来开始犁田,犁完之后还要耙,最后是耖田。这样,收割后的稻田又平整如镜,可以插晚稻了。父亲常说,真正的好田要三耙三耖,尽管又忙又累,父亲也至少要两耙两耖。所以他弄出来的田,插秧时一般不会触摸到大的泥疙瘩。
    在父亲用牛时,饭前饭后我便要抽空去看牛。我总是会尽量找些长得好的草给牛吃,牛干活也很累,它不吃饱,干活就没劲。看着牛本来瘪瘪的肚子,慢慢地鼓起来,鼓得又大又圆,我就很有成就感。父亲每回找我要牛,他都会一边接过牛绳,一边细细地瞟一眼牛的肚子。
    为了“双抢”,家家户户都是男女老少齐上阵,大家都要赶在立秋前把晚稻插好。按父亲的话说,过了立秋,栽下的秧苗就只能收稻草。他告诉我们,节气不等人,错过了节气,就会错过收成。因而,他就如同上足了弦的挂钟一样,没日没夜地忙着。我刚读大学时,一天,我们中途在家里休息喝茶,突然听到正在家门前不远的田里耙田的父亲大声喊“救命”,吓得我们连忙跑去,当时我以为是那个大铁耙把父亲的脚刺了。等到把坐在泥水里的父亲扶起,才知道是牛绳绊住了他的脚,让他摔了一跤,一下子起不来。是啊,一年一度耕种忙,父亲不知不觉就老了,腿脚没有以前利索了。
    老了的父亲,脾气却没有什么变化。应该说,父亲的脾气很是暴躁。幼年的我在吃饭时,常常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他的筷子突然就重重地敲在了我的头上。大概他很反感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因为他自己,吃饭时几乎不会说一句话,更别说与人闲聊了。他的暴躁,也体现在他的耕作中。夏日“双抢”,用水不免紧张,村民们常常争水用。但因为父亲的威望,村里其他的人一般不会和父亲抢水,可我的堂嫂是一个例外。她从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常常是父亲引来的水还没到田里,她就已中途拦截而去。
    父亲见了,时时气得在田头大骂。回到家,他喝着茶,还会站在家门口大声发泄着怨气,也不管有没有谁在听。可堂嫂不惧,下次该出手时照样出手,毫不手软。
    
    霜降碧天静,苍苍远树低。
    等二季稻收割完,霜降也到了。这时,阳光晴好,山里的蛇都冬眠了,正是上山采摘油茶和砍伐柴火的好时节。
    父亲和母亲便一人一把柴刀,日日去山上捡柴了。我们家属于赣中南,山多树也多,大家烧的都是山上各种各样的杂树,往往是在秋冬时节,各家就捡好了一年烧的柴火。
    农活少,天气好,乡邻们盖房、娶亲的好事也多了起来。别人办喜事,往往会邀请父亲作大厨,在厨房里掌勺。
    乡下办酒,一般都有十多桌,父亲在大锅里煎炒煮炖,厨艺在村庄内外颇有名气。这样的场合,我参与得较少,印象最深的有两次。一次是同村一个人办酒,父亲煮了宵夜的面条,实在是清香可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条。还有一次,一伙人弄了条狗在我家里烹煮,也是父亲搞的,让人想起就流口水。可是平常在家里,除了过年,父亲却从来没有进过厨房煮过饭菜,颇有些轻易不出手的大师派头。
    那年霜降后,哥盖了新房,要在新年前搬进去住,因为比较匆忙,窗户玻璃没来得及装。父亲见了,去给他钉塑料布,一个人忙了大半天,回来就感冒了。父亲自己,先后建了两所房子,是农村客家人那种常见的黄泥巴屋,外面粉刷了白色的石灰,简陋得一如朴实的老农民,但住起来舒服,真正是冬暖夏凉。
    我第一次带女友上门,父亲和母亲正在山上采摘油茶,听到邻居说我回来了,活也不干了,连忙回来。见了女友,父亲满脸欢喜,很是认同我的选择。等我要结婚了,父亲带我去自家山上砍木头做家具。要砍哪根,我心中没数,只想着要砍大的。父亲说,长得时间久的杉树,用来做     家具才结实耐用。他带着我和母亲在山上转来转去。后来,找到一根大如水桶的杉树,我见了很是高兴。只是,它太粗大了,我没砍几下就要休息一下。父亲坐在旁边,一边看我砍树,一边说,你呀太没用了,我像你这个时候,做这些活就是一泡尿的功夫。一个上午,我能砍一片山,一百多根木头呢。然后,年已七十的父亲接过我手中的斧头,半坐在地上,一下一下朝树稳稳地砍去,尽管累得他气喘吁吁的也不停下。等树终于轰然倒下,我和父亲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结婚后,那些木头做的一个小方凳,一次和妻子争吵时,被我用力摔在地上,摔断了一个凳腿。父亲见了,以为是我不小心踩断了,一边说不要踩在腿上,它不着力,一边用铁丝绑得牢牢的,直到现在还好好的。
    和哥哥一样,我生的也是女儿,但出身于旧社会的父亲并没有过多的将此放在心上,对小侄女他很是疼爱,吃饭时,常常把好吃的夹到她的碗里。有时,哥批评侄女,父亲见了,走前去把侄女拉到他的身边。应该说,父亲比较有远见,接受新东西也快。分田到户不久,在上级的号召下,父亲选了用水不便、产量不高的两丘田,一块种了果树,一个挖成了鱼塘。后来,又申请炼山造林,把一大座山全种满了杉树。现在,二十几年过去了,山上的那些杉树已经成林。一眼望去,一片葱茏。
    
