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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北岛:诗歌即修行

 真友书屋 2015-11-23

刘波说书

北岛,一个在中国家喻户晓的名字,他的诗歌早在上世纪八〇年代已经被公开抄写,任谁都能随口朗诵几句〈一切〉或者〈回答〉里面的句子。那是八〇年代的中国,年轻人对国家满腔热血和壮志,当然也有诸多困惑,诗歌给予他们信念和力量。至于后来都是历史了,八〇年代末北岛开始浪走天涯,去过欧洲多国,在美国多所大学担任过客座教授;国内外的名声则有增无减,当年读诗的年轻人今日都已是鬓如霜,老师所到之处还是会引来大批新知旧雨慕名而往。


北岛近年在香港中文大学讲课、筹办诗歌活动,也继续写作、编辑文选。算是回国了,但是香港的环境又与内陆大不同。有一年的诗歌活动,背景投射出诗人的名字,底下写着︰香港。或许当记忆中的旧北京不复存在,香港就成为了他的家,如今他的家庭和孩子都在香港,虽然偶尔还是会去北京,那边大概留着不少没有被书写下来的回忆。


立足香港,诗人的雄心并未消退,想在这座以金融挂帅的城市播下诗歌种子的愿望,在外人眼中看似不可为,而他却一步一步地走着,不觉已经八年。新一届“香港国际诗歌之夜”于今年十一月下旬揭幕。每次活动北岛皆请来大批国际诗人在香港研讨文学、朗读诗歌,更会出版所有出席诗人的译诗集,可以想像必须耗费多大心力才能成事。适逢其会,笔者邀得北岛老师笔谈,分享这两三年来在文学工作上的努力和成果。


问︰本届活动的主题是“诗歌与冲突”。老师选择这个题目有什么因由?


答:从二〇〇九年举办首届“香港国际诗歌之夜”起,两年一届,这是第四届香港国际诗歌节了。历届诗歌节的主题分别是“另一种声音”、“词与世界”和“岛屿或大陆”,这次主题是“诗歌与冲突”。二战结束到现在,正好七十周年,算得上是相对和平的时期,但局部战争从未间断,战火连绵,血流成河。香港提供的独特的言论自由平台,使我们可以在文明、语言、宗教、文化、政治等诸多层面充分讨论。我们邀请十七位国际诗人以及内陆台港的四位中文诗人,从不同的视野和角度出发,跨越语言与国家地区的边界。


问︰有些诗人主张诗歌介入政治;而另一些则认为诗歌在政治之上,应该跨过政治纷扰的局限,而透视人类与世界更宏大或更内在的本质。未知老师对此有何看法?这些主张是否与本次的诗歌活动主题相符合?


答:诗歌当然涉及政治等多种层面,但诗歌又同时超越政治,这是不言而喻的。诗人和政客的视野和角度完全不同。跨越文明、文化、宗教和语言的界限,在边界以外的想像力与创造性,这才是诗歌。


问︰留意到这次的受邀诗人名单中出现加泰隆尼亚、魁北克、摩洛哥、以色列、马其顿、巴勒斯坦诗人,都是来自国族主权有所争议的地方。未知拟定的诗人名单与“诗歌与冲突”这一个主题是否有些关系?


答:按最初的设想,首先是针对中东地区,包括巴勒斯坦诗人、以色列诗人、摩洛哥诗人,以及美国诗人;其次是针对东亚地区,包括日本诗人、南韩诗人、缅甸诗人、中国诗人,以及俄国诗人。“诗歌与冲突”这一主题不仅涉及主权和身分,也涉及文化与语言等多重因素。


问︰为什么特别强调中东地区的重要呢?


答:自一九八九年以来我在国外漂泊,多次参加中东地区各种国际诗歌活动,包括耶路撒冷诗歌节、开罗诗歌节、摩洛哥卡萨布兰卡诗歌节等,动盪而血腥的历史引起我的特别忧虑。尤其是二〇〇二年春天,我参加国际作家议会代表团,专程去拉姆安拉和加沙走廊。八位作家诗人来自八个国家四个洲,进入坦克密集的围城。我们与穆罕默德.达维什和巴勒斯坦作家诗人在围城中朗诵,上千个听众聚集在一起,周围的坦克正在逼近,谁都不知道当晚能不能回家。接着去了加沙走廊,巴勒斯坦人每天的日常生活都面对屈辱和精神创伤。一九四八年以来,局部战争从没间断过,中东地区是全世界冲突的焦点。




持续近70年的巴以冲突给巴勒斯坦人民带来无穷灾难


问︰每次“国际诗歌之夜”都会为香港带来很多国际知名的国际诗人,同时也有一些尚未为大众熟悉的年轻诗人同在受邀之列,可见诗人名单的拟定并非单纯看重其名气。可以透露邀请诗人的准则吗?他们的写作风格是不是考虑因素?


