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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箱子

 风居住的小城. 2015-11-23

                                                       作者:张晓峰
                

父亲当时在乡下做小学教员,家里没有书桌,只有一对箱子.父亲晚上备课,批作业,身子就伏在箱子上.父亲身体不好,冬天夜里常咳嗽,咳一下,箱子就吱呀一声,咳两下,箱子就吱呀两声,连续咳得急了,箱子就吱吱呀呀响个不停。

 

  母亲被吵醒了,在炕上翻了个身,埋怨道:咳嗽就不能少抽两棵.

 

  父亲烟频,边咳还边往嘴里递烟,就越是咳个不停.儿子是占了箱子一角写作业的,这时抬头盯了眼父亲,就跳下去跑上外屋,从锅里舀碗白开水到父亲眼前.说爹,喝口压压就好了.父亲接过喝了,放下碗,顺手把儿子流下的鼻涕捏下抹在了箱底,问:写完了吗?

 

  儿子吸溜下鼻子,使劲点了下头:嗯.”

 

  “那就睡吧,地下冷.”父亲说.

 

  儿子冻得小脸泛白,就窸窸窣窣脱光了,咝哈着钻进了母亲的被窝,小手伸到母亲胸前,母亲骂了声:小鬼儿,手这个凉,出去睡.儿子却嘻嘻笑着,越是贴紧了母亲.

 

  一对箱子父亲和母亲各用一个.父亲的箱盖上总是干干净净的,整整齐齐放了厚厚两摞书,两瓶墨水一蓝一红,各插了一支沾水笔.晚上,箱盖上就多了一盏油灯和一碗白开水;母亲箱盖上的东西就多了:靠边儿摆了一对扁匣,扁匣的两旁摆着一对兰花瓷瓶,母亲结婚时从娘家带来的.一个插着鸡毛掸子,另一个被儿子插了结着树狗狗的树枝.扁匣前摆了一溜的酒瓶和罐头瓶,有的装着大大小小的扣儿呀,铜钱儿,裤鼻儿,裤钩儿什么的小零碎.大多都空着,空着的就常常被儿子装了几个大肚蝈蝈,或是灌了水游着几尾蝌蚪.逢年过节的,罐头瓶还会被父亲在里面沾上磕头了蜡烛,做成小灯笼.让儿子挑了满街耍.母亲的箱里箱盖就成了小儿子的杂货店,整天弄得乱七八糟.

 

  母亲可以惯儿子在自己的箱子乱翻乱弄,但绝不可以在父亲的箱盖上乱来,而且总是把父亲的箱盖擦抹的亮亮的,一尘不染,对儿子说:你爹下晚儿要写字呢.

 

  母亲的箱子实际上是全家的。里边大包小包的,包着父亲和儿子浆洗干净叠放板正的单衣,棉衣里儿、面儿和摘挠过的碎棉花;有给父亲和儿子做鞋用的袼褙,装针头线脑的笸箩,装菜籽的盒子;纳鞋底用的麻线绳和打绳用的拨锣锤儿------一家的琐碎日子,四季冷暖,就全装在了母亲的箱子里了。

 

  母亲总是想把这贫困琐碎的窘日子熨平,织补得像个样子。儿子却总是从中捣点儿乱,添点儿彩。叫母亲也气得,也笑得。比如母亲想用点啥东西,明明是放在箱子里了,却是东翻西找地寻不着,到要问儿子:这东西看见没有?那东西拿哪儿去了?母亲有时气急了,就骂儿子,就照儿子的屁股拍那么一下,儿子在母亲面前却总是厚脸皮不记打骂。刚说完的事儿,一扑噜屁股转眼就忘脑后了。

 

  母亲总是拿父亲来吓儿子、压儿子,说:等你爹回来如何如何,却总是吓不住,压不老实。儿子算是摸透母亲的心思了。

 

  但只要父亲下班回家,小儿子就真的老实了。其实父亲并不呵斥儿子,对儿子很慈爱。儿子是凭一个7岁童心的感觉来衡量父亲的,父亲不苟言笑,头发总是不长不短的整齐,衣服穿的也总是干干净净(尽管打着补丁)。儿子只要一站到父亲面前,就感觉到像淘气的小学生站在了老师的眼皮底下,儿子对父亲有了这种感觉,对父亲的箱子也就像对老师的桌子一样:神秘、向往而又敬畏。

 

  父亲每次开箱找东西时,总是从下衣兜里拽出那串钥匙,哗啦着打开锁头,儿子的心神儿就被那声音勾了去,无数次想伸手摸一下那一大串钥匙,又无数次没敢。连父亲摁锁时那轻微的卡吧声都是那么美妙悦耳,深深地摁进了儿子童年的记忆;儿子就总是幻想长大后留父亲那样的头,穿父亲那样的衣,像父亲那样腋下挟了课本从家走到学校,又从学校走回家;有一个像父亲那样一摁就卡吧锁上的箱子,箱子里装着满满的好东西。

 

  儿子那时认为,全家所有的好东西,全在父亲的箱子里锁着,父亲是把儿子童年的神秘、梦想、愿望等等都锁在箱子里了。

 

