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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抄引《水浒传》考探

 wangyong670 2015-12-07
《金瓶梅》与《水浒传》有着内在的因承关系。《金瓶梅》在多大范围内、多大程度上,又是采用何种方式抄引《水浒传》的文字,这是研究《金瓶梅》成书问题的一个重要方面。本文首先将《金瓶梅》抄引《水浒传》的文字大体拈出,以备考稽。即使从资料的角度来讲,为《金瓶梅》的研究者提供一份较为完备的资料,也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工作。 


  《金瓶梅》与《水浒传》重叠部分的比较研究 


  明代嘉靖年间,《水浒传》已有多种刻本传世。《金瓶梅》成书在隆庆朝前后,它用以抄引的《水浒传》当是嘉靖年间流行的郭勋刻本。可惜的是现存的郭勋本仅残存一卷(第十一卷,即第五十一回至五十五回),因此无法与《金瓶梅》比较。现存最早的《水浒传》全本,是万历十七年天都外臣序刻的《忠义水浒传》(一百回)。此刻本出现在《金瓶梅》成书之后,故拿它与《金瓶梅》比勘,似不合适。但沈德符在《野获编》中指出:“武定侯郭勋,在世宗朝号好文多艺能计数。今新安所刻《水浒传》善本,即其家所传。前有汪太涵序,托名'天都外臣者’。”可见天都外臣序刻本《忠义水浒传》的祖本就是郭勋刻本。天都外臣在序文中又说:“近有好事者,憾致语不能复收,乃求本传(《水浒传》)善本校之,一从其旧,而以付梓。”可见天都外臣序刻本不仅以郭勋本为祖本,而且“一从其旧”,并没有任意改动。这个问题已为郑振铎先生的考证所证实。郑先生在《水浒全传序》中指出:“经我们拿它(指天都外臣本)来与郭勋本残卷对照,证明它是郭勋本的一个很忠实的复刻本。”可见笔者还是可以拿它来与《金瓶梅》作比较研究的。 


  《忠义水浒传》第二十三回至二十七回的大部分文字,被《金瓶梅》作者分别抄录在该书第一回至第六回,第九回至第十回,第八十七回之中,这就形成了《金瓶梅》与《水浒传》的重叠部分。而所重叠者即为武松打虎、武松杀嫂的故事。这个故事对《水浒传》来说,只是众多故事中的一个故事,在全书情节发展中的地位,可以说并不十分重要,而对《金瓶梅》来说,则是一条情节发展的主线。《金瓶梅》正是借用《水浒传》中的这个故事,演衍而成为独立的一部巨著。将《金瓶梅》与《水浒传》的重叠部分加以比较研究,无疑对我们进一步了解《金瓶梅》的成书过程、作者,及作者的思想倾向、艺术才能等问题,是很有意义的。下面我们就几个主要问题试作比较。 


  一、 关于武松打虎的故事。 


  《水浒传》第二十三回,几乎以整回的篇幅,详尽、细腻、生动地描写了武松打虎的故事,而在《金瓶梅》中则作了大段的删节,以极少的篇幅作了概括性的描述。 


  1. 《水浒传》写武松投奔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处躲灾避难,得遇宋江结拜兄弟。后因武松思念在清河的兄长武大而拜别柴进、宋江。《水浒传》不仅对武松投奔柴进的情况,结识宋江的情况,而且对宋江如何与武松洒泪作别等等均作了较为详细的描写。而《金瓶梅》则以数言轻轻叙过,并删去了结识宋江的情节。 


  2 《水浒传》对武松上景阳冈打虎前作了大段的铺垫和渲染。例如,武松如何藐视“三碗不过冈”的警告,偏饮十五大碗好酒,如何不听酒家“结伙成队”而上冈的劝说,都作了具体生动的描写,这对塑造武松的性格特征及对打虎情节的铺垫是很重要的。而《金瓶梅》更以一笔了之。 


  3. 《金瓶梅》变更了武松的籍贯和打虎的地点。《水浒传》称武松是“清河县人氏”。他从沧州出发南下到清河县寻找其兄,而途经阳谷县,在景阳冈上发生了打虎的故事。阳谷县在清河县以南近百公里处。武松从沧州南下可径达清河,如何可能会有先达阳谷之理,这是《水浒传》的一个明显的欠妥之处。《金瓶梅》作者纠正了这一失当之处,将武松打虎地点改在清河县。而且将《金瓶梅》中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整个搬到了清河县,而非《水浒传》所写的阳谷县。这一改动,不仅使故事发展明朗轻捷,去掉了不必要的头绪,而且另有深意。《水浒传》所写的西门庆,不过是“破落户财主”,一唯勾引女色的“奸诈小人”。而在《金瓶梅》中则是个贯穿全书的主要人物。为了达到贬斥朝政,揭露中上层封建统治者的罪恶的目的,《金瓶梅》就必须将原为奸诈小人的西门庆,发迹变态成为能够结交当朝宰相的千户、提刑这样的官员。而且与他日常交往的还有守备、提刑、团练等官员。因此将西门庆的故事安排在阳谷这样一个小县城中,显然是不适合了。因为阳谷不可能有守备、提刑。而清河在宋代已有清河郡的建置。郡的地位相当于州府,这就为西门庆创造了一个合理的,有利于广泛开展结交权贵的活动场景。 


  4. 武松打虎一段情节,《金瓶梅》照抄了《水浒传》的文字,只是在个别字句上略有改易。而武松打死老虎后,如何使众猎户大为惊奇,又如何受知县封赏,做了都头等情节描写,《金瓶梅》又作了大段的删节。 


  以上所述就是关于武松打虎的故事,在两书处理中的异同的大体情况。众所周知,水浒故事在民间有个广泛的流传时期,是民间艺人讲述、演唱的重要内容。在《水浒传》成书以前就有以此为题材的话本、戏剧存世。《水浒传》正是在广泛流传的民间故事、话本、戏剧演出的基础上,由文人进行综合性的再创作而成书的。因此在《水浒传》中有大段拼接联缀的痕迹。“武十回”所写的武松的故事,就具有相对的独立性。而在“武十回”中,武松打虎,是武松亮相以后的第一个壮举,于武松形象的塑造具有重大的意义。因此艺人们在讲唱之中,对此进行大事渲染,其来龙去脉详加交待,故事的核心部分讲得十分细密,都是可以理解的,这正反映了讲唱文学的重要特点。而《金瓶梅》则是文人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它在利用这个故事时,当然不可能完全摆脱讲唱文学的痕迹。但从其删削改动之中,已可见出文人创作的特征。《金瓶梅》借用了武松杀嫂的故事,但其创作的宗旨又不在描写这个故事的本身,而是借这个故事,展示西门庆一家的盛衰和当时社会的种种人情世态。因此武松这个人物,在《金瓶梅》中的出现是必要的,但又不是十分重要的。他在《金瓶梅》中只起到使整个故事得以展开的引线的作用。所以《金瓶梅》的作者只保留了武松这个人物及其打虎这个核心情节,而将《水浒传》中着意铺排、渲染性的文字,尽管对武松这个形象的塑造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传奇性的情节,也一概删却,从而使《金瓶梅》本身的故事,得以迅速地展开。这不能不说是该书作者全局在胸,谋篇结构中别具匠心之所在。于此亦可证明,《金瓶梅》决不如有些研究者所说的,仍然如《水浒传》那样是艺人集体创作的产物。 


  二、 关于潘金莲的形象。 


  在两书的重叠部分,《金瓶梅》作者对潘金莲的形象作了不少再创造的工作。 


  1. 改变了潘金莲的身世。《水浒传》中的潘金莲,是个大户人家的使女,“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使女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记恨在心,却倒赔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金瓶梅》增写了不少文字,说她出身贫寒,“因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王招宣死后被转卖与张大户家。这张大户有万贯家财,年约六旬以上,身边寸男尺女皆无,便托媒买得潘金莲。张大户每要收用她,因主家婆利害,不得手。后暗中收用,张大户“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嗣后被主家婆发觉,“攘骂了数日”,大户便赌气倒赔房奁,将其嫁与武大。《金瓶梅》的这些文字是从话本小说《志诚张主管》中抄来的,只是将原作中的员外张士廉改成张大户,“王招宣府里出来的小夫人”改成潘金莲。 


  2. 提高了潘金莲的文化素养。《水浒传》中的潘金莲只是个做得一手好针线的使女,王婆在西门庆面前说她“诸子百家皆通”,不过是媒婆的虚夸之词,实际上是连“历日”亦看不懂的人物。《金瓶梅》则增写了不少文字,使其成为一个有一定文化素养的女子。她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五,就会描鸾刺绣,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潘金莲嫁与武大后,哀叹自己的命苦,就弹了个《山坡羊》,自比鸾凤、灵芝、“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第三回,王婆向西门庆介绍潘氏道:“这个雌儿来历,虽然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会一手好弹唱,针指女工,百家奇曲,双陆象棋,无般不知。”在王婆借历日时又道:“娘子休推老身不知,你诗词百家曲儿内字样,你不知会了多少,如何交人看历日?”妇人微笑道:“奴家自幼失学”,但还是接过历日,看了一回。 


  3. 丰富了人物形象的内涵。《水浒传》中的潘金莲只是个淫妇的形象,除此之外似没有其他的性格特征。而《金瓶梅》赋予了潘金莲形象以更深层的东西。第一回增写了她在王招宣府里,“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及长于刺绣、丝竹等等,这就为潘金莲日后的堕落及其性格的发展提供了内在的根据。《金瓶梅》增写了一段潘金莲弹唱《山坡羊》的情节,衰叹“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他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自比为鸾凤、灵芝、金砖,“随他怎样到底奴心不美”。这一面表现潘金莲对自身价值的肯定,另一面又表现了她对“姻缘错配”的不满,朦胧地透露出她追求婚姻“相配”的要求。她一面不满于“姻缘错配”而沾风惹草,勾引浮浪子弟,一面又要求武大“凑几两银子,看相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负”,表现了她性格中的矛盾性。 


