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雾满拦江 （01） 先来道智力测试题： 唐人刘禹锡诗曰：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江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这首诗说的是三国一统，西晋兵团扫灭东吴最后堡垒的故事。诗句开头的王浚，是当时一个很怪异的人物。他统楼船扫平东吴那一年，才刚刚27岁。 王浚这个人，身世足可以构成一部八百卷本的长篇风月小说。他的母亲，是个贫家女，但幼有大志，矢志要嫁入豪门，于是就天天往世族家里跑，终于在世族王家，被成功强暴。 然后就生下了王浚这么个智力不靠谱的怪胎。 此胎虽怪，但好歹出身世家，也算是当时的名将。 当时西晋开局，情况有点混乱，史称八王之乱。傻皇帝晋惠帝，被乱兵撵得荒野狂奔。王浚就以当朝名将的身份，提一彪兵马，赶来救驾。 在把晋惠帝从荒野迎回的途中，忽然有人对王浚说：老王，你有去你部下的营中看看吗？ 王浚道：没有看，咋地啦？ 对曰：你快点去看看吧，现在你的军营中，一片撕心裂肺的女人嚎淘声。你部下的士兵，全都是野兽，劫掠了无数的民女，正在营中蹂躏。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都在军营中，说的就是你这支兽军。 王浚一听就急了，曰：这可不行，咱们是啥人呀？是天子的仁义之师！ 仁义之师，怎么可以劫掳妇女呢？ 不可以的！ 我必须要严整军纪！ 王浚这句话未落，就见得血光绽现，哭嚎震天。是夜有不少于八千的无辜女性，被溺毙于易水河中，积尸飘浮，堵塞江口，冤气弥天，至今不散。 王浚要整顿军纪，这话应该没错吧？怎么会引发八千妇女被屠杀的惊天惨案呢？ 想知道这个答案，先得从孔子反对仁义的事情说起。 （02） 孔子有段故事，知道的人不是太多。 故事是这样子的： 说，鲁国征集民夫，去挖壕沟，但不管饭。可怜的农民工们，一个个饿得两眼发蓝，非常凄惨。 孔子的学生子路，看不下去了，就拿出自己的粮食，以釜煮饭，给农民工吃。 消息传开来，人人称赞孔子教导有方。果然是圣人门下呀，扶危救困，赈济民夫，这绝对是仁义之举。 消息传到孔子的耳朵里，孔子就把另一个弟子，子贡叫过来，对他说：子贡，你有听说子路的事儿吗？ 子贡：有听说，他正在奉行先生的教导，赈济役夫呢。 孔子：好，很好，那老师现在教给你一个艰巨的任务，你去子路那里，把他煮饭的釜……给我砸了…… 砸锅……这个，子贡最听老师的话，也不多问，当即带几个小兄弟赶去，到地方就把子路的锅给砸了。 当时子路大怒：子贡，你干啥？凭啥砸我的锅？ 子贡曰：是老师叫我砸的，你不服，自己找老师说去。 于是子路就气乎乎的，来找孔子吵架。 （03） 到了孔子面前，子路吼道：老师，你每天，都教导我们什么？ 子曰：教导你们行仁义呀。 子路：那我赈济役夫，你为啥要砸我的锅？ 子曰：砸你锅算是便宜的，下次你再给我弄这烂事，我连你一块砸！ 子路：……凭啥呀老师，我遵从你的教导，有什么错？ 子曰：我教导你行仁，什么时候教导过你行蠢？ 行蠢？子路不明白：我赈济役夫，明明是行仁义吗，怎么就行蠢了？ 子曰：过来过来，笨学生子路，老师问你，咱们鲁国，既然征召百性挖沟，就应该给他们饭吃的，可怎么会让他们饿肚子呢？ 子路：……对呀老师，为啥呢？ 子曰：所以老师说你蠢吗。孩纸，咱们鲁国，国君是没有势力的，权臣季孙氏掌握大权。如今季孙假国君之命，让百姓挖沟却不管饭，目的就是要等到百姓们饿到两眼发蓝之时，季孙氏再出来赈济难民，为自己博名并争夺民心。这是残酷的权力斗争呀孩纸，你闭着两眼卷进去，实乃蠢不可及之举，跟仁义有个屁关系？ 啊，这样啊……子路茫然了：我还真没想到这层…… 这时候，权臣季孙氏派人来了，进来就吼：孔丘，你想干啥？你让你的学生给役夫煮饭，是想收买民心，跟大佬叫板吗？ 孔子急忙道：误会，误会，全都是误会，咱是个读书人，正要周游列国，出国去游学，做个访问学者什么的。