  五
    一入小寒近岁终,雪打腊梅花更红。
    父亲虽然不算矮,但很是瘦,瘦得让人感觉他身上没有多余的肌肉。我出生时,父亲已经四十多岁了。从我懂事以来,我就感觉父亲的身体很不好,感冒是家常便饭。
    其中最惊险的一次,是在我读五年级时,父亲腹痛了好久,请了好几个乡村的赤脚医生也没看好。我的一个堂姐夫,在乡里的医院当院长,他也来了,同样束手无策。一天课间,我正在学校玩耍,突然见着学校坡下的村道上,我的两个哥哥和堂姐夫以及几个邻居用家里那个旧竹椅抬着父亲往圩镇方向走去。我顿时不能言语,站在那久久地看着他们远去。幸好几天后,父亲就从县医院平安回来了。父亲后来经常说起这事。他说,当时到了县医院,医生一检查说是铅中毒,堂姐夫不信,在旁边打岔,当场就被医生吼得哑口无言。结果,一针下去,当天晚上,肚子就不疼了。每次说起,他的口气里,对县医院的医生都佩服得很,而对我那位堂姐夫的医术就有些不以为然了。因了父亲这次生病,我们那里的人不再用那种锡做的酒壶热水酒喝了。因为父亲就是这样才铅中毒的。
    等到寒风北来,年迈的父亲就更加容易感冒了。躺在床上打点滴,闻着刺鼻的中药味大口喝药,成了他生活中无法缺少的伴奏。一个年前的傍晚,我刚从圩镇买年货回来,母亲说,父亲不舒服,叫我去拿药。本村没有医生,我骑了自行车,匆匆赶去三、四里外的赤脚医生那开了两包草药。回家的路上,由于天色已晚,我又骑得太快,结果把一包药挂烂在地上。到了家,有气无力的父亲很是疑惑地问,怎么只捡了一包?我只好说,医生说先吃一包看看效果。父亲一听,释然了。他信任医生,也信任他已成年的儿子。
    他常说,他的身体就像一个鸡蛋壳一样易碎。说这话时,父亲在逼人的风霜面前显得是那么的软弱无力,但他从来不主动缴械。只要身体稍好,他又照样劳作不停,和他的节气打着熟悉的招呼。
    是的,他闲不住。尽管天气寒冷,他还不时会咳嗽,但只要不是病得躺在床上打点滴,他就会坐在厅里,把火笼放在腿下烤着,编织着各种篾器。有太阳时,他便坐在外面的暖阳下。那些竹子,是他和母亲从山上砍的。父亲说,秋冬时砍的竹子,不容易生虫,做出来的东西更耐用。竹子一根根背回家之后,父亲用锯子把它们锯成长短不一的一筒一筒,再用他那把锋利的篾刀剖成小小的竹片,然后再将竹皮竹心剖开,之后将竹皮部分或剖成篾丝,或剖成篾片。它们经过父亲粗糙的双手,变得粗细均匀,光滑柔韧。节假日在家里休息的我,坐在一旁,看着年逾古稀的父亲双手不停地编织着。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一只竹筛或者畚箕、鸡笼、竹篮什么的就做成了,都是农村常需的用具。不断地有人上门来买,更有人慕名来定制,都说父亲手艺做得好。尽管钱不是很多,做一个月也就一百多元,但父亲很满足。父亲并没有拜师学艺,那手绝活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无师自通的。
    
   六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一碗碗中药,一瓶瓶点滴,支持着父亲一年年在他的节气里跋涉。到了后来,为了节省力气,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容易动怒,也不再和母亲吵架。而且,抽了几十年的烟,他也戒了。很多他曾经看不惯的事情,他也能心平气和地任由它了。
    一天,他不知从哪里找了根树枝,把它做成了拐杖,做得光滑、精致而美观。似乎它的体内,奔流着主人对生活的热情。以至于我的小侄女见了,还以为是大伯从城里买来送给父亲的。
    但这根拐杖,父亲用得并不多。偶尔看到父亲手扶拐杖走路的样子,我便想起那个著名的斯芬克斯之谜。那个狮身人面的怪兽拦在路上,问经过的行人:什么东西早晨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很多人因为不能应答,都被它吃了。后来,谜底被俄狄浦斯解开,原来这就是“人”啊!人到了老年,生命退化,需要借助另一条腿—— —拐杖,才能有力量行走。
    就这样,父亲在节气里越行越远,在他75岁那年,终于再也走不动了,离开了人世。
    清明前后,正是种瓜种豆的时节。每年的那一天,我们携带香烛、纸钱等物品来到父亲的墓地,叩头行礼祭拜。
    父亲坟前的芦苇草,生命力总是惊人,去年砍了,转眼间又长得老高,那细长的叶子,绿得蓬勃而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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