  显然在两书的重叠部分,《金瓶梅》中的潘金莲形象比之《水浒传》中的潘金莲形象尤见丰满,性格亦较为复杂。如果再进一步考察,我们可以发现,潘金莲在小说中的地位亦发生了变化。《水浒传》中的潘金莲完全是个陪衬性的人物,她从属于武松,是为了描写武松的正直、刚烈而设置的对立面,因此她的性格到底要展开到什么程度,完全受武松形象的塑造所制约和规定。从水浒故事的发展进程来看,这里确实只需要出现一个淫妇的角色,因此《水浒传》的作者只仅仅赋予潘金莲以淫妇的性格特征,是无可非议的。但在《金瓶梅》中则情况大为不同。潘金莲已从陪衬性人物转化为主要人物,武松却从主要人物转化为陪衬性的人物。可以说,在该书中武松是从属于潘金莲的,是为描写潘金莲的放荡、卑劣而设置的对立面。这就是《金瓶梅》的作者要增写许多文字来刻画潘金莲,同时又删去了《水浒传》中不少描写武松的文字的重要原因。此外,我们还必须从《金瓶梅》对潘金莲的整体形象塑造来考察两书重叠部分的改动问题。如果《金瓶梅》作者只是照搬《水浒传》中的潘金莲形象,显然无论在其形象的广度还是深度上,都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他必须作再创造。在《金瓶梅》中,潘金莲不仅是个贯穿全书的中心人物,而且她要长期生活在作为恶霸、官僚、富商三位一体的西门庆家中,在各种各样的矛盾斗争中扮演多种角色,表现出业已腐朽了的封建社会中的各种各样的社会矛盾。显然如果作者仍像《水浒传》那样,只赋予她单纯的一个淫妇的性格特征,是不能奏效的。事实也正是如此。《金瓶梅》作者赋予潘金莲的性格特征是复杂的、多侧面的,就像得以产生她的那个社会一样的复杂。她是个少女,与许多少女一样,具有美貌、聪明、能干、泼辣的性格特征。她又是个被黑暗的社会所糟蹋、所损害的少女。她不满于任人欺凌的奴隶的地位而努力抗争。然而她的命运是无法改变的,她的抗争必然以失败告终。社会的种种黑暗和腐朽,又塑造了她的性格的另一个方面:自私、嫉妒、疯狂的占有欲;刻薄、狠毒、不择手段的复仇心理;放荡、淫纵,无可挽救的堕落。……,这就是《金瓶梅》中的潘金莲、腐朽的社会所造成的“这一个”。“这一个”潘金莲显然是从《水浒传》中的潘金莲发展起来的,同时又有重大的区别。为了使这一个潘金莲的性格特征有一个合理的、令人信服的发展过程,因此在《金瓶梅》故事的开头部分,亦即两书的重叠部分,就必须对原来的潘金莲形象作必要的改造,例如改变她的身世,提高她的文化素养,使她的种种性格特征在这开头部分就显露其端倪,等等。这就是《金瓶梅》作者的良苦用心。 


  《金瓶梅》还增写了描写潘金莲外貌的几段文字。第二回用西门庆的眼光写潘金莲,写了她的鬓儿、眉儿、眼儿、口儿,一直写到脐肚儿、胸儿、腿儿等等。这一大段文字完全是陈词滥调,于人物形象毫无增益,且是从《水浒传》第四十四回写石秀所见的潘巧云的外貌描写文字移植来的。紧接在这段文字下面,《金瓶梅》作者还增写了一大段对潘金莲的穿着打扮的描写文字。第三、 第四回还不断写到潘金莲的外貌,仍然是些毫无意趣的文字。笔者认为,从整体上讲《金瓶梅》具有极高的艺术水平,而某些部分则水平极低。《金瓶梅》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统一体,笔者推测《金瓶梅》有一个整体的艺术设计和构想,而具体执笔者并非一人,于此即可窥见其消息。 


  《金瓶梅》还改动了潘金莲的年龄。《水浒传》第二十四回: 


  妇人又问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虚度二十五岁。”那妇人道:“长奴三岁。” 


  可见潘金莲是22岁。而《金瓶梅》第一回照抄这段文字时,将武松改为28岁。潘金莲则成了25岁。第三回,潘金莲对西门庆说:“奴家虚度25岁,属龙的,正月初九日丑时生。”而在这段文字处,《水浒传》则写潘氏为23岁。《金瓶梅》的这一细小改动,其意何在?尚待研究。在两书的重叠部分,《金瓶梅》还增写了一个人物迎女,说是武大与前妻所生之女。她生活在潘金莲身边,作者经常写到她。第五回写到武大对郓哥说:“兄弟,我实不瞒你说,我这婆娘(指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服,做鞋脚,归来便脸红。我先妻丢下个女孩儿,要便朝打暮骂,不与饭吃。……”同回写武大病重,“小女迎儿,又吃妇人禁住,不得向前,吓道:'小贱人!你不对我说,与了他水吃,都在你身上。’那迎儿见妇人这等说,又怎敢与武大一点汤水吃。”于此可见,《金瓶梅》增写迎儿,意在表现潘金莲的狠毒。其实这是画蛇添足,文字上反添累赘。潘金莲之狠毒于药鸩武大等描写中已表现得淋漓尽致,何必还要旁添一迎儿反衬之。 


  三、 关于西门庆的形象。 


  《金瓶梅》作者于西门庆形象亦多有改易。首先增写了他的身世。《水浒传》第二十四回交待了西门庆的身世: 


  再说那人姓甚名谁?那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 


  《金瓶梅》第二回,在照抄这段文字时,作了些改动。例如,将“阳谷县”改为“清河县”,将“奸诈的人”改为“好浮浪子弟”,将“排陷官吏”改为“交通官吏”,将“满县人都饶让他”改为“满县人都惧怕他”。在“使得些好拳棒”句下,又增出“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等文字。原来《水浒传》中的西门庆与潘金莲一样是个陪衬性的人物,作者只突出了他作为地痞、流氓一类人物的性格特征。而在《金瓶梅》中,西门庆是个中心人物,作者已将其塑造成为一个恶霸、富商、官僚三位一体的典型形象。这一形象的典型性与社会意义,较《水浒传》有了较大的发展。正是基于这个原因,所以《金瓶梅》的作者必须在照抄《水浒传》原文时,作如上的改动。 


  将“排陷官吏”改为“交通官吏”,这是《金瓶梅》对西门庆形象塑造上的一个重大发展。《水浒传》中的西门庆有没有“交通官吏”的问题呢?也有。第二十六回写武松为武大被西门庆所害而告官,“原来县吏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当日西门庆得知,却使心腹人来县里,许官吏银两”,“谁想这官人贪图贿赂”,因此武松告状不准。《水浒传》的这些叙述极为简单。虽然我们于此也能看到西门庆有“交通官吏”的问题,但毕竟没有能构成西门庆性格特征的一个重要方面。应该说,这并不是《水浒传》的缺陷,因为《水浒传》的创作宗旨和故事情节发展规定了西门庆这一人物,只需要具有地痞、流氓这种性格特征。而《金瓶梅》则不同。揭露当时封建集团内部的种种腐败现象,如互相勾结,狼狈为奸,卖官鬻爵,卖官鬻狱,贿赂公行等等,是《金瓶梅》创作宗旨中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方面。正是由这一创作宗旨所规定,《金瓶梅》的作者必须赋予其主人翁西门庆以善于“交通官吏”这一重要的性格特征。这就形成了《水浒传》中的西门庆形象与《金瓶梅》中的西门庆形象的重大差异。为了使两个西门庆统一起来。使他的性格发展符合内在的逻辑性,所以《金瓶梅》作者又必须在两书的重叠部分,对西门庆形象加以必要的改造。如前所述,《水浒传》第二十六回写武松告官不准的原因是:“原来县吏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金瓶梅》第九回将这句话改成:“原来知县、县丞、主簿、吏典,上下多(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不仅如此,《金瓶梅》还增出如下文字:“西门庆慌了,却使心腹家人来保、来旺,身边袖着银两,打点官吏。都买嘱了。”为了达到重判武松的目的,西门庆又“馈送了知县一副金银酒器,五十两雪花银;上下吏典也使了许多钱。”从以上增出的文字不难看出,在两书的重叠部分,《金瓶梅》的作者已开始着意塑造一个善于“交通官吏”的西门庆形象。在第三回西门庆与王婆的对话中,《金瓶梅》又特意添加了一些文字: 


  (王婆)因问:“大官人,怎的连日不过贫家吃茶?”西门庆道:“便是连日家中小女有人家定了,不得闲来。”婆子道:“大姐有谁家定了?怎的不请老身去说媒?”西门庆道:“被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亲家陈宅,合成帖儿。” 


  这些增出的文字,看似闲笔,并无深意。但联系后文,我们才明白,这是为后来西门庆结交杨提督、蔡京等高官所设下的伏笔。 


  《金瓶梅》不仅发展了西门庆的性格特征,同时还增叙了西门庆的家世。第二回指出: 


  他父母双亡,兄弟俱无,先头浑家是早逝,身边止有一女。新近又娶了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为继室。房中也有四五个丫环妇女。又常与勾栏里的李娇儿打热,今也娶在家里。南街子又占着窠子卓二姐,名卓丢儿,包了些时,也娶来家居住。专一飘风戏月,调占良人妇女,娶到家中,稍不中意,就令媒人卖了,一个月倒在媒人家去二十余遍。人多不敢惹他。 


  第三回,通过王婆与西门庆的对话,又陆续增写了西门家世情况。例如,西门庆说:“小人先妻陈氏,虽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没了,已过三年来也。继娶这个贱累,又常有疾病,不管事(指吴月娘)。家里的勾当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呕气。”又说:“卓丢儿我也娶在家,做了第三房。近来得了个细疾,百不得好。” 


  《金瓶梅》的故事,是以西门庆一家的生活为着眼点而展开的。后文大量写到西门庆一妻五妾之间为争宠而展开的种种丑剧;写到作为家庭主妇的吴月娘的性格、为人及其与西门庆的矛盾,在妻妾争斗中的地位;写到西门庆一生的放荡行为。显然,作者在两书重叠部分所增写的文字,为后面这些情节的展开作了必要的铺垫,使人物性格的发展不显得突兀。 


