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红楼梦徐乃为
第十四回,黛玉父亲林如海病逝,贾琏送黛玉奔丧、治丧,贾琏的小厮昭儿先来送信,说贾琏与黛玉将林如海的灵枢护送至苏州后方能回来。 这时,凤姐向宝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宝玉道:“了不得,想来这几日他不知哭的怎么样呢!”说着蹙眉长叹。 凤姐深知宝玉的内心诉求,于是向宝玉发一个信号,是示好,表示对宝玉情恋指向的关心。而宝玉竟然完全答非所问,因为他正设身处地于黛玉的此时彼处的心境身体,完全沉浸在黛玉丧父的悲痛之中。因此竟然没有因黛玉从此“长住”而感到庆幸。而是比虑“不知哭的怎么样呢,’!这不是由己出发,而是度人出发,这就是“体贴”。宝玉每每如此。 第十六回,贾琏领着黛玉回家途中,知悉家中遇上了元春晋妃的特大喜事,家中正商量建造省亲别墅大观园,于是抵家前先派人通信告知。而“宝玉只闻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宝玉内心所系就可想而知了。 宝玉最所关心的是黛玉的身体。 第十九回,宝玉依着饭后即睡有违养生及久睡成病的古训,于是对正因病弱歇觉的黛玉说:“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遂给她说话解闷去困,小说中多处有这样的描写。 第二十九回,闻说黛玉病了,便心里放不下,饭也懒怠吃,不时来问,只怕他有个好歹”。 第四十五回中写到,黛玉每年春分秋分前后,必犯旧疾。那晚秋霖脉脉,黛玉难于入睡,因作《秋窗风雨夕》,作毕已至夜深,而宝玉犹冒雨探望。 宝玉忙问:“今儿好?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着灯儿,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一些。” 第五十二回更有宝玉对黛玉这样的问候语: “如今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次?醒几遍?” 我们不妨把这一些叫做宝玉式的问候语,真可称得上宝玉式的经典问候语。针对这些问候语,脂砚斋也有经典的批语: 此皆好笑之极,无味拉淡之极,回思则皆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岂别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约,一味淫情浪态之小说可比哉。 脂砚之批可谓确当,他悟出了男女之至情,乃是平常中、平淡中、平易中对对方的关怀体贴,体现出“沥血滴髓”的“至情至神”! 宝玉对黛玉的体贴确乎入骨入髓。 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皮开肉绽。黛玉有意待傍晚人少时才看望他,见宝玉如此情境,心里极为酸楚,不禁吸泣失声。宝玉支撑着坐起,怎奈下半截疼痛难禁,支持不住,已经由不得“暖呀”一声。然而,在如此清境之下,竟仍如此说道: “你又做什么来了?太阳才落,那地上还是怪热的,倘或又受了署,怎么好呢?我虽然挨了打,却也不很觉疼痛。这个样儿是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给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别信真了。” 此一段话分前后两截。前半截,自己虽如此疼痛,竟置之度外,仍完全从关心体贴黛玉的身体出发。读者试想:自己挨打之痛与“地上余热”之威,何可等量齐观?其体贴之深,诚属殊甚!而尤其是后半截,那是一句谎话,拙劣的谎话,怕的是黛玉因自己的疼痛而伤心,谎说自己的“疼”是“装”的,是“哄他们”,为的是“布散给老爷听”,由此让黛玉放心。 如此之心细,如此之尽为他人,几乎是一种近乎基督的博爱了! ——这就是度人之“体贴”! 而黛玉也是从宝玉出发,“抽抽噎噎”地也说了一句“沥血滴髓”之语:“你可都改了罢!” 读者诸君请想一想,这所谓“都改了罢”,当然包括宝玉对黛玉表示的不符合贾政等行为规范的爱情。难道黛玉不需要宝玉的“爱”了吗?当然不是!只因黛玉想的是:你宝玉不改,我的那舅舅还要往死里打!打在你身上,疼在我心上!因此,黛玉此言也是牺牲自己的情感渴求,也正是对宝玉最大的体贴。 与此相类的是,第二十五回,贾环暗算宝玉,欲用蜡烛油烫瞎宝玉的眼睛,结果是烫伤脸颊,敷着一脸的药,黛玉想靠近床前探视,以下写道: (宝玉)忙把脸遮着,摇手不肯叫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洁,见不得这东西。林黛玉也知道自己有这件癖性,知道宝玉的心内怕他嫌脏。 因笑道:“我瞧瞧烫了那里了?有什么遮着藏着的?”一面说一面就凑上来,强搬着脖子瞧了一瞧,问:“疼的怎么样?”宝玉道:“也不很疼,养一两日就好了。” 正是此处,脂砚斋评“二玉”间的情恋特色为“两人纯用体贴功夫”。宝玉不让黛玉看,是因为黛玉有洁癖,怕其受不了“脏”的情状,因此是对黛玉的体贴;黛玉不嫌脏而非得看,是因为宝玉的痛处就是自己的痛处,所以也是对宝玉的体贴。