绝对无意卷入鲁国政争，绝对不卷入。 不卷入就好，要游学就赶紧走！ 来人喝斥道。 于是孔子打起小包袱卷，带着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踏上了浩浩荡荡的游学之路。 （04） 敢打赌，孔子的这个故事，许多“国学大稀”可能都未曾听闻。 这个故事，载之于《韩非子外诸说右上篇》之中。 韩非子在讲这个故事之前，还铺垫了一大堆的哲学故事，总结起来大概意思是这样： 事情往往不象你看到的那个样子。这个做人呢，最忌讳的就是主观臆断，明明是自己犯蠢，还非说自己做好事。 历史上，因为“做好事”而犯下累累罪行的，数量有点多。 比如王浚，一声整顿军纪，导致八千妇女被害，就是个典型例子。 （05） 回到开头的故事。那一夜，当王浚说出要整顿军纪的话时，他手下的士兵们，顿时陷入恐慌之中。 都害怕掳来的妇女被发现，那么他们的罪行，就昭告天下了。 要想隐藏罪行，就只有—— 杀人灭口！ 白天不知夜的黑，好人不知恶人的毒。那些士兵，已经犯下了许多罪行，不差再杀一两个人。八千妇女的生命，于他们而言是无感的。所以，闻听王浚要整顿军纪，当夜士兵们就将掳来的妇女拖到河边，全部溺死了。 正常人类的思维，是无法从整顿军纪这道命令，关联到八千女性被血屠的结果的。 因为正常人类，以已度人，往往会忽略人性中的另一面。 也只有孔子这样的圣者，才能够从一桩寻乎其常的慈善行为之后，发现隐密的权力博弈。所以才急忙阻止子路，避免了灾难性事变发生。 （06） 有人会说，孔子讲仁，可是他的仁就连鲁国都无法推行，这又该怎么说？ 这个争论，实际上是明知故问，以自己的愚妄替代现实。要知道孔子所言之仁，是一种极伟大的智慧，但人性偏偏很固执，越是不思考的人，越是习惯于妄断定义权。就如同子路那样，完全从自我出发，犯下错失犹自懵懂。 人类的天性持续几千年，到了今年，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安格斯·迪顿摘取了诺贝尔经济学奖。他在经济学上的成果比较多，但有一条特别夺人眼球——安格斯·迪顿认为，对穷国的经济援助，有可能反过来加剧穷国的贫困。 这个观点，与2500年前的孔子，是不谋而合的。孔子就是认为子路对挖沟役夫的帮助，反而会让这些人陷入更可怕的困境。 为什么会这样呢？ 道理很简单，所谓的贫困国，其政经结构几乎同孔子时代的鲁国没什么区别，就是个利益分配体系极端失衡。失衡的意思是说，在这种环境中，公平或是公正什么的，完全不存在的，一切靠了拳头说话。外界的援助带来的是往往是暴力争夺，数据显示，一个国家得到粮食援助每增加10%，这个国家的暴力动乱程度就会增加1.14%。 这个规律，也曾反映在电视剧里。以前有部片，大概是《铁齿铜牙纪晓岚》，有一集演的是饥荒时季，赈灾粮款都被官员贪污，纪晓岚要求严惩。但和珅却要求保护贪官。 和珅的观点是：第一，当下最紧要的是让灾民吃上饭，别饿死。这节骨眼上你抓贪官，这肯定是好事。这好事带来的后果是，赈灾工作没人管了，灾民就有可能饿死——这个理由，听起来古里古怪，但与王浚整顿军纪，却害死八千被掳妇女的事件，完全相同。如果王浚当时能够想到这一点，顾及八千被掳妇女的生命安全，放缓处理节奏，事件的结果肯定会不一样。 ——总之，社会博弈呈现出极复杂的态势，单从政经结构的角度上来说，一件善行的举措，必须要考虑到别刺激到人性深处的恶，否则的话，事情就会走向相反的方向。 （07） 忘了去年还是前年，有一条微博引爆网络，这个微博是这样子的：  这就属于最典型的，拿自己的愚蠢当善行的例子，把陆龟扔到海里，害死这可怜的硬壳小东西，还以为自己做了多么大的善举。 以愚蠢当善行，好歹还没恶意。现实中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放多人肆意凌侵他人的私生活，对别人的隐私指指点点，在伤害别人之后再扔出句：这是为你好——把恶意的心理伤害，冠之为你好之名，自己就获得了心理补偿，这种人已经进入蠢坏的境界，堪称极品了。 