  此外,如写潘金莲一样,《金瓶梅》也为西门庆增加了一段外貌描写。第二回,西门庆出场时,通过潘金莲的观察写道: 


  (潘金莲)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的十分博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 


  以下是形容“围儿”、“罗褶儿”、“鞋儿”,“袜儿”、“护膝儿”、“洒金川扇儿”,还总写一句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这些文字与写潘金莲的文字如同一辙,属古代小说中常见的俗套,并无多少艺术价值可言。 


  四、 关于部分情节的改动。 


  在两书的重叠部分,《金瓶梅》改动的情节主要有两处:西门庆误杀李外傅;何九藏骨殖。 


  《水浒传》第二十六回,写武松从东京出差回来,见其兄武大已为西门庆、潘金莲所害,立誓报仇,在家杀了潘金莲后,又在狮子桥下酒楼斗杀了西门庆。《金瓶梅》则于此情节作了重大改动。第九回写武松立誓报仇,但其时潘金莲已被西门庆娶回家中,武松就去狮子街大酒楼杀西门庆。西门庆仓猝逃脱,武松就打死了为西门庆报信的李外傅,后被充配孟州道。《金瓶梅》作者的用意是很明显的。《水浒传》写武松杀嫂、斗杀西门庆,是武松故事的第一个高潮,是完全为塑造武松的形象服务的。从此潘金莲、西门庆的故事亦就了结。但《金瓶梅》主要是写潘金莲与西门庆的故事,武松的故事只是这个故事的引线。《金瓶梅》正是在情节发展上作了这样巧妙的处理后,才使自己的独立的故事,得以发展和展开,才得以形成一部完全区别于《水浒传》的巨著。 


  关于何九情节的处理。《水浒传》第二十五回至二十六回,写潘金莲药鸠武大后,西门庆贿赂何九,在武大入殓时为其遮掩。何九一面惧怕西门庆,一面又惧怕武松,故遵其妻嘱,在武大火化后藏其骨殖,以后成了武松告官的重大证据。《金瓶梅》保留了西门庆贿赂何九而删去了何九偷藏骨殖的情节。以后武松告官,只说“何九朦胧入殓,烧毁尸伤”,“何九知情在逃,不知去向”。何九的情节在《水浒传》中写得入情入理,很有故事性。《金瓶梅》基本上删去了这些情节,似乎减少了故事的生动性。但《金瓶梅》作者全局在胸,他不必要在这段作为全书引线的故事中保留许多枝叶,从而使故事发展十分简捷,以便很快了结此事,而进入自己独立的故事。 


  在武松杀嫂情节处理上,《金瓶梅》亦有异于《水浒传》。《金瓶梅》第八十七回将武松杀嫂安排在遇赦以后。其时西门庆已死,潘金莲被吴月娘逐出,在王婆家待嫁。《金瓶梅》写武松佯装要娶潘金莲,以一百两银子买得归家,从而在祭奠武大亡灵时杀之报仇,与《水浒传》第二十六回的情节角度重叠。从《金瓶梅》的故事情节来看,这样的处理方法是基本合理的,但于武松与潘金莲的性格发展来看,又不尽妥。  
先看武松。《金瓶梅》写武松为骗娶金莲而到王婆家。武松对王婆道:“一向多累妈妈看家,改日相谢。”王婆说他:“在外边又学得这般知礼。”武松说明要娶金莲的原因是:“如今迎儿大了,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儿,早晚招个女婿,一家一计过日子,庶不教人笑话。”武松是个烈汉,首先他不可能如此作为。其次这些言辞与武松的性格亦不相符合。应该说《金瓶梅》的这种处理方法是有违于武松性格发展的逻辑的。  


  再看潘金莲。《金瓶梅》写道:  


  那妇人便帘内听见武松言语,要娶他看管迎儿;又见武松在外,出落得长大,身材胖了,比昔时又会说话儿,旧心不改,心下暗道:“这段姻缘,还落在他家手里。”就等不得王婆叫,他自己出来,向武松道了万福,说道:“既是叔叔还要奴家去看管迎儿,招女婿成家,可知好哩。”  


  须知,这段情节出现在《金瓶梅》全书的尾末,此时的潘金莲已经过了许多争斗的风浪,其聪慧、世故、疑忌、阴险的性格特征,已有了长足的发展。她如何能不想到武松的复仇,而显得如此幼稚和天真。书中写到:  


  月娘听了,暗中跌脚,常言仇人见仇人,分外眼睛明,与孟玉楼说:“往后死在他小叔子手里罢了。那汉子杀人不斩眼,岂肯干休!”  


  比潘金莲愚厚得多的吴月娘,且能看到这件事的利害关系,而潘金莲反无丝毫觉察。老谋深算、钻刁异常的王婆又岂能为武松的拙计所骗。应该说,《金瓶梅》这个情节处理违背了多个人物的性格发展,于情于理都是有损无益的。此外,《水浒传》所塑造的武松,是个英雄形象,性格十分丰满、鲜明。《金瓶梅》大段删节描写武松的情节,是从故事发展的全局来考虑的。但另一方面则使武松的形象受到了不必要的损害。例如《金瓶梅》第八十七回对武松杀嫂的情节处理,它使我们看到的武松只是一个凶残的复仇者,而《水浒传》中原有的武松的种种可爱、可敬的性格特征已消失不少。这可以使我们看出,两书作者对作为梁山英雄的武松,在认识和感情上的差异。  


  五、 关于《金瓶梅》作者的思想倾向。  


  在两书的重叠部分,《金瓶梅》在文字上的增减,已透露出其作者的若干思想倾向。  


  1 利用一切机会,对封建统治阶级内部“交通官吏”、“卖官鬻爵”、“贿赂公行”等腐败现象,给予批判和揭露。这样的批判和揭露,在《金瓶梅》中随处可见,这是作者的反封建的思想倾向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方面。而这种思想倾向已被作者有意识地渗透到两书的重叠部分之中。《水浒传》第二十四回,写到本县知县,“撰得好些金银,欲待要使人送上东京去,与亲眷处收贮,恐到京师转除他处时要使用。”知县对武松交待:“我有一个亲戚,在东京城里住,欲要送一担礼物去”,于是差遣武松进京。《金瓶梅》改写了这段文字,点出知县的用意是“三年任满朝觐,打点上司”,而这个亲戚在东京城内“做官,姓朱名勔,见做殿前太尉之职”。这些细微的改动,十分醒目地告诉读者,作者完全有意识地要揭露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的贿赂丑行。作者在此有意点出朱勔,亦为后文揭露朱勔设下了伏笔。  


  在审理武大命案中,《水浒传》虽然也写到知县等人贪赃枉法,但只是几笔了之轻轻带过。《金瓶梅》则抓住这个问题大做文章。《水浒传》第二十七回,写武松斗杀西门庆后自动投官。知县“念武松是个义气烈汉,……一心要赒全他”,因此改轻了武松的案情发往东平府。《水浒传》还称此县官为“仗义的人”。《金瓶梅》第十回则反其道而行之,不仅删去了这些颂扬性的文字,而且写道:“知县受了西门庆贿赂,……一夜把脸翻了”,“把武松拖翻,雨点般篦板子打将下来”。而“内中县丞佐贰官也有和武二好的,念他是个义烈汉子,有心要周旋他,争奈多受了西门庆贿赂,粘住了口,做不的主张”。这些文字可谓入木三分,将官场的腐败揭露得何等深刻。  


  武松被解送东平府后,《水浒传》写到府尹陈文昭“哀怜武松是个有义的烈汉,如常差人看觑他”,重罪轻判。《金瓶梅》第十回对此作了极有深意的改动。书中称陈文昭“极是个清廉的官”,“正直清廉民父母,贤良方正号青天”。他不但轻判武松,而且严斥清河知县:“你那知县,也不待做官,何故这等任情卖法?”一面行文书着落清河县,“添捉豪恶西门庆,并嫂潘氏”等人,“一同从公根勘明白,奏请施行”。接着《金瓶梅》又增写了如下一段极为重要的文字:  


  西门庆知道了,慌了手脚。陈文昭是个清廉官,不敢来打点他。只得走去央求亲家陈宅心腹,并使家人来旺,星夜往东京,下书与杨提督。提督转央内阁蔡太师;太师又恐怕伤了李知县名节,连忙赍了一封紧要密书帖儿,特来东平府,下书与陈文昭,免捉西门庆、潘氏。这陈文昭原系大理寺寺正,升东平府府尹,又系蔡太师门生,又见杨提督乃是朝廷面前说得话的官,以此人情两尽了,只把武松兔死,……其余一干人犯,释放宁家。  


  这一段文字,将批判的矛头直指当朝宰相蔡京,为后文进一步揭露蔡京的罪恶设下了伏笔。它说明上至宰相一类的高官,都是一些贪赃枉法的昏官,他们已结成统治人民、鱼肉百姓的罗网。西门庆正是依靠了他们,交通官吏、结党营私,从一介乡民发迹变泰,从而成为称霸一方的官僚、豪绅。《金瓶梅》特意将陈文昭写成一个号称“青天”为民“父母”的清官。而这个清官却是奸相的门生,到头来仍然是“任情卖法”的昏官,可见当时的天下已黑暗到极点,那有什么清官可言。《金瓶梅》使用的这种讽刺笔法,可说是将当时吏治的腐败揭露得淋漓尽致,这实在是《金瓶梅》的高明之处。  


  2. 在《金瓶梅》增添的文字中,还表现了作者谤佛的思想倾向。在武大被害,武松未归之际,《金瓶梅》第八回增写了一段潘金莲烧夫灵的情节。《金瓶梅》把为武大超度做水陆道场的报恩寺的六个僧人,均写成色鬼:  


  那众和尚见了武大这个老婆,一个个都昏迷了佛性禅心,一个个多关不住心猿意马,都七颠八倒,酥成一块。  


  和尚们窃壁听潘金莲与西门庆调情,一个个“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作者还对僧人作了一长段评论:  