答:按一般国际诗歌节惯例,包括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公认大家,以及富有实力和潜力的中青年诗人,这是微妙的平衡,关键在于呈现国际诗歌创作的内在动力。当然会考虑写作风格,鼓励试验性的先锋诗歌。


问:记得在二〇〇九年的诗歌之夜里,曾经有过香港诗歌朗诵会,不少本地诗人均参与其中;可惜其后两届都取消了这个环节。直至有幸受邀之时我才知道本届将会复办香港诗歌朗诵会,为什么会想到复办,老师对此有什么期许?


答:本届“香港国际诗歌之夜”总共有六场诗歌朗诵会,其中有“香港诗歌之夜”专场,邀请十位香港诗人参与。香港诗歌与国际诗歌进行对话与交流,是诗歌节的一部分。除了为每位国际诗人各出一本袖珍本多语种诗集外,也将为“香港诗歌之夜”专场出版中英文诗集。


问:比较今年的“国际诗人在香港”和“国际诗人在中国”出席人数,可见后者的受欢迎程度不止百倍,也确实可照见中国大陆朋友对诗歌的热情比香港人热烈得多,坦白说身为香港诗人我是失落的。这种现象会否令老师对香港失望?为什麽老师会坚持以香港作为诗歌活动的筹办基地?


答:在香港和广州,同一国际诗歌活动,相比之下,可以说冰火两重天。确实让我很失落,甚至有点儿难过。一方面当然会反省自己,另一方面也得敢于面对现实。李欧梵教授说过,香港只有经济金融法律的国际化,从来没有文化和诗歌的国际化(大意)。这是香港多年教育的恶果,让孩子们付出巨大的代价。不过换个角度讲,自从二〇〇九年起举办第一届香港国际诗歌节,也就是从零开始建立一个国际诗歌平台,已经看到可喜的变化。在累积的过程中,要有耐心,依靠同行和朋友的支援,这也算是一种修行吧。


问:阅读《给孩子的诗》的序,可以深深感受到一句话的重要性︰“孩子的教育不能等”。老师为自己孩子所受的诗歌教育的不堪而感到气愤,乾脆自行动手,把心目中适合小孩子的文学作品辑录成丛书,真可谓魄力惊人。其实在老师而言,诗歌与教育有没有根本的矛盾?花几年时间编选的《给孩子的诗》和《给孩子的散文》对这个年代的孩子们会有用吗?


答: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只能简单说几句。我在香港教书,转眼七八年,坦率地说,香港中文大学变得愈来愈企业化、官僚化和冷冻化,离最初建校时钱穆先生的宗旨愈来愈远,让人痛心。总体而言,所谓系统知识,某种意义上是有毒的,尤其是没有精神来源时。三年前,我开始编选《给孩子的诗》,目的之一就是与体制化教育抗衡,现在已和朋友们发展成一系列专门为孩子的书,已出版的有《给孩子的散文》和《给孩子的古诗词》,明年将出版《给孩子的动物寓言》和《给孩子的古文》。要和孩子们抢时间,愈早愈好。而精力有限,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我们又能做什么呢?”这似乎是普遍香港人面对当下局势常有的悲鸣,无论在学校、在公园、在网络上,这些声音绝不陌生。可是又有多少人在意识到任务的艰巨之时,仍愿意拼命去闯关?这大概是诗人的禀性使然吧,认定了目标就坚持把路走下去。总会有人提出各种质疑,从政治立场到生活的细节,不过对服膺于诗歌的人来说,这一切他都不会在乎,能够在有限的时空里做些什么才是关键。


这几年来北岛忙于穿梭各地为文学事件牵线,从诗歌节到文学书籍的出版,都是为了让更多不可能的美好事情在香港发生。所以有人曾问起,既然北岛在中大任教,岂不是很容易就能发现其行踪?才不。今年三月老师才获得马其顿·斯特鲁加国际诗歌节授予的最高荣誉金花环奖,九月他与墨西哥诗人卡柔?布拉乔女士先在香港、后往广州出席他策划的“国际诗歌在香港/中国”活动,十月他又飞到了台湾出席太平洋诗歌节。而且为了寻找最好的诗歌译者,北岛总是常常亲赴千里之外的研究所与他们面对面讨论文本。


这种生活让他很折腾,所以若在中大遇上北岛的话,也算你运气很好。能够发现他的最佳时机,还是来“国际诗歌之夜”吧,而且请细心欣赏来自五湖四海的诗歌。笔者有时心想,若果下一代能够在一座拥有国际文学、艺术与文化视野的城市中成长,那么无论多少风雨横吹,这个地方尚有无尽的可能,而不会演灭于洪流之中。


后记:面临着错综复杂的国际背景,北岛认为人类面临危机的紧迫感,几句话很难说清楚。他最近为国际诗歌节撰序时这么写:“一九八九年成为历史的转折,东西方冷战格局基本结束,但冷战思维依然存在。更为複杂的是,自二十世纪末以来,以资本主导的全球化如洪流,铺天盖地,而互联网革命带来的资讯爆炸,造成知识的碎片化和媒体的娱乐化,这一切彻底改变了旧的世界秩序,包括颠覆‘传统’的中产阶级生活方式。与此同时,在物质浮华与娱乐洗脑的背后,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侵略与战乱,贫富日益悬殊,自然资源被掠夺,以及言论自由等条件进一步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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