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文精选----
被现实干掉的人
顾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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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后的某天深夜,我在济南的高架桥上开着车,在灯影下穿过一个个沉默矗立的灯柱,打开车窗,风呼啸而入。身边的人集体嚎了一嗓子“就像风一样自由”。
他们是我的四个男女闺密,我们同在一家报社谋事,同有一个充满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的女老总,这使我们小生态圈子里的狂放不羁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挥洒。
我们经常在某个加完班的凌晨,穿过楼下静谧美丽的明湖路去找酒喝。报社那座四层小楼成为身后一道伫立的目光,我们总能在济南街头找到一个没有打烊的烧烤摊,就着一点微弱的残灯、一个打着哈欠的老板,蘸着贾平凹与萨拉·沃特斯、博尔赫斯与杜拉斯的双拼火锅,呼儿将出换美酒,但愿长醉不复醒。
豆瓣上曾经有一篇红极一时的帖子,里面写道:“我们虽然拿着一样的工资,做着一样的事,有些人可以欣然自得地取悦老板,我们的幸福感却总是来自于某一句突然浮现在脑海的歌词、某一句突然触到泪点的对白和深夜电话那头的那个人......”
虽然“触到泪点的对白”构成了我们的基本生活经验,但在一部分人的眼睛里,它们犹如我童年时代看到的韩三生,那是一种禁忌。
无数次的采访,我们的采访对象在残山剩水面前,在地沟油、雾霾面前,在恶性事故造成伤亡的新闻面前,会由于身处升职的关键期而保持沉默。还有一次,当我兴高采烈地告诉一个朋友我们做了一个多么牛的选题,他笑了笑说:“那个月你又挣了不少钱了?”
那一刻,我第一次明确意识到身边原来潜伏着如此众多的陌生人,他们貌似与我们同在一片蓝天下,实则来自另一个平行的世界。
我们的幸福也许只能来自于:在某一次的选题会上,我们抱怨诗心湮没、蝇营狗苟的现实,让我们被迫低下高傲的头颅,脱掉理想的冠冕钻进房子的圈套,放弃对世界的渴望,问:“这个时代为什么没有人写诗?”
我们在这样一个语境下找到了彼此,但我们注定是一小撮。
普鲁斯特通过病痛接近自己的灵魂,盖着厚重的鸭绒被,从紧闭的天鹅绒窗帘缝隙窥视世界,他说:“病人,更多地接近自己的灵魂。”但他还有另外一句话:“生活是一样贴得太近的东西,它不断地使我们的灵魂受到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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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次采访中,听说这样一个新闻,山东某女得知前夫罹患尿毒症,捐肾救之。讲述人冷冷地说:“骗遗产吧?”在这个时代,似乎总有一种向下的力量要把所有人拉低,总有一种执拗的怀疑要撕掉温情脉脉的人道主义面纱。
有一位在加拿大生活了十几年的朋友跟我说,她每次回到国内,就觉得不一样,到店里买东西时店员像看贼一样盯着你。医院里人满为患,大家像一群动物那样挤来挤去。护士对病人吆五喝六。在许多其他地方也是一样,到处不被当人看,要办点事,就得当孙子。
对大多数人来说,粗鄙不是个性,要么是一种伪装,要么是教养和文明训练不足。
如果说任何时代,愤怒都是一种进步的力量,那么现在,当鲁迅文学奖成为离鲁迅最远的一个文学奖,连一贯特立独行、追求公义的知识分子都丧失了最初的东西。
如果说大多数的我们曾经像韩三生一样从林子里钻出来,不按规矩出牌,那么另一把刀子也逼过来,而且比前一把更锋利更残忍。被现实干掉的人太多太多。
一切苦厄,皆含深意。唯一的差别是,有人趟过去了,有人却留在原地。
这天晚上,我和我的朋友躺在一个叫作波罗峪的山路上睡着了,头顶满天繁星,几朵云在灰蓝色绸缎般的夜空上漂移,路两边大片的油菜花在夜色中轻轻战栗,哇声一片,虫鸣呢喃。这里是在这个城市失了踪的天堂,因为城市终年弥漫着一层灰蒙蒙的雾霾,仿佛永远无法刺破的油布。(全文完)
----选自《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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