宝玉说“不很疼”,怕是说疼了,引起黛玉的忧虑,故是又一种体贴…… 这样的情恋,与《西厢记》中张生、《李娃传》里的荣阳生的那种对少女的姿色的占有相去何窗霄壤!二玉间的爱情,就是为对方着想,就是为对方作出奉献,就是为对方而作出不计功利的牺牲。 黛玉对宝玉的体贴有时显得十分别致。 第十八回元春省亲,元春要宝玉就潇湘馆、蓄芜院、怡红院、稻香村四处佳景独吟四首诗时,黛玉“因见宝玉构思太苦,走至案前,知宝玉只少‘杏帘在望’一首”(咏稻香村),于是叫宝玉先将已成的三首誊录,自己则代吟一律,掷于宝玉。 黛玉代吟,固有“作弊”之嫌;然而黛玉不为自己之名,纯因宝玉“构思太苦”,因此说,这是黛玉对宝玉的体贴。 这里有一个极为有趣而可供比较的细节。宝钗亦关心宝玉吟诗的进程,她先来看宝玉作诗,她见宝玉吟“怡红院”中有“绿玉春犹卷”,她马上联想到宝玉初题之“红香绿玉”匾额已为元春改成“怡红快绿”,可见元春不喜欢“香”、“玉”二字,今宝玉诗中又出现“绿玉”,遂觉得宝玉与元春有意“争驰”,而建议宝玉改成“绿蜡春游卷”,随即“因怕他耽延功夫,遂抽身走开了”。 这一细节果然说明宝钗的博学与细心。但是我们却看到了宝钗与黛玉对宝玉的情感的出发点的差异。黛玉见到的是“宝玉构思太苦”而挺身“作弊”帮忙,宝钗见到的是与元妃“有意争驰”,建议修改后“怕耽延功夫,抽身走开”。 黛玉此举出乎“情”,是为体贴;宝钗此举出乎“礼”,就不能称为体贴。这样的体贴,甚至有如此“畸形”的发展。 一次贾政检查宝玉读书的用功与否,黛玉为宝玉送去自己抄写的功课作为应付! 这种由“心印真情”、“体贴至爱”产生与发展下的爱情,是完全摈弃了占有与功利的爱情。这种爱的极致则必然是“直叫人生死相许”:当一方一旦知道失去所爱,就会病,就会疯,甚至就会死。 且看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紫鹃是黛玉最忠诚的仆人,“名为主仆,实同姐妹”,紫鹃最为黛玉关心的是希望老太太健在能主事的时候定下宝玉与黛玉之间的亲事;因此,紫鹃首先要知道的是,宝玉对黛玉是否真心,是否实心。于是,用“黛玉明年回老家苏州去”这一虚构事实去试探宝玉,去考量宝玉。 宝玉听了,便如同头顶上响了个焦雷一般……等了半天,只见他不做声·····一头热汗,满脸紫涨。……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一时李燎倏来了,看了半天: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上摸了摸,嘴唇人中上着力掐了两下,掐得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得疼!李接接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了!” 也就是说,宝玉在这一虚构的事实打击下,真正到了濒临死亡的边缘! 宝玉苏醒过来了,贾府的长辈们连忙让那个闯下大祸的紫鹃赔不是。“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带了去!”’——不要父母姐妹,不要高官厚禄,不要万贯家私;只有所爱之人,哪怕是到父母俱亡,无所依傍的陌生而苦寒之地。 这就是此时此刻宝玉的真实心态。 黛玉呢?也是如此!当袭人哭着赶来潇湘馆对紫鹃兴师问罪,说及宝玉此时濒死清状,黛玉反应是: “哇”的一声,将所服之药,一口呕出,抖肠搜肺、炙胃扇肝的,哑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面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 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了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那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 这段文字分前后两段,前半段是黛玉听了这一“噩耗”以后生命体征的剧烈反应—宿病突发,几至病危!后半段是拒绝紫鹃的“抢救”的语言,则纯是黛玉的潜意识。 我们完全可以说,林黛玉的这句话是“不得体”的,甚至是“有失身份”的,所失的正是作为有教养的探花小姐的身份。 然而,这正是黛玉内心深处的真实反应!也是二玉间的爱情发展的必然结果!这才是二玉之间所以不同于其他姻缘的本质之处。这是“不知为何物”“情”之所致——“生死相许”! 最令我们遗憾的是,今见八十回以后并非《红楼梦》原作者所写,以致使我们无法知晓,黛玉在离世而诀别宝玉之时是怎样的情状?亦不知宝玉在黛玉先他而去之时,又是怎样的情状,竟不能管窥鑫测于万一! 诗云: 为问情何物?权答许死生。 髓滴改过语,血沥装疼声。 一听苏州去,即朝地府行! 天生巧冤家,情膺清不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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