  那时的儿子就很懂事,一个本子前后两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一根铅笔削到拿不住了,儿子才把本子和笔头儿放到父亲的箱子上换新的。父亲总是把本子前前后后一页页地翻看了,然后按在箱盖上折了几折,撕成卷烟纸,又看了看笔头儿,才从衣兜下拽出那串钥匙,哗啦着打开箱子,从里边拿出新的铅笔和本,本子都是父亲用大白纸裁好,用纸捻订上的,并且都用尺子打出了田字格、拼音格和方格,铅笔有时还会是一头带着橡皮的;母亲在旁边照例总是要附上一句:“省点儿使。”

  儿子想:本子要写字,铅笔要削,怎么个省法呢?儿子总是不屑听母亲的这句话。

 

  唯一让儿子对母亲的箱子感兴趣的是:每到过年时,母亲总会从箱子里拿出件用父亲的旧衣改成的新衣赏给儿子,还会从里面摸出一串小鞭或是几块花纸糖来,儿子记住了地方,以后去翻摸时,却又总是失望。儿子就想,那剩下的一定是锁在父亲的箱子里了。儿子就在急切的盼望中等待着父亲一件件地从箱子里拿出更多更好的东西来。

 

  但父亲总是不紧不慢,一件件很及时地拿出来,从不多拿,也从不让儿子失望。

 

  更叫儿子高兴了一把的是:儿子在上初中一年级时,父亲竟从箱子里拿出两个红塑料皮儿的工作日记。儿子翻开头一页就看见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奖”字,下边写着父亲的名字,儿子喜欢得不行,每每上课时都要把那红皮塑料本放在桌面显眼的地方,连老师翻看了,都要冲儿子点点头,笑上一笑,儿子心里就美滋滋的。这一年,儿子也给父亲拿回一个带“奖”字的大笔记本,是三好学生,上面写着儿子的大名。

 

  母亲的箱子里依旧是些永远也缝补不完的破破烂烂。儿子天天下学了,照例要翻上一翻,母亲找东西时,就常会找出把弹弓或是一盘鸟夹,就吓唬儿子,说等你爹回来如何如何,儿子冲母亲“啊——”地做了个鬼脸跑了,母亲就冲儿子的背影怒中含笑地白上一眼,说:都大小伙子了,还小孩儿心。这时的母亲已不再拍打儿子的屁股了,因为小儿子现在已快与父亲齐肩,长成大儿子了。

 

  这一年,儿子终于考上了省里一所重点大学。

 

  临行前的一个晚上,父亲又一次哗啦这那串钥匙,打开箱子,从里拿出个牛皮纸包,打开了,是一沓大大小小的钱票,递给母亲,母亲就一针一线地缝在了儿子的内衣里,叮嘱着:“省点儿花,咱家不比有钱的。”又说“该用的东西就买,别亏了自个。”

 

  这天夜里,母亲从箱底翻出了压了多年的洋布,给儿子做了一床里外全新的被子。母亲一针线一滴泪,母亲欢喜儿子长大成人有了出息;母亲又悲伤有了个大儿子,却永远失去了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儿子------

 

  大学的几年里,儿子寒暑假总要在家呆上些日子,父亲的箱子依旧是锁着,儿子照例要翻翻母亲的箱子,不过已不是想从中翻出点什么东西,只是习惯而已。父亲每天夜里还是要身子长长地伏在箱子上备课,批作业,咳嗽一下,箱子就吱呀一声,咳嗽两下,箱子就吱呀两声,咳的急了,箱子就在父亲弓下去的身子中吱吱呀呀地响个不停,母亲总是唠叨:“咳嗽就不能少抽两棵。

 

  ”父亲的烟还是那么频,一根接一根地吸。儿子给父亲递了白水,为父亲敲打着后背。儿子感到,手落之后,父亲的后背完全是硬生生硌手的骨头了。以前慈爱地俯视小儿子的眼神儿,现在变成吃力的仰视了。儿子就从心底涌上一阵悲凄:为父亲,为自己------

 

  儿子每次要走时,父亲就要哗啦着那串钥匙打开箱子,从里面摸出一个牛皮纸包,照例要递给母亲,母亲交给儿子,嘱咐一句:省点花,咱家不比有钱人家。又说:该用的东西就买,别亏了身子。

 

  这时的儿子发现:父亲的那一大串钥匙,只有几个能用的。大多是曾经用过,而现在已经没用了的,父亲竟一个也没扔掉。

 

  儿子毕业了,终于有了工作,挣了钱,娶了妻成了家,正准备接二老进城已尽孝心时,父亲却在这一年的冬天悄悄地去了,是夜里一口痰没上来,伏在箱子上过去的。

 

  儿子得信儿时,已经晚了。父子未能最后说上几句话,母亲只是痴痴地重复着一句话:“只这一空没听你咳嗽,你咋就走了------”

 

  儿子颤抖的手终于拎起了小时做梦都想摸一摸却从未摸到,现在终于拿在了手里的那串钥匙,打开了曾向往已久,神秘了一个童年的箱子,发现父亲的箱子竟是空空的。几本发了黄的线装书下,压了本红色塑料皮儿的工作日记,翻开头一页,是一个大大的“奖”字,下边写着父亲的名字,再往里翻看,发现一笔笔竟记下了大半本的欠账,清清楚楚地记着这些年来,某年某月某日,借某某多少钱,借某某几升米、几斤油------不过,后边都标着“已还”二字。

 

  只有一笔是这样记的:某年某月某日,借西院大老头家一袋玉米,因大老头已故,未能还,得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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