  看官听说,世上有德行的高僧,坐怀不乱的少。古人有云:一个字便是“僧”,二个字便是“和尚”,三个字是个“鬼乐官”,四个字是“色中饿鬼”。苏东坡又云: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毒转秃,转秃转毒。此一篇议论,专说这为僧戒行。住着这高堂大厦,佛殿僧房,吃着那十方檀越钱粮,又不耕种,一日三餐,又无甚事萦心,只专在这色欲上留心。……有诗为证:  


  色中饿鬼兽中狨,坏教贪淫玷祖风。  

  此物只宜林下看,不堪引入画堂中。  


  以上《金瓶梅》所加的这些文字,大体上是《水浒传》第四十五回,和尚裴如海与潘巧云调情的文字的移植。但不管怎么说,它使《金瓶梅》作者谤佛的思想倾向,表现得何等鲜明。五十年前,吴晗先生在《〈金瓶梅〉的著作时代及其社会背景》一文中认为:“《金瓶梅》中关于佛教流行的叙述极多,全书充满因果报应的气味。”从而论定《金瓶梅》是佛教得势的万历时代的作品。其实《金瓶梅》中关于道教流行的叙述更多,而对佛教基本上采取诋毁的态度,如上所引可见一斑。纵观《金瓶梅》全书,反佛的叙述极多。正是基于这一思想倾向,所以《金瓶梅》的作者在两书的重叠部分,就增出了这一段谤佛的描写。  


  3. 在《金瓶梅》增出的文字中,还宣扬了“女人祸国”的思想。《金瓶梅》第一回在武松的故事前面,作者特意加了一段入话式的文字:  


  词曰:丈夫只手看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面,打成心性,却为花柔!请看项籍并刘季,一似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金瓶梅》以刘邦宠幸戚夫人,项羽宠幸虞姬为话题,指出“固当世之英雄,不免为二妇人,以屈其志气”,然后引入正题:  


  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了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永不得着绮穿罗,再不能施朱傅粉。……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哄产业,……  


  第四回回首,《金瓶梅》又增加了一首诗:  


  酒色多能误国邦,由来美色丧忠良。  

  纣因妲己宗祀失,吴为西施社稷亡。  

  自爱青青行处乐,岂知红粉笑中殃。  

  西门贪恋金莲色,内失家麋外赶獐。  


  《金瓶梅》增出的这些文字,集中阐发了女人祸国、女色败家的思想。而且这一思想自始至终贯穿于《金瓶梅》全书之中。这无疑是一种思想糟粕,它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金瓶梅》的思想价值。  


  六、 关于对时代背景的交待。  


  在两书的重叠部分,《金瓶梅》作者还增写了有关时代背景的文字。第一回开宗明义,作者就指出:  


  话说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朝中宠信高、杨、童、蔡四个奸臣。以致天下大乱,黎民失业,百姓倒悬,四方盗贼蜂起,罡星下生人间,搅乱大宋花花世界,四方反了四大寇。  


  《金瓶梅》明托宋徽宗朝而实写明代嘉靖朝;明斥高杨童蔡四个奸臣,而实斥严嵩专政参见本书《关于〈金瓶梅〉时代背景“嘉靖说”》。。这个时代是天下大乱,百姓倒悬的时代。关于武大的迁居问题,《水浒传》第二十四回写的是,因武大娶了潘金莲,“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在那里安不得身”。而《金瓶梅》改为:“因时遭荒馑,将祖房儿卖了”。在同一回又一处重复道:“因时遭荒馑,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住”。不难看出,即使在这些细枝末节之处,作者亦刻意要突出其时代的特征。另外,如前所述,第二回写到武松受知县差遣到东京为其寄放金银。《水浒传》只点明在东京居住的是知县的“亲戚”,而《金瓶梅》又特意点出,这亲戚“姓朱名勔,见做殿前太尉之职”。《金瓶梅》第三回又增出一段文字,说西门庆之女西门大姐定亲,亲家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亲家陈宅”。第十回写西门庆因杀害武大而贿赂公行。西门庆所求助者就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提督又转央内阁蔡太师。蔡太师即下书其门人;东平府尹陈文昭,遂使杀人犯西门庆、潘金莲逍遥法外。《金瓶梅》增出的这些文字貌似平常,实为惊人之笔。上有蔡京、朱勔等奸人当道,下有西门庆等恶霸横行乡里,灾荒连绵,民不聊生,人民揭竿而起,这就是《金瓶梅》故事发生的特定的时代背景。古人早已指出,《金瓶梅》是“指斥时事”之作,确是如此,我们在两书的重叠部分,《金瓶梅》增出的文字中,就已能见其端倪。  


  七、 关于《金瓶梅》增改部分的严重缺陷。  


  在两书的重叠部分,《金瓶梅》所作的许多增改,其成就是肯定的,但也有不少缺陷。例如,与《水浒传》相比,武松的形象有所损害;关于潘金莲与西门庆的外貌描写,纯属陈词滥调,毫无艺术价值可言;武松佯娶潘金莲的情节不尽合理;宣扬女人祸国、女人败家的思想等等,都不足取。这些问题在上文已经谈及。另外,抄录《水浒传》原文时有二三十处文字上的错漏,致使某些地方令人莫名其妙、啼笑皆非。如将郓哥的话加在武大头上,把西门庆踢倒武大后打闹里走了,说成是武大打闹里走了,等等。有些情节改动后,变得文理不通。有些回目的拟文反比《水浒传》逊色。这些问题笔者在《〈金瓶梅〉是王世贞及其门人的联合创作》一文中已加详述,此不赘述。《金瓶梅》还增加了好几段描写性行为的文字。这些文字实在令人不堪入目。这一严重缺陷,无疑大大降低了《金瓶梅》的价值与成就。  


  《金瓶梅》抄袭《水浒传》中的其他文字  


  除了《金瓶梅》与《水浒传》两书的重叠部分,《金瓶梅》大量抄录了《水浒传》的文字外,《金瓶梅》还大量抄袭了《水浒传》中与《金瓶梅》的故事发展毫不相干的文字。这种改头换面、移花接木式的抄袭现象,美国学者韩南先生已作过考证韩南:《〈金瓶梅〉素材来源》。笔者有幸拜读了包振南同志的手译稿,特此说明,并深致谢忱。。笔者在吸收韩南先生考证成果的基础上,作了进一步研究。现将这些抄袭文字一一指出,顺序编排,虽不免有烦琐之弊,但为进一步研究创造了条件。这无疑是很有价值的。笔者所用以比勘对照的是,载有明万历四十五冬东吴弄珠客序的《新刻金瓶梅词话》与载有明万历十七年天都外臣序的《忠义水浒传》。  


  在两书的重叠部分,《金瓶梅》抄改的文字达四五万字之多,笔者不可能详录。下面加以比勘的是两书的非重叠部分。  


  一、 《金瓶梅》第二回写潘金莲的外貌文字,抄自《水浒传》第四十四回:  


  黑鬒鬒鬓儿,细湾湾眉儿,光溜溜眼儿,香喷喷口儿,直隆隆鼻儿,红乳乳腮儿,粉莹莹脸儿,轻袅袅身儿,玉纤纤手儿,一捻捻腰儿,软脓脓肚儿,窍尖尖脚儿,花簇簇鞋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  


  在《水浒传》中,这是一段写石秀所见的潘巧云的外貌描写,《金瓶梅》抄来稍加改动,成了从西门庆眼中所见的潘金莲的外貌特征描写。其文如次:  


  黑鬓鬓赛鸦翎的鬓儿,翠湾湾的新月的眉儿,清冷冷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白面脐肚儿,窄多多尖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  


  加点处为《金瓶梅》加改的文字。显然《金瓶梅》只加了些形容词而已。在“脚儿”下面还抄漏了“花簇簇鞋儿”一句。在“白生生腿儿”下面,还有二十四字的淫秽描写,《金瓶梅》也照录不误。《金瓶梅》的作者对潘金莲这一主要人物的外貌刻画也无意创新,说明执笔者的文字水平并不高。当然,在当时小说创作还处在并不成熟的发展阶段,这样改头换面的抄袭是司空见惯的,算不得什么问题,《金瓶梅》也仅仅是邯郸学步而已。  


  二、 《金瓶梅》第八回抄了《水浒传》第四十五回的三段文字。  


  1. 《水浒传》有一段“看官听说”的文字,贬斥佛门僧众:  


  看官听说,……潘、驴、邓、小、闲,唯有和尚家第一闲。一日三餐,吃了檀越施主的好斋好供。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无俗事所烦。房里好床好铺睡着,无得寻思,只是想着此一件事。假如譬喻说,一个财主家,虽然十相俱足,一日有多少闲事恼心,夜间又被钱物挂念。到三更二更才睡.总有娇妻美妾同床共枕,那得情趣。又有那一等小百姓们,一日假辛辛苦苦挣扎,早辰巴不到晚。起的是五更,睡的是半夜。到晚来,未上床,先去摸一摸米瓮,看到底没颗米,明日又无钱。总然妻子有些颜色,也无些甚么意兴。因此上输与这和尚们一心闲静,专一理会这等匀当。那时古人评论到此去处,说这和尚们真个利害。因此苏东坡学士道:“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秃转毒,转毒转秃。”和尚们还有四句言语,道是: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是和尚,三个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  


  《金瓶梅》稍加简化、调整,抄录了这段文字。  

2. 《水浒传》中还有一段贬斥和尚的韵文:  


  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阇黎没乱,诵真言岂顾高低。烧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烛头陀,错拿香盒。宣名表白,大宋国称做大唐。忏罪沙弥,王押司念为押禁。动铙的望空便撇,打钹的落地不知。敲铦子的软做一团,击响磬的酥做一块。满堂喧哄,绕席纵横。藏主心忙,击鼓错敲了徒弟手。维那眼乱,磬锤打破了老僧头,十年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金瓶梅》抄录这段文字时删去了“动铙……纵横”句,并在加点处稍作改动。如改“阁黎没乱”为“维摩昏乱”,改“真”为“经”,“名”为“盟”,“沙弥”为“阇黎”,“王押司”为“武大郎”,“押禁”为“大父”,“藏主”为“长老”,“击”为“打”,“敲了徒弟手”为“错拿徒弟手”,“维那眼乱”为“沙弥心荡”,“了”字删去,改“十年”为“从前”等等。而较为重要的改动只有两处,即将“阇黎”改为“维摩”,将“王押司”改为“武大郎”。《水浒传》原意是,潘巧云之父亲潘公请报恩寺和尚海阇黎,为潘巧云前夫王押司做功德。《金瓶梅》借抄这段文字,用在潘金莲为亡夫武大郎做水陆道场处,故必须改“王押司”为“武大郎”。  


