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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湄毳 生活的小城有驰名全国的大煤矿，虽然在这里长大，却并不真正了解矿工的生活。 父亲从部队转业来矿上，母亲作为家属带了儿女来落户，我小学读的是“矿一小”，中学读的是“矿一中”，这都是省重点学校，里面的老师和同学，都是矿工家属和子弟。 还记得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有个矿上发生事故，班里最美丽的女孩子丽丽先就哭了，她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她的爸爸是生产矿长，她的哥哥和姐姐都在矿上工作，大哥事发时就在矿井里；小城的北区有一个矿工英雄纪念碑，上面刻着“向李二银学习”——李二银是个英勇的矿工，上高中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还在一次课堂上讲起，“塌方了，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扶住柱子，不让它倒，那怎么能够可能扶得住呢，就这样，被闷在煤堆里”，老师讲着，嘘唏又感叹，而这位英雄的楷模、他的儿女在读小学的时候，跟我们一起穿梭在同一个校园里，相距不远的时候，我和同学会一起静静地拉直视线，看那个年纪略长我们一些的女孩儿，看她跑跳，看她白白净净的容颜…… 大街小巷里，跟我日日相伴，天天擦肩而过的，都是矿上的工人们——不是戴着矿灯和安全帽的样子，不是满脸煤灰一口白牙齿的样子，我见到的当然都是他们升井后，干干净净的爽爽利利的模样！谁的脸上也没有写着谁是矿工，谁在挖煤，他们安详，他们快乐，他们充满活力！阳光下，树叶都是一样的青翠一片，我们一起穿梭在街巷，我们一起在一个商场逛，我们一起在一个公园游，我们一起生活在小城，在这个刮风会扬起煤尘，在这个平时也很少看到远山的雾蒙蒙的城，当然，我知道他们也会跟我一样，在下过雨的时候，喜悦地看——这时候才能看得到的远山和山顶，相信他们跟我一样，盼望天天都能雨水清洁过的城和天和山，还有心上的喜悦，都一尘不染，如那青黛的远山的阳光，如纯净的婴儿般的眼眸。 我真的一直都和矿工在一起，衣食住行，密不可分。我早就跟他们坐在一起吃饭，拉面，米线，烧饼，油条，豆浆，南瓜粥……在这个馆子，那个饭店，这个早餐摊，那个路边店……高声大嗓地吃，猜掌划拳地吃，默默不语地吃，喜悦安然地吃，匆匆忙忙地吃，不紧不慢地吃……我与他们同行同坐同吃饭，我其实就是他们其中之一。 有些东西是用心看，才能看得到的。我想，无心的我，更多的时候是用眼睛看，看养育我的小城和城里的人们。我看着他们，其实离他们很远，包括我教书，都教着这些跟我一样的矿工们的子弟，我的迟钝和麻木，令我并不了解他们，如同不了解那个有名的哲学命题“认识自己”。直到有一天，一个孩子的作文，写着——他要珍惜和爸爸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爸爸的工作是在井下挖煤，具有危险性。爸爸上班的时候，他总在担心，所以只要爸爸回到家，他就特别享受特别珍惜跟爸爸在一起的时光……这段话触动了我，我开始关注班上还有谁，是这样忐忑这样懂事，望着他们的目光，多了一层光芒…… 沿着光芒，我决定深入到与我朝夕与共，而我却不曾了解的煤矿；来到与我休戚相关，我却不曾切实贴近的工人们中间——《生命册》的作者李佩甫老师说“每当看到坐在马路边端着碗吃饭的民工兄弟们，心就会痛”—— 跟亲爱的工人师傅们一起吃一碗鸡蛋面，看着他们工作服上的煤尘与油灰，看着他们买饭时的选择与犹豫，看着大口吃面大口吞饼的模样，有一种痛，天地间是相同的；有一种感动，天地之间也是相同的。 