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观澜：墨家的感性与理性|专栏

文/叶观澜

作者简介：著名文化学者，独立作家，曾任安徽省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传统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现居杭州，为《孔子与孔门弟子》动画片剧组主创中心主任，出版有《民国人物连连看》、《两个人的江湖》、《大美黄山—徽商与徽州文化》等多部历史文化著作，多次应邀至北大清华武大上海交大等高校及全国各地政府机关、企事业单位主讲国学课程，深受各界好评。

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一一粉墨登场，依次亮相，什么教书的、抬杠的、游说的、耍宝的、玩剑的，乃至散传单的、扛锄头的，总之五行八作，诸般人等，一时挤在舞台中央方寸之地，以救时病、安黎庶、霸王业相号召，激情演绎自家的思想，不时指斥对手的荒谬，实指望凭此一家之言重整乾坤，以定天下，其热烈程度实不亚于今日村头巷尾的赶集。结果吆喝四起，人声鼎沸，各家说着各家的话，弄得当时围观的人稀里糊涂，一时难辩高下，反倒是集会散了许多年，人们才明白，原来此间盛况，已成绝响！想再闻一句两句当时诸贤们的机锋，也已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乎，有心之人，削竹成简，将彼时登台者，分成三教九流，载之于史。至此，我们后世才有幸得闻诸子百家的名号，于其各家代表人物及其思想，乃能有所窥见、有所辨识。

按下孔孟老庄，不论兵法霸术，至于农学风水之流，杂矣哉，吾亦不顾也。今天且将镁光灯聚焦彼时舞台中央，打个鲜明的光圈，独照一位身份奇特、学说异端者的身上。此人便是其时身名俱显、后世湮灭无闻的墨家开山鼻祖墨翟是也。

论及墨翟，真真奇特。

一者漆面黝黑，可谓奇也。诸子百家，一一细数，论及面色者，只此一位。何也？概因与其余诸贤相比，出身微贱也。孔子家境虽贫，但家世不凡，上可溯殷商王室，中可查为宋公微子之后，至于孔父一代，尤为鲁国将军。是以，孔子一出生即身为士，名列贵族之末，一享有受教育权利，二拥有上升通道，出人头地的机会还是远远大于平民的。孟子更甚，但看其出门，左呼右拥，大轿华裾，器宇轩昂，就连孟子徒弟也为乃师风头太健，气势盖过诸侯而惴惴不安！岂料刚一发问，即被孟子张嘴喷出的浩然气概击倒：王侯算什么东东！“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说白了即是教弟子不要自灭威风，书生自可傲王侯嘛。儒家二圣，已然如此。道家宗师老庄二人，一位王室典藏吏，一位宋国漆园吏，大小是官方身份。至于法家韩非子，更是贵为一方诸侯的公子。总之诸派名家的身世，皆是非有爵即有田，就连贫如曾子，家中尚有几亩瓜秧地呢。如此脸色自然红润的居多，至多泛黄，不至于黑。

二者身世存疑，可谓怪也。司马迁在《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明说墨翟为宋之大夫，《汉书·艺文志》亦持此论。但后世争议纷起。童书业说墨子的祖上可能是宋国公族，他本人也是宋国人，做过宋国的大夫。有人说他是孤竹君之后，与孔子同祖于殷商王室，有人说他是平民，冯友兰说墨子及其门人出身于“游侠”，而钱穆甚至认定他是刑徒奴隶。至于祖邦，或说是楚，或说是鲁，还有人说他是印度人，或为阿拉伯人也未可知。尽管各家争议甚大，但却近乎一致地认同两点：

第一、墨翟是个手工业技师，和后世闻名的鲁班差不多，是个手工业工匠的头。

第二、墨子及其门人社会身份不高，至多为春秋战国之际没落的士。

社会行为心理学告诉我们，一个人的出身很大程度上就是其人看待问题的逻辑原点。

如果由思想反求身份，墨家的这位开山人物，很有可能根本不是大夫，反而可能是一无爵位，二无田地，以手工为业，养家糊口的微末贱民。当时情形，士为贵族，余者平民，以农为大，手工业与商，添为民末，地位最是不堪，可谓草根之下的草根也。

根据何在？因为墨家的思想，论及问题形成原因往往很激进，着手解决问题时却专擅实务。如面对社会不公，墨翟情绪激烈，公开主张天志明鬼尚贤非乐节用。所谓天志明鬼即寄望鬼神，扬善惩恶，以戒贵族，使其畏威而惧，不敢为非作歹；所谓尚贤，即人事上，不论出身，只分贤愚；所谓非乐节用，即废除任何享乐性质的宫廷贵族艺术，衣食住行回归简朴。而着手解决问题呢，墨翟又很实际，主张尚同，建立巨子制度，构建组织，要求组织成员从思想言谈到行事目标，都必须保持一致，并且依赖于专业技术工具，解决问题。

愤激是草根的通病，务实是草根的必然。由此可见墨子出身肯定不出平民范围，与贵族阶层遥想对立。

异矣哉！既感性又理性，自成一家墨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