  3.《水浒传》中还有一首讽讥僧众的诗:  


  色中饿鬼兽中狨,弄假成真玷祖风。  

  此物只宜林下看,岂堪引入画堂中。  


  《金瓶梅》抄录其诗,只将“弄假成真”改为“坏教贪淫”,“岂”改成“不”字。  


  《水浒传》第二十五回中的这三段文字,《金瓶梅》作了移花接木式的抄袭,构成了第八回中潘金莲烧夫灵,和尚听淫声的主要情节,于此亦可见出,《金瓶梅》的反佛思想乃是继承了《水浒传》的传说。  


  三、 《金瓶梅》第九回,抄了《水浒传》第二十三回中的一首诗:  


  前车倒了千千辆,后车过了亦如然。  

  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忠言当恶言。  


  武松不听酒家劝告,执意要上景阳冈。《水浒传》作此诗为“却把忠言当恶言”者戒。《金瓶梅》抄录此诗时,改“过”字为“倒”,改“却”字为“错”。潘金莲初到西门庆家,善用“小意儿贴恋”吴月娘,把吴“喜欢的没入脚处”。于是吴错敬金莲而遭李娇儿等人不满。《金瓶梅》借此诗对吴作讥讽。这一首诗还出现在第十八回、二十回中。如此一首普通的诗,在《金瓶梅》中竟出现三次,很不寻常。前人已经指出,《金瓶梅》寓“戒世”之意。东吴弄珠客《金瓶梅序》云:“奉劝世人,勿为西门之后车可也。”此诗直率地表现了“戒世”的思想,故倍受作者青睐。因此作者在写《金瓶梅》时,一遇机会。便借此诗用以说教。这恐怕是此诗在书中一再出现的原因。《金瓶梅》完稿后恐怕没有作精心的审改,行文重复、粗疏处极多,于此亦可见一斑。  


  四、 《金瓶梅》第十回,抄录了《水浒传》第四十五回中的一篇偈子:  


  朝看释伽经,暮念华严咒。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经咒本慈悲,冤结如何救?照见本来心,方便多竟究。心地若无私,何用求天佑?地狱与天堂,作者还包受。  


  《金瓶梅》以此抄改为成一首回首诗:  


  朝看瑜伽经,暮诵消灾咒:  

  种瓜须得瓜,种豆须得豆。  

  经咒本无心,冤结如何究?  

  地狱与天堂,作者还自受。  


  此外,这一回中所写的李瓶儿的家世文字,则抄自《水浒传》第六十六回。此回写梁山泊英雄攻打大名府,“杜迁、宋万去杀梁中书老小一门良贱”,李固“便和贾氏(卢俊义妻)商量,收拾了一包金珠细软背了,便出门奔走”。《金瓶梅》借用这些情节并加以改造,成了李瓶儿的家世:  


  看官听说,原来花子虚浑家,娘家姓李,……小字唤做瓶姐。先与大名府梁中书家为妾。……只因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梁中书同夫人在翠云楼上,李逵杀了全家老小,梁中书与夫人各自逃生。这李氏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与养娘妈妈走上东京投亲。  


  显然,李瓶儿的形象塑造与卢俊义之妻贾氏有着一定的关系。《金瓶梅》作者将《水浒传》中杜迁、宋万杀梁中书一门良贱,误写为李逵杀了全家老小。这似乎说明,他在撰写这段文字时只凭着记忆,而未翻检原书。而李氏从梁中书家带出一百颗西洋大珠的情节,似乎又得之于平话小说《志诚张主管》中,小夫人从王招宣府带出“一串一百单八颗西珠”这一情节的启示。将多种旁借的素材熔为一体,从而创造新的形象和故事情节,这恐怕是《金瓶梅》作者很突出的才能,这就是一个例证。  


  五、 《金瓶梅》第十一回,抄《水浒传》第五十一回一段韵文:  


  罗衣叠雪,宝髻堆云。樱桃口杏脸桃腮,杨柳腰兰心蕙性。歌喉宛转,声如枝上莺啼。舞态蹁跹,影似花间凤转。腔依古调,音出天然。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遮楚馆。高低紧慢按宫商,吐雪喷珠;轻重疾徐依格范,铿金戛玉。笛吹紫竹篇篇锦,板拍红牙字字新。  


  《金瓶梅》抄录时将“莺啼”改为“流莺”,“雪”改为“玉”,“笛吹紫竹篇篇锦”改为“筝排雁柱声声慢”。在《水浒传》中,这是雷横看白秀英演唱话本,“果然是色艺双绝”的一段描写文字。《金瓶梅》则写西门庆所结十兄弟,每月轮流会茶摆酒。这次轮到花子虚。席间一个粉头,两个妓女,琵琶筝秦,在席前弹唱。“端的说不尽梨园娇艳,色艺双全”,于是借抄这段韵文加以形容。这种借抄可谓得心应手,全无生硬拼凑之弊。于此亦可见《金瓶梅》作者对《水浒传》内容熟悉的程度与借用的巧妙。  


  六、 《金瓶梅》第十四回,抄《水浒传》第十三回一段文字:  


  为官清正,作事廉明。每怀恻隐之心,常有仁慈之念。争田夺地,辨曲直而后施行;斗殴相争,分轻重方才决断。闲暇抚琴会客,也应分理民情。虽然县治宰臣官,果是一方民父母。  


  《金瓶梅》抄录时,改“分”为“审”,“才”为“使”,“暇”为“则”,“县治”为“京兆”,“方”为“邦”。在《水浒传》中,这是对郓城县新任知县时文彬的一段赞词。《金瓶梅》借抄而成为对开封府尹杨时的赞词。这样现成的照搬套用,在《金瓶梅》中极多,待下文再加分析。  


  七、 《金瓶梅》第十五回,抄了《水浒传》三十三回关于元宵灯市的一段韵文: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莲灯,玉梅灯,晃一片琉璃。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团锦绣。银蛾斗彩,双双随绣带香球。雪柳争辉,缕缕拂华旛翠幕。村歌社鼓,花灯影里竞喧阗。织妇蚕奴,画烛光中同赏玩。虽无佳丽风流曲,尽贺丰登大有年。  


  《水浒传》中的这段文字,描写的是宋江在元宵之夜所见清风镇灯市的盛况。《金瓶梅》作者借抄这些文字,用于对元宵之夜清河县城,潘金莲等赏灯的描写,并在这段韵文基础上,作了较大的补充和发展。单就灯的种类,作者列举了绣球灯、秀才灯、媳妇灯、和尚灯、通判灯、师婆灯、刘海灯、骆驼灯、青狮灯、猿猴灯、白象灯等等名目繁多,不一而足。对各种灯,作者还作了极为简练的描述。例如,“秀才灯,揖让进止,存孔孟之遗风”,“和尚灯,月明与柳翠相连”,“通判灯,钟馗共小妹并坐”,“七手八脚螃蟹灯,倒戏清波”。这说明《金瓶梅》作者所生活的明代嘉靖年间的灯市盛况,比《水浒传》所写的宋代,又有较大的发展。其时不仅有一般造型的荷花灯、芙蓉灯,还有形象生动的螃蟹灯、鲇鱼灯,还有表现人物故事的和尚灯、通判灯。可见,《金瓶梅》的这段韵文,虽然借鉴了《水浒传》的描写,但无疑是当时社会民间风俗的艺术再现。从文字的艺术水平来看,亦比《水浒传》进了一步。  


  八、 《金瓶梅》第十八回,抄改了《水浒传》第五十三回一首回首诗:  


  堪叹人心毒似蛇,谁知天眼转如车。  

  去年妄取东邻物,今日还归北舍家。  

  无义钱财汤泼雪,倘来田地水推沙。  

  若将奸狡为生计,恰似朝云与暮霞。  


  《金瓶梅》抄录此诗时,只改了两个字,即将“心”改为“生”,“生”改为“活”,余者一仍其旧。《水浒传》写柴进失陷高唐州,梁山英雄攻打高唐州,因高廉使用妖法而未遂。于是吴用出计去请公孙胜。此诗用在此回回首。《金瓶梅》则写宇给事劾杨提督而累及西门庆。于是西门庆派人上京贿赂蔡京。此诗亦抄用在回首。这是《金瓶梅》的回首诗抄袭的例子。《金瓶梅》作者抄引此诗寓讽刺西门庆巧取豪夺之意。  


  九、 《金瓶梅》第十九回,抄《水浒传》第三十三回一首回首诗:  


  花开不择贫家地,月照山河到处明。  

  世间只有人心恶,万事还须天养人。  

  盲聋暗哑家豪富,智慧聪明却受贫。  

  年月日时该载定,算来由命不由人。  


  《金瓶梅》抄录时改“到”为“处”,“恶”为“歹”,“万”为“百”,“须”为“教”,“智慧”为“伶俐”。这些均属文字上的改动。这是《金瓶梅》的回首诗抄袭《水浒传》的回首诗的又一例。这首诗还被《金瓶梅》再次用作为第九十四回的回首诗。第十九回抄录时改“到”为“处”,改“万”为“百”,而第九十回抄录时,这两处却又按《水浒传》原诗而未改动。这说明《金瓶梅》作者在抄录时的改动完全是随心所欲,并未有多少深思熟虑。而且一诗而重复使用亦恐怕是无意识的。这表明《金瓶梅》作者行文的粗疏。另外,这一首诗与回内的情节亦无多少直接的联系,它似乎只单纯地表明作者的思想感情和所作的说教而已。  


