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馒头

 昵称535749 2015-11-22

2015-11-21 20:00 | 豆瓣:邓安庆

第一个让我滚蛋的人是学校的班主任,前面的同学都一个个把一百元的饭费交给她,轮到我走过去,喏喏地说:“老师,我现在交不了,爸妈没回来。”她抬头横了我一眼,飞出一个字来:“滚!”我默默地退下。待全班都交完后,她走上讲台说:“没有交的同学,现在回去给我拿。”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站起,低着头出门往家里走。一路走一路发愁:就算我回去,我也没有钱交过来。爸妈在山里,爷爷肯定是不会给我钱的——他从来不会给任何一个孙子孙女钱的,其他的人我不好意思开口。路上车子来来往往,我想莫如我就这样碾死好了。边想边抬脚往马路中央走去,远远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抬眼是回家已经拿好钱的同学骑车赶过来。他把车子停在我身边,问我:“你哭了?”我不耐烦地又把脚收回来,“瞎说,眼睛疼。”

我坐在自家的石阶上,没有打开家门。村庄里的人们都去田地里干活去了,隔壁家的豆场上晒着切好的萝卜干。我磨了过去,拿起一块尝,没有晒干,吃在嘴里还有一股萝卜水汁的甜辣味。想起来早饭还是没有吃的,这么一尝勾起了汹涌的饥饿感来。我的手又忍不住拿起一块,再一块,再一块。不能再多吃了,否则竹匾里缺失得太明显了。这种饥饿感像是一个得了焦虑症的老朋友,在我的胃里翻来覆去地寻找可以消化的东西,左也找找,右也翻翻,总是找不到,慢慢地这种焦虑感仿佛爬向身体的各个部位,生枝发芽,攫取最后一点能量。

它最早是在父母刚刚离开老家去外地种田来的,每回离开的时候父亲都会给我两块钱,当成零花钱用。可是有一次米缸里的米被我吃完了,我楼上楼下到各个缸里看有无面条、面粉、花生之类的,终究还是一无所获。我就喝了大量的井水,依旧不管饱,这时饥饿感就来了——打嗝,酸水涌到嘴里来,嘴巴里十分干涩。到了晚饭时间,我趴在阳台上,看着村庄里炊烟四起,各家的灶房都亮着灯,过了半晌母亲们尖声叫唤孩子回家吃饭。那米香肉香一弥漫,我的鼻子就分外灵敏,狠狠地捕捉每一缕飘过来的香气吸进去。我飘下阳台,想去二婶家里蹭饭,远远地看见她家的灯亮着,悄悄地爬上去偷看,她们一家子正围着桌子吃饭呢,桌上有五碗热腾腾的白米饭,菜有大白菜和四季豆,还有一碟子霉豆腐。想起二婶一直说我父母狠心把我一个人扔到家里,如果我去她家吃饭,又会给她以数落我父母的说辞,我还是忍住了。再回家找找,没准家里哪里还藏着面条呢。

夜里早早上床,我感觉胃里那个小人简直要闹翻了天,他的爪子在我胃囊上抓挠。我又去水缸舀出一勺子水来,咕噜咕噜撑得很胀,忽然之间没有撑住吐了出来。吐了半晌,因为没有任何进食,只有酸水呕出。吐完,人反倒轻松起来,仿佛是踩在一朵棉花云上。我眼前浮现出一个金黄的馒头来,蓬蓬松松,香气扑鼻。跟父母一样逃到山里种地的本家伯伯在田里打农药的时候死在田里了,爸爸和其他几位伯伯把他的尸体抬了回来。妈妈带我去到本家伯伯山村里租的房子里,本家婶婶坐在停放尸体的门板边发抖,连哭声也没有。而我的鼻子却捕捉到那股诱人的香气,随着它我的眼睛穿过劝慰的人群直达敞开门的灶房,那锅边就放着热气朗朗的玉米馒头。妈妈这边陪着婶婶落泪,而我始终想走开,趁着人不注意,去拿起来那个馒头。那该是很好吃的馒头,撕掉金色的皮,咬上一口,慢慢咀嚼,甜甜的暖暖的滋味。正想着,我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在咬自己的手背,也不觉得疼。

从隔壁家的豆场回到自己家门口,我的舌头依旧盘弄着一缕萝卜丝。家里灶房的小坛子里有母亲离开之前压好的酸菜,平日偶尔买买鱼可以炖着吃。红红的小火在小火炉里舔着锅底,鱼剁成块,煨在酸菜汤里,水汽蓬蓬地散开,我的口腔里饱饱地胀满了饭菜。现在,鱼当然是不会有的,父母也没有从外地回来,我是没法交这一百元钱的。没有这一百元钱做饭费,我在学校是吃不上饭的。我决定还是回校,吃不上饭可以喝水。到了的时候,刚好是中午下课的时间,随着同学去了食堂。同学们都端着自己的饭缸,勺子叮叮当当地敲着碗底,饭堂师傅拿着大铲子在锅里翻炒着包菜粉条。站在食堂的大门口,我才想起我跟过来是干什么?莫名地我有一股怒气,想找谁算账似的。难道我是要求着这些人借给我一点钱,给我一点吃剩的饭菜吗?退出食堂门口,眼睛瞥见垃圾桶里有同学吃剩不要的白馒头,浮在腌臜的泔水上,我牙齿一下收紧,吞下口水,脑袋空白。片刻后,我回过神,又匆匆跑开——我是怎么了?那是食堂师傅要拿去喂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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