曾经很多次，我们都被教育，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饭不要狼吞虎咽，最好是小口小口慢慢咀嚼，这样有助于消化！不要发出声音！吃的时候注意不要在嘴角留下残留物！等嘴里的东西吃完再说话!——但是，亲爱的工人们，他们不是这样的。 我喜欢他们吃饭的样子：衣衫不整的，赤了膊光着脊背，大嚼出声的，喝汤淌汁的，吃着说着抬杠侃大山……豪爽，坦诚，他们的恣意，那般自然，流淌。 走进矿上的公共食堂，热腾腾的暖与热扑面而来，食堂里，连排的矮桌椅上，碗碟纷呈，工人们的工装与面孔密密匝匝，涌得眼花缭乱，细细看来，每人面前多是一碗面，或馒头小菜挤在一个碟里，也有加了一瓶可乐的—— 在各个窗口转一圈，我也跟大多数工人一样，点一碗鸡蛋面。有的工人去别的窗口要了一个矿上有名的特产“大麻花”，也有的去旁边小卖部要一瓶饮料，找一个座位坐下等面出锅；也有端了面，坐下扒拉两口，又站起来去买喝的；碗很大，量很足，我打量自己吃不完，不敢贪多，但是看到大多数工人有饮料，我也凑到小卖部窗口，“有酸奶吗？”“没有。”居然是一个小孩子在做销售员，小学高年级的孩子，边写作业边服务，却也应付自如。想着他家的大人，可能是去忙家里的饭菜去了，留个孩子顶班。 “没有酸奶”，可见这里的工人不是“文艺胃”。工人师傅得吃顶事的，得吃能长力的，他们得干活，得挖煤。 看着炊事员把一根筷子放进正煮着的面里，蘸一蘸，放进她的嘴巴里，替我尝咸淡；又蘸一蘸，再尝一下；然后加一点盐，再蘸一蘸，再尝一下，这一回可以了！盛进大海碗，放在我面前，给我说，“好了，端走！”我说“谢谢！”，她有些奇怪地看我，眼神好像在问，谢什么？唉，我笑了，冲她点点头。 选一个没有人赤膊光膀子吃饭的座位，坐下，像我对面的工人师傅一样，开吃，大口往嘴里扒拉！发现边上坐着的老师傅还是有点不自在了，拘谨地捂住夹了菜的火烧，往嘴边送——边上坐一个陌生女性吃饭，他们不习惯吧，因为满食堂，还从来没见到过有女人来食堂里吃饭。女工不下井，不用赶点吃饭；女工通常是家属，都回家做饭吃去了；即便有中午不回家的女工，她们通常不在矿上食堂吃饭，她们通常去矿门口小饭店吃自己熟悉和喜欢的！ 我快速吃面，离开食堂，不用回头，也看到工人师傅们最自然的吃相！ 以后再去食堂吃饭，我通常会跟“大学生采煤班”的值班大学生一起去，好更自在地跟大家一起吃饭。久了，他们也习惯了，习惯我坐在他们身边的座位上，一起吃，一起喝，他们聊他们的大天，互相调侃，说笑话，也有工人会给我说一句，“俺们工人都这样，别见笑！”其实，我跟工人们一起开心地笑，当他们对着一块鸡翅，把筷子杵断了的时候，当他们添了小宝宝吃喜面的时候，当他们推让喜酒相持不下开始比赛钻桌子的时候…… 我跟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开心笑，一起开班前会，一起上班——只是不能总下井，因为井下没有女工，女性身份的我，下井，是给他们增添麻烦。 和亲爱的工人们一起吃饭，一碗面，一份菜，一碟豆，一杯水……饭吃得越来越开胃口，越来越长精神，面筋道、菜清鲜、豆味醇厚…… 我久久不能忘，我跟他们一样，都是自食其力的人，心里坦荡荡的，饿来吃饭，取其充腹，管什么吃相！ 人生贵在适意，在能放肆的时候放肆，一切顺其自然——所有的自然之态，是太阳下最美好的“吃相”。这样的吃相，在人世间，真实而可爱！④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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