  十、 《金瓶梅》第二十六回抄改《水浒传》第三十回中的一个情节。《水浒传》写张都监设计陷害武松:是夜,只听得后堂里一片声叫起有贼来。武松献勤,径抢入后堂里来,听玉兰指道:“一个贼奔入后花园里去了。”武松大踏步赶入花园里去时,不提防黑影里撇出一条板凳,把武松一交绊翻。走出七八个军汉,叫一声捉贼,就地下把武松一条麻索绑了。张都监大怒,斥责武松忘恩负义,并从武松房里搜出银酒器皿等“赃物”。《金瓶梅》将张都监改为西门庆,武松改为来旺儿,玉兰改为玉箫,将故事改头换面,便成了西门庆设计陷害来旺儿的情节。这是《金瓶梅》抄袭《水浒传》的又一种情况;与抄录诗词、韵文有所不同。  


  十一、 《金瓶梅》第二十七回,有三处抄袭《水浒传》第十六回:  


  1. 《水浒传》写杨志押送金银担,时值酷暑,古人有八句诗道:  


  祝融南来鞭火龙,火旗焰焰烧天红。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红炉中。五岳翠干云彩灭,阳侯海底愁波竭。何当一夕金风起,为我扫除天下热。  


  《金瓶梅》改“旗”为“云”,改“起”为“发”,抄录全文亦形容暑热天气。  


  2. 《水浒传》写白日鼠白胜挑着酒桶上黄泥冈,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楼上王孙把扇摇。  


  《金瓶梅》改“稻”为“黍”,录其诗为三等人怕热,三等人不怕热的大段议论作证诗。  


  3. 《水浒传》中另有一首诗:“玉屏四下朱阑绕”与一段议论:“那公子王孙,在凉亭上水阁中浸着浮瓜沉李,调冰雪藕避暑,尚兀自嫌热。怎知客人,为些微名薄利,又无枷锁拘缚,三伏内只得在那途路中行”。《金瓶梅》将这些议论加以发挥,就成了书中三等人怕热,三等人不怕热的大段议沦。以上这些均属气候描写文字上的抄袭借用。  


  十二、 《金瓶梅》第三十回抄《水浒传》第十三回一段韵文:  


  盆栽绿艾,瓶插红榴。水晶帘卷虾须,锦绣屏开孔雀。菖蒲切玉,佳人笑捧紫霞杯。角黍堆金,美女高擎青玉案。食烹异品,果献时新。弦管笙簧,奏一派声清韵美。绮罗珠翠,摆两行舞女歌儿。当筵象板撒红牙,遍体舞裙拖锦绣。逍遣壶中闲日月,邀游身外醉乾坤。  


  这是《水浒传》写梁中书家宴,庆贺端阳的一段描写。《金瓶梅》改“艾”为“草”,“榴”为“花”,“锦绣”为“云母”,“菖蒲切玉”为“盘堆麟脯”,“杯”为“觞”,“角黍堆金”为“盆浸冰桃”,“青玉案”为“碧玉斝”,“笙簧”为“讴歌”,“拖”为“铺”。用来形容西门庆及妻妾“赏玩荷花、避暑饮酒”的场面。  


  十三、 《金瓶梅》第五十九回抄《水浒传》第二十一回一段韵文:  


  银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斜月映寒光,透户凉风吹夜气。雁声嘹亮,孤眠才子梦魂惊。蛩韵凄凉,独宿佳人情绪苦。谯楼禁鼓,一更未尽一更催。别院寒砧,千捣将残千捣起。画檐间叮当铁马,敲碎旅客孤怀;银台上闪烁清灯,偏照离人长叹。贪淫妓女心如铁,仗义英雄气似虹。  


  阎婆惜恋着张三,把宋江看似眼中钉。当夜“两个在灯下坐着,对面都不做声,各自肚里踌躇”,“只见窗上月光”。《水浒传》便写下这段韵文刻画他们的心情。《金瓶梅》照搬这段文字,写李瓶儿“觑着满窗月色”,“守着(病儿)官哥儿睡在床上”,“愁肠万结,离思千端”。《金瓶梅》照抄时改“斜”为“皓”,“映”为“耿”,“催”为“敲”,“旅客孤怀”为“仕女情怀”,并将最后一句改为“一心只想孩子好,谁料愁来在梦多”。如此一改才使原文符合李瓶儿的情状。但这仍然是一种生吞活剥式的搬用。  


  十四、 《金瓶梅》第六十一回,抄《水浒传》第五十二回一段韵文:  


  面如金纸,体似枯柴。悠悠无七魄三魂,细细只一丝两气。牙关紧急,连朝水米不沾唇。心膈膨胀,尽日药丸难下腹。隐隐耳虚闻磬响,昏昏眼暗觉萤飞。六脉微沉,东岳判官催使去。一灵缥缈,西方佛子唤同行。丧门吊客已临身,扁鹊卢医难下手。  


  《水浒传》以此写柴皇城的病态。《金瓶梅》抄录而成为写李瓶儿病态的文字。《金瓶梅》抄录时作了不少改动:改“枯柴”为“银条”,“悠悠……紧急”为“看看减褪丰标,渐渐消磨精彩。胸中气急”;“不”为“怕”,“心膈”为“五脏”,“微”为“细”,“使”为“命”。这是关于病态描写的抄袭。  


  十五、 《金瓶梅》第六十六回,抄《水浒传》第五十三回一段韵文:  


  星冠攒玉叶,鹤氅缕金霞。神清似长江皓月,貌古似泰华乔松。踏魁罡朱履步丹霄,歌步虚琅函浮瑞气。长髯广颊,修行到无漏之天。碧眼方瞳,服食造长生之境。三岛十洲骑凤往,洞天福地抱琴游。高餐沆瀣,静品鸾笙。正是:三更步月鸾声远,万里乘云鹤背高。都仙太史临凡世,广惠真人住世间。  


  《金瓶梅》改“似”为“如”,“魁罡”为“罡朱”,“歌”字删去,“碧眼……之境”改为“皓齿明眸,佩箓掌五雷之令”,改“骑凤往”为“存性到”,“抱琴游”为“出神游”,“静品鸾笙”为“静里朝元”,“住世间”为“降下方”。另外,删去“正是”两字,在“都仙太史”前增“就是”两字。在《水浒传》中,这是对罗真人的仪表刻画。《金瓶梅》抄此来形容黄真人的仪表。  

十六、 《金瓶梅》第六十八回,抄《水浒传》第八十一回一首诗:  


  芳容丽质更妖娆,秋水精神瑞雪标。  

  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  

  露来玉指纤纤软,行处金莲步步娇。  

  白玉生香花能语,千金良夜实难消。  


  《金瓶梅》抄录时改“容”为“姿”,“眼”为“目”,“指”为“笋”,“软”为“细”,“处”为“步”。这是《水浒传》描写李师师容貌的诗,《金瓶梅》借来写妓女爱月儿。  


  十七、 《金瓶梅》第七十九回,抄《水浒传》第四十四回一首诗: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此诗在《水浒传》中写潘巧云,斥女色杀人。《金瓶梅》借此写西门庆贪淫乐色,髓竭人亡,重弹女人祸国,女色败家的老调。  


  十八、 《金瓶梅》第八十一回,抄《水浒传》第三十一回一段韵文:  


  十字街荧煌灯火,九曜寺香霭钟声。一轮明月挂青天,几点疏星明碧汉。六军营内,呜呜画角频吹。五鼓楼头,点点铜壶正滴。四边宿雾,昏昏罩舞榭歌台。三市寒烟,隐隐蔽绿窗朱户。两两佳人归绣幕,双双仕子掩书帏。  


  《金瓶梅》抄录时改“寺香”为“庙香”,“汉”为“落”,“正”为“双”,“寒”为“沉”,“蔽”为“闭”。《水浒传》写武松径回孟州城,欲杀张都监。这是一段对孟州城中黄昏时的情景描写。《金瓶梅》用此写韩道国回清河县时,所见城中黄昏的景象。  


  十九、 《金瓶梅》第八十四回,有六处抄袭《水浒传》文字。  


  1. 《水浒传》第七十四回,写燕青来到岱岳庙,所见此庙气象:  


  庙居岱岳,山镇乾坤。为山岳之至尊,乃万神之领袖。山头伏槛,直望见弱水蓬莱。绝顶攀松,尽都是密云薄雾。楼台森耸,疑是金乌展翅飞来。殿阁棱层,定觉玉兔腾身走到。雕梁画栋,碧瓦朱檐。凤飞亮映黄纱,龟背绣帘垂锦带。遥观圣象,九旒冕舜目尧眉。近睹神颜,衮龙袍汤肩禹背。九天司命,芙蓉冠掩映绛绡衣。炳灵圣公,赭黄袍偏称蓝田带。左侍下玉簪珠履,右侍下紫绶金章。阖殿威严,护驾三千金甲将。两廊猛勇,勤王十万铁衣兵。五岳楼相接东宫,仁安殿紧连北阙。蒿里山下,判官分七十二司。白骡庙中,土神按二十四气。管火池铁面太尉,月月通灵。掌生死五道将军,年年显圣。御香不断,天神飞马报丹书。祭祀依时,老幼望风皆获福。嘉宁殿祥云杳霭,正阳门瑞气盘旋。万民朝拜碧霞君,四远归依仁圣帝。  


  《金瓶梅》写吴月娘到泰山岱岳庙进香,所见此庙气象,完全照搬《水浒传》文字,稍作文字改动如下:改“神”为“福”,“伏”为“倚”,“见”字删,“尽”字删,“密”为“浓”,“疑是”删,“阁”为“宇”,“定觉”删,“飞”为“扉”,“九旒冕”为“九猎舞”,“睹”为“观”,“称”为“衬”,“珠”为“朱”,“严”为“仪”,“勤”为“擎”,“五岳……北阙”删,“骡”为“驿”,“火”为“太”,“月月”为“日日”,“皆获”为“祈护”,“杳”为“香”,“君”为“宫”,“远归”为“海皈”,“仁”为“神”。  


  2. 《水浒传》第四十二回,写宋江被官府追捕,来到还道村,躲在古庙神厨中,梦见九天玄女娘娘。娘娘仙容所见:  


  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蓝田玉带曳长裙,白玉圭璋擎彩袖。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环。唇似樱桃,自在规模端雪体。犹如王母宴蟠桃,却似嫦娥居月殿正大仙容描不就,威严形象画难成。  