最恶心的莫过于年关时的催婚大战，许多打工者还没回家，那边的闲人已经聚集起来，准备狠狠的伤害一番。这些人在逾过私我界线，把自己的生活方式与观念，妄加于他人的同时，对别人的私生活指手划脚，这已经成为了打工族最恼火的痛。 我还真研究过几个这类极品人士，最终也无法弄清楚他们是有意还是无心。他们对自我的私隐保护，意识是非常明确清晰的，但绝不肯因此而尊重别人。这倒是可以让我们明白，人类是如何完成从蠢到蠢坏阶段的跨越的。 （08） 其实这世上的人，智力水准是相近无几的。 我们这里说的这些大道理，有些做出蠢坏行为的人，他们自己也在说，甚至比我们表达的更清晰，更湿浅，更明白。 但说归说，能否在生活中历践自己的观念，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许多人只懂道理，却无法践行，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太过于的忽略别人的心理感受，过于自我化。他们的道理是给别人准备的，只把自由留给自己。 简单说就是，这类人士，无论年龄有多大，心理多半不成熟。 心理不成熟的人，人格往往不是那么厚重，而是虚弱苍白，急于从外界获取肯定力量。内心越虚弱，越无法面对自己的小错误，这时候他们就会变得异常固执，生怕你对他行为的否定，彻底摧毁了他内心中虚弱的维系。 只有当一个人能够坦承失误，面对自我，这个人才算是开始成熟。 成熟之人，并非如有些人想象的那样没有原则，他们只是顾及到对方的心理状态，知道对方的固执，来自于内心深处的极度不自信。非要与这类人士较真，只会逼得对方狗急跳墙，把事态引向极端化。 要想避免被别人的愚蠢伤害，也避免以愚蠢伤害他人，至少这几个方面要注意： 第一，不可以太过于主观化。你所谓的善或好心，未必是对方真正需要的。要理解人类苛薄的心态，他们允许你进入他的世界，却从未答应过你可以在他的世界里走来走去。在他们的心理世界中，他们自己才是主人。 第二，不可以太固执。现实是，当一个人正确的时候，他是很容易听得进指正的，因为这种指正有个大前提，是认可他的正确。而一旦犯了错，再在旁边说三道四，就非常危险而微妙了。人类知道自己的错，但更无法容忍别人指出错误。所以孔子建议，说话时最好绕个弯，避过对方的心理敏感点，让对方自然而然的消解错误，这比当面抬杠顶牛，更有效果。 第三个，要知道人类的一切愚蠢，多是对私权边界的逾越。如果你知道自己的心理边界在哪里，并小心守护，推已及人，就知道别人只会比你更脆弱。你无法替代别人生活，以观念影响别人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所以你要想影响别人，给他一个标范的方向，让他自己去做好了，万不可越俎代疱，凌驾于对方之上。 再有一点，要守护心里的善，切记善未易明，理未易察。一旦主观冲动，所谓的善行往往变质为对他人的伤害。就如同有人把陆龟抛入海中，许多人习惯于把自己最认可的，强加于他人。但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最适合你的，未必就一定适合对方。除非你的人格，成熟到了能够理解对方的心境，否则就难以明了好坏的区隔。 为政如此，做人亦然。对于知道体谅对方的人来说，这世界其实很纯净，很简单。而对于固执的以自我愚念妄强加于人的不成熟者，这世界就有点龌龊不堪。 你居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取决于你对自我心智的开发程度有多深。 你遭遇到多少不堪的事儿，取决于你对人性的隔膜有多大。 知其善，守其拙。人类的智力，是有一个边界的。边界之内你聪明绝顶，边界之外，我们就会沦为自己曾经嘲笑过的那类人。一旦我们知道这一点，就远离了蠢坏的可能，同时不会再被蠢坏行为伤害。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