  《金瓶梅》抄录这段文字,便成了吴月娘所见的碧霞宫娘娘金身的仙容。改动处如下:改“环”为“鬟”,“樱桃”为“金朱”,“蟠桃”为“瑶池”,“居”为“离”。  


  3. 《水浒传》第五十三回,写高唐州知府高廉妻弟殷天锡,依仗权势横行害人,要霸占柴皇城住宅花园。《金瓶梅》借用殷天锡这一人物,而改变了情节,遂构成吴月娘在碧霞官方丈间被殷天锡调戏的情节。  


  4. 《水浒传》第七回,写高俅之子高衙内在五岳庙调戏前来进香的林冲之妻。林妻叫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调戏。”这句话被《金瓶梅》改写成:“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没事把良人妻室,强霸在此做甚”,这就成了吴月娘斥责殷天锡的语言。可见《金瓶梅》中殷天锡调戏吴月娘的情节,是从《水浒传》第五十三回、第七回两处情节并和改写而成的。  


  5. 《水浒传》第三十二回,写清风寨知寨刘高之妻被王英所抢,后经宋江劝说而放归。《金瓶梅》抄此情节,改刘高之妻为吴月娘,遂构成吴月娘从泰山回清河途中,被王英所抢,又被宋江劝说而放归的情节。  


  6. 《水浒传》第三十二回,写清风山形势:  


  八面嵯峨,四围险峻。古怪乔松盘翠盖,杈丫老树挂藤萝。瀑布飞流,寒气逼人毛发冷,巅崖直下,清光射目梦魂惊。涧水时听,樵人斧响;峰峦倒卓,山鸟声哀。麋鹿成群,狐狸结党。穿荆棘往来跳跃;寻野食前后呼号。伫立草坡,一望并无旅店;行来山岰,周围尽是死尸坑。若非佛祖修行处,定是强人打劫场。  


  《金瓶梅》改“流”为“来”,“听”为“闻”,“樵人斧响”为“推一人齐响”(此疑为《金瓶梅》抄误或刻误),“岰”为“径”。《金瓶梅》照搬此文字,遂成吴月娘道经清风山所见之形势。  


  由此可见,《金瓶梅》第八十四回,抄了《水浒传》不同回目中的六处文字。可以说,此回的情节基本上是由《水浒传》抄改并合而成的。这是《金瓶梅》抄袭《水浒传》的一个非常突出的例子。  


  二十、 《金瓶梅》第八十六回,抄《水浒传》第八回一段韵文:  


  荆山玉损,可惜数十年结发成亲。宝鉴花残,枉费九十日东君匹配。花容倒卧,有如西苑芍药倚朱栏;檀口无言,一似南海观音来入定。小园昨夜春风恶,吹折江梅就地横。  


  林冲被高俅陷害,刺配沧州,为不误其妻而写下休书。林冲娘子见休书哭倒在地。《水浒传》以此文写林冲娘子的哭态。 
  

  《金瓶梅》抄录此文,便成了吴月娘的哭态。  


  二十一、 《金瓶梅》第八十八回,抄《水浒传》第三十六回回首箴“箴”为古代用以规诫他人或自己为目的的一种文体。曰:  


  上临之以天鉴,下察之以地祗。明有王法相继,暗有鬼神相随。忠直可存于心,喜怒戒之在气。为不节而忘家,因不廉而失位。劝君自警平生,可叹可惊可畏。  


  《金瓶梅》删“箴曰”二字,改“继”为“制”。抄录在第八十八回回首。此箴寓劝诫之意,正合《金瓶梅》作者用意。  


  二十二、 《金瓶梅》第八十九回,抄《水浒传》三段韵文:  


  1. 《水浒传》第三回,有一首写酒楼的诗:  


  风拂烟笼锦旆扬,太平时节日初长。  

  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佳人愁闷肠。  

  三尺晓垂杨柳外,一竿斜插杏花傍。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水浒传》写鲁达、史进遇打虎将李忠,便去潘家酒楼饮酒。这完全是一首描写“好一座酒肆”的诗。《金瓶梅》抄此诗,改“能”为“多”,“晓”为“绕”,“外”为“岸”,便成了第八十九回的回首诗。此回写“清明节寡妇上新坟,吴月娘误入永福寺”,与酒楼毫不相涉。这种抄引显得文不对题、莫名其妙。  


  2. 《水浒传》第六回,写鲁达来东京大相国寺,“入得山门看时,端的好一座大刹”,但见:  


  山门高耸,梵宇清幽。当头敕额字分明,两下金刚形势猛。五间大殿,龙鳞瓦砌碧成行;四壁僧房,龟背磨砖花嵌缝。钟楼森立,经阁巍峨。旛竿高峻接青云,宝塔依稀侵碧汉。木鱼横挂,云板高悬。佛前灯烛荧煌,炉内香烟缭绕。幢旛不断,观音殿接祖师堂。宝盖相连,水陆会通罗汉院。时时护法诸天降,岁岁降魔尊者来。  


  《金瓶梅》在“龟背磨砖花嵌缝”下增:“前殿塑风调雨顺,后殿供过去未来。”改“钟楼”为“钟鼓楼”,“经阁”为“藏经阁”,“水陆会”为“鬼母位”。这就成了描写永福禅林的文字。  


  3. 《水浒传》第四十五回,写和尚裴如海的形象:  


  一个青旋旋光头新剃,把麝香松子匀擦。一领黄烘烘直裰初缝,使沉速旃檀香染。山根鞋履,是福州染到深青。九缕丝绦,系西地买来真紫。那和尚光溜溜一双贼眼,只睃趁施主娇娘。这秃驴美甘甘满口甜言,专说诱丧家少妇。淫情发处,草庵中去觅尼姑。色胆动时,方丈内来寻行者。仰视神女思同寝,每见嫦娥要讲欢。  


  《金瓶梅》改“擦”为“搽”,“黄烘烘”前加“一领”二字,“旃檀香染”为“笺檀浓染”,“只”为“单”,“驴”为“厮”,“发”为“动”,“动”为“发”,这就成了描写永福寺长老模样的文字。  


  二十三、 《金瓶梅》第九十三回,抄《水浒传》第三十九回一段韵文: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吹笙品笛,尽都是公子王孙。执盏擎壶,摆列着歌姬舞女。消磨醉眼,倚青天万叠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烟水。白苹渡口,时闻渔父鸣榔。红蓼滩头,每见钓翁击楫。楼畔绿槐啼野鸟,门前翠柳系花聪。  


  《水浒传》第三十九回,浔阳楼宋江吟反诗。这是写浔阳楼气象的一段韵文。《金瓶梅》改“碧”为“绿”,“姬”为“妪”,“槐”为“杨”,借抄以咏临清谢家大酒楼。  


  二十四、 《金瓶梅》第九十四回回首诗,抄《水浒传》第三十三回回首诗:“花开不择贫家地”,为《金瓶梅》第十九回回首诗所重出,参见前文第九条。《水浒传》原诗第二句为“月照山河到处明”。《金瓶梅》第十九回改“到”为“处”,此回又复用原文“到”。  


  二十五、 《金瓶梅》第一百回,抄《水浒传》第三十一回“十字街荧煌灯火”一段韵文。此韵文已抄于《金瓶梅》第八十一回,参见前文第十八条。此回又重出。《水浒传》原文“点点铜壶正滴”句,《金瓶梅》第八十一回改“正”为“双”,此回又复用原文“正”。原文“两两佳人归绣幕”句,《金瓶梅》第八十一回未改,而此回则改“幕”为“阁”。《水浒传》中的同一段韵文在《金瓶梅》中两次出现,其文字的更动情况很不一样。这种情况与上列第九条相同。这又一次证明,《金瓶梅》作者在抄改时有很大的随意性。他并没有进行认真的推敲而完全根据当时写作时的思路信笔抄改成稿,事后也并没有进行细致的审读。  


  以上笔者将《金瓶梅》中抄袭《水浒传》的文字一一拈出(当然是不完全的),并写了些随感式的文字。如果对以上所列作些总体性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金瓶梅》抄袭《水浒传》的规模是很大的,是其他长篇小说所无法比拟的。据笔者统计,《金瓶梅》一百回中,含有抄袭《水浒传》文字的共三十二回,占全书总回数的三分之一。反之,《水浒传》一百回中,被《金瓶梅》所抄袭的有三十回中的三十五段文字,亦占全书回数的三分之一。这两个三分之一已经足以说明,《金瓶梅》对《水浒传》有多么大的依赖性。从抄袭的手法来看,大体有以下几种情况:一、 将《水浒传》一回中的若干情节加以分割,分别抄入《金瓶梅》的不同回目之中。如《水浒传》第十三回有两段文字分别被抄入《金瓶梅》第十四回、三十回中(见上列第六条、十二条);《水浒传》第三十三回两段文字分别被抄入《金瓶梅》第十五回、十九回、九十四回中(见第九条、二十四条);《水浒传》第四十五回有五段文字分别被抄入《金瓶梅》第八回、十回、八十九回中(见第二条、四条、二十二条)。二、 《水浒传》不同回目中的几段文字被《金瓶梅》抄入一回之中。如《金瓶梅》第八十四回抄了《水浒传》第七回、三十二回、四十二回、五十三回、七十四回等五回中的六段文字(见第十九条),可以说《金瓶梅》的这一回文字,基本上是由《水浒传》不同回中的若干不相干的情节并合改写而成的。《金瓶梅》第八十九回亦抄了《水浒传》第三回、六回、四十五回中的三段文字(见第二十二条)。三、 《水浒传》同一回中的几段文字同时被《金瓶梅》移植在同一回之中。如《水浒传》第十六回有三段文字同时被《金瓶梅》移植在第二十七回中(见第十一条)。四、 重复抄袭。如《水浒传》第二十三回中一首诗:“前车倒了千千辆”,被《金瓶梅》重复抄袭了三次(第九回、十八回、二十回);《水浒传》第三十一回“十字街荧煌灯火”一段韵文,被《金瓶梅》两次抄袭(第八十一回、一百回);《水浒传》第三十三回回首诗:“花开不择贫家地”,被《金瓶梅》两次抄袭亦用作回首诗(第十九回、九十四回)。  


  从抄袭的内容来看,大体可以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种类型是改头换面地抄袭故事情节。如《水浒传》第八回高衙内调戏林冲娘子的情节,第三十二回清风山王英抢刘高之妻,后被宋江劝说放归的情节,均被改换人物而抄入《金瓶梅》第八十四回中;《水浒传》第六十六回卢俊义之妻贾氏带了金珠细软出走的情节,被《金瓶梅》抄入第十回中,成了李瓶儿家世的交代;《水浒传》第三十回张都监陷害武松的情节,被《金瓶梅》抄入第二十六回中,成了西门庆陷害来旺儿的情节。当然,大段大段的情节的借用,则在两书的重叠部分表现最为突出。第二种类型是抄袭描写性的韵文,其中包括人物描写和场景描写两个方面。其一,关于人物描写的抄袭。(1)人物的容貌。《水浒传》第四十四回描写潘巧云外貌的韵文,被《金瓶梅》抄入第二回,成了描写潘金莲外貌的文字;《水浒传》第八十一回描写李师师的一首诗,被《金瓶梅》抄入第六十八回,成了描写妓女爱月儿的文字。(2)人物的仪表描写。《水浒传》第五十三回对罗真人的仪表的刻画文字,被《金瓶梅》抄入第六十六回,成了描写黄真人仪表的文字;《水浒传》第四十五回形容和尚裴如海的文字,被《金瓶梅》抄入第八十九回,成了描写永福寺长老的文字。(3)人物的心情描写。《水浒传》第二十一回描写阎婆惜心情的文字,被《金瓶梅》抄入第五十九回,成了描写李瓶儿心情的文字。(4)人物的哭态描写。《水浒传》第八回写林冲娘子被休时的一段哭态文字,被《金瓶梅》抄入八十六回中,成了描写李瓶儿哭态的文字。(5)人物的病态描写。《水浒传》第五十二回描写柴皇城病态的韵文,被《金瓶梅》抄入第六十一回,成了描写李瓶儿病态的文字。其二,关于场景描写的抄袭。(1)山势气象的描写。《水浒传》第三十二回写清风山形势的韵文,被《金瓶梅》照搬在第八十四回中,连清风山这一山名亦未加更动。(2)庙宇气象的描写。《水浒传》第七十四回写燕青所见岱岳庙气象的文字,被《金瓶梅》抄入第八十四回中,成了吴月娘所见岱岳庙气象的文字;《水浒传》第六回写东京大相国寺气象的文字,被《金瓶梅》抄入第八十九回中,成了描写永福禅林气象的文字。(3)酒楼的描写。《水浒传》第三十九回写浔阳楼的韵文,被《金瓶梅》抄入第九十三回,成了描写临清谢家大酒楼的文字。(4)黄昏景色的描写。《水浒传》第三十一回写孟州城黄昏景色的韵文,被《金瓶梅》两次抄引,成了描写清河县城(第八十一回)、永福寺(第一百回)黄昏景色的文字。(5)气候的描写。《水浒传》第十六回写天气炎热的文字,被《金瓶梅》抄改在第二十七回中。(6)庆宴和演唱活动的描写。《水浒传》第五十一回写白秀英演唱话本“色艺双绝”的文字,被《金瓶梅》抄入第十一回,成了描写妓女弹唱“色艺双全”的文字;《水浒传》第十三回写梁中书庆端阳家宴的文字,被《金瓶梅》抄入第三十回,成了描写西门庆家宴的文字。内容抄袭的第三种类型是关于表达作者思想倾向的议论文字的抄袭。例如,《水浒传》第四十五回有一段贬斥佛门僧众的议论,被《金瓶梅》抄改在第八回中;《水浒传》第四十四回有一首阐述女人祸国败家思想的诗,被《金瓶梅》抄入第七十九回中;《水浒传》第三十六回回首一段寓劝诫之意的韵文,被《金瓶梅》抄在第八十八回回首。于此可见,《金瓶梅》中关于贬佛、女人祸国、劝世戒世等思想倾向,都是对《水浒传》的这些思想倾向的继承和发展。  


  以上笔者对抄袭的规模、手法、内容等问题作了多方面的剖析,使我们对《金瓶梅》如何抄袭《水浒传》已有了个总体的了解。那么,这种现象到底说明什么问题呢?我认为至少有三个问题值得注意:  


  第一,从这些抄袭文字可以看出,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金瓶梅》是一部从艺人集体创作的讲唱文学向文人独立创作发展的过渡形态的作品。在《金瓶梅》前的《三国演义》、《水浒传》等长篇章回小说,与宋元讲唱文学有着直接的血缘关系。它们是由长期流传在民间的、活跃在民间艺人口头上的许多三国故事、水浒故事,经罗贯中、施耐庵等人整理、联缀、加工、改造而成书的。因此,它们带有明显的艺人集体创作的讲唱文学的特点,而非文人的独立创作。《金瓶梅》也有与其相似的一面。它在创作中从《水浒传》及其他讲唱文学作品中获取了大量的素材,它定名为《金瓶梅词话》,行文中有词有话,每回的开头结尾处均有韵文出现,还常有说话艺人的口吻插入其间,显然它存在讲唱文学的痕迹。因此,某些研究者据此认为,它与《三国演义》、《水浒传》一样是民间艺人的集体创作。但是,只要仔细研究一下它抄袭其他文字的具体情况,我们就能得出相反的结论。在《金瓶梅》成书以前,民间并没有大量的《金瓶梅》故事在流传,因此它并不是对民间讲唱文学的整理、联缀而成书的,这就与《三国演义》等书的成书情况具有本质的区别。《金瓶梅》虽然抄袭了《水浒传》及其他讲唱文学作品中的大量素材,但这些素材并没有构成《金瓶梅》的主体故事情节,这些抄袭的文字在全书中毕竟只占了极小的一部分。而且这些抄袭的文字大多经过了作者的为我所用的加工改造,这属于改头换面的借用而非整理、联缀。因此,笔者认为《金瓶梅》并非是艺人的集体创作,而是文人的创作。但它与完全是文人独立创作的《红楼梦》等书又有所区别,因为它在创作过程中并非完全独立、无所依傍,而是抄袭了他书的许多东西,所以它依然带有讲唱文学的某些痕迹。它明显地带有从讲唱文学向文人独立创作过渡的特征。这就是《金瓶梅》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个重要原因。  


  第二,从上列的抄袭现象还可以看出,《金瓶梅》带有仓卒成书的迹象。纵观《金瓶梅》全书,无论是立意构思、结构谋篇、描人状物,均极具匠心,说明作者的艺术水平极高。照例说,他完全有能力无所依傍地完成这一部巨著。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连人物外貌、病态、哭态,庆宴活动场面的描写,都无意独创而从他书中移花接木式地借抄了不少陈词滥调。这是个明显的矛盾。这一方面说明,作者所处的时代,小说创作还未达到成熟的阶段,借用、抄袭现成的材料在当时就是一种司空见惯的刨作方法。作者的创作意识还没有达到自觉要求摆脱这种方法的程度。另一方面也说明,作者的创作目的似乎并不在于要求精心构筑一部文学巨著,以传之永久,而在于为达到某一个政治目的而力求尽速成书。这个政治目的在笔者看来就是批判严嵩。笔者认为,《金瓶梅》的作者是王世贞及其门人。王世贞深受严嵩之害。明代嘉靖四十四年严嵩事败,王世贞急于要像迅速拿出一部戏曲剧本《鸣凤记》那样,迅速完成《金瓶梅》的写作,来达到批判严嵩的目的。《金瓶梅》在隆庆朝前后的几年间就已经成书,而不是如某些研究者所说的,到万历中期才得以成书。从本文中所列某些抄袭文字的重复现象和明显的错误、粗疏之处,似又说明它成稿以后,作者并没有进行一次认真的审改。这种仑卒成书的迹象,正为笔者所主张的“隆庆说”,进一步提供了佐证。  


  第三,上列抄袭文字似还能透露出一些关于作者的信息。《金瓶梅》抄袭《水浒传》的三十五段文字(不包括两书的重叠部分),在全书中的分布极不平衡。大体情况如下:第一回至第三十回约抄了十五段,第三十一回至第七十八回抄了四段,第七十九回至第一百回抄了十六段。由此可见,《金瓶梅》前三十回和后二十回抄《水浒传》的文字极多,而中间部分的四十八回抄《水浒传》的文字极少。这说明前三十回和后二十回的撰写者,对《水浒传》非常熟悉,可说是烂熟于胸,一有机会便信手拈来,插入行文之中;而中间半部《金瓶梅》的撰写者对《水浒传》很不熟悉,或很不善于做抄袭的工作。这种差异似可说明《金瓶梅》并非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换言之,其作者并非一人。此外,《水浒传》中有几首诗,被《金瓶梅》重复抄入达二三次之多,文字的改动亦不一致,这恐怕也非出于同一人之手吧?  


  《金瓶梅》中还有中下层文人参与创作的痕迹。笔者在《〈金瓶梅〉是王世贞及其门人的联合创作》一文中,将两书的重叠部分进行了对比研究,发现《金瓶梅》作者在抄袭中的不少错误和粗疏之处,因此认为《金瓶梅》的执笔者中不仅有所谓大名士,也有作为非大名士的中下层文人,从而提出了《金瓶梅》是王世贞及其门人联合创作的新说。在本文上列的抄袭文字中,笔者又再次发现了这个问题。例如,上列第九条表明,作者对抄袭文字所作的改动完全是随心所欲的,并未经过多少深思熟虑的推敲;第二十二条表明,作者所作的抄袭,与《金瓶梅》的内容并无联系,大有文不对题之弊;第十九条第六段抄袭文字,作者将原文“樵人斧响”改为“推一人齐响”,致使文理不通令人莫名其妙,这是明显的错误(也有可能是刻误)。这些错误和粗疏之处,似乎不大可能出自大文学家的手笔。这些问题又进一步为笔者所主张的联合创作说(王世贞的门人亦参与了创作)提供了佐证。 (周钧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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