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云间云间何处是

 QIANSHI 2015-12-11

云间云间何处是

□陆权南

 

“云间”在现当代一些松江文人的笔下目为“松江古时的一个雅称(或别称)”。然而,这里的“松江”是指古时华亭县、娄县沿袭至今的松江区(县),即狭义概念之松江,还是指元(元至元二十九年即1292年置上海县后)明清时代的松江府,即广义概念之松江?语焉不明,概念模糊,外延时大时小。须知“松江古时”跟“古时松江”是两个不同的历史地理概念。“松江古时”是站在现当代松江区(县)的基点对狭义概念之松江的历史追溯,当限定为唐代以降华亭县加上清代娄县。“古时松江”是现当代人对古时称松江的地方(广义概念之松江)的历史追溯,即为元明清时的松江府。《辞海》“云间”条目采用的是“古时松江”的格式,确指“云间”为“旧时松江府的别称”。如是,人们难免会追问“云间”作为地方的雅(美好)称(别称)究竟称喻什么地方。

笔者试图从地方雅称、别称的角度来探究“云间”称喻的所指;虽旁及“云间”作为地方正称本名的确指,但不是本文核心内容。探究地方雅称、别称所指比探究地方正称本名确指要复杂多得多,困难得多:为地方取正称本名,取名者可以取一个自己满意乃至得意的名称,较少条条框框的限制;为地方取雅称(别称),所取的名称则必须与这个地方的历史、典故、人文、风情等其中至少一项有关联,且约定而俗成,境域范围要与正称本名境域范围一致。

笔者认为“云间”作为地方雅称(别称),指称的地方、所涉及的境域,不同时代不尽相同。

 

对陆云“云间”说的三种揣测

“云间”作为地名始于西晋文学家陆云的自我介绍,而文献的最早记录是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排解》,书云:“荀鸣鹤(荀隐)、陆士龙(陆云)二人未相识,俱会张茂先(司空张华)坐。张令共语以其并有大才,可勿作常语。陆举手云:‘云间陆士龙’,荀答曰:‘日下荀鸣鹤’。”古人取名、字往往闻名即知其字,闻字即晓其名,东汉班固《白虎通义·姓名》总结这种有章可循的规律而首肯。陆云,字士龙。他的自我介绍巧妙地把名、字和盘托出,此文思灵感盖源于《易·乾·文言》“云从龙,风从虎”之惯说。又《世说新语·赏誉》载:“张华见褚陶,语陆平原(陆机)曰:‘君兄弟龙跃云津,顾彦先凤鸣朝阳’,谓东南之宝已尽,不意复见褚生。”可见“云间”一词当含“龙跃于云津间”之意。“龙跃”、“凤鸣”和“鸣鹤”都以誉贵人之举。陆云的“云间陆士龙”不只是夸耀身世之显(龙种),也含赞誉故里之自得,显露文士之雅;荀隐的“日下荀鸣鹤”以答,使对话尤见其趣,回味无穷。

陆云的故里自有正称本名,他以文士之雅趣拈来“云间”以称,则是为故里冠上了一个雅称(别称)。那么陆云潜意识中的故里“云间”究竟指称哪一层级的地方政区?以下三种揣测,一一道来。

第1种揣测,是指称一亭之地,即其祖父陆逊的封地华亭(小昆山所在的长谷地区)。抑或指称一里或一乡之地。陆逊被封华亭侯在东汉献帝建安二十四年(219年),两陆赴洛在西晋太康十年(289年),两者相距70年。亭为乡下属单位,里也为乡下属单位;乡为统亭、统里之单位。西晋时亭抑或已撤销,华亭之地可能改称里,也可能提升为乡。不管怎样,华亭(小昆山所在的长谷地区)是两陆家居勤学之地。陆机《赠从兄车骑》诗中“仿佛谷水阳,婉娈昆山阴”句,正是指这一地区。

第2种揣测,是指称一县之地,即西晋华亭(或里或乡)所在的县。《晋书·地理下》记当时吴郡“统县十一”,“户二万五千”。查看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西晋·扬州》地图(时间基点为太康二年,即公元281年),华亭(小昆山一带)西北面为吴郡排序第一的吴县,北面为排序第十一的娄县(县治在今昆山市治所附近),西面为排序第二的嘉兴县,南面为排序第三的海盐县(县治在今海盐县县治东)。娄县距离最近,吴县、嘉兴县、海盐县三县距离华亭相差不大。笔者以为华亭(小昆山一带)在当时归属海盐县不太可能。那么华亭(小昆山一带)归属嘉兴县、吴县、娄县哪个县?北宋官修地理总志《元丰九域志》云华亭县距秀州(嘉兴)“百二十里”。北宋地理总志《太平寰宇记》和《新史》在华亭县条下都记为“本嘉兴县”。北宋《新唐书》云:“华亭,上,天宝十载析嘉兴置。”四书对唐华亭县之地建县前的归属持嘉兴说。推至更早,缩小为华亭(小昆山一带)一亭之地(不旁及华亭周围唐代归为华亭县的其他亭地),其归属究竟如何?《松江县志》第58页和59页认为秦至东汉“华亭是当时由拳县东境一个亭”。三国吴,由拳已改称嘉兴,这样华亭(小昆山一带)一亭之地归属嘉兴县可追溯至秦代。但同为北宋地理总志的《舆地广记》在华亭县条下记为“本昆山县”。昆山县在秦、西汉、东汉、西晋、东晋、南朝宋齐时为娄县,这样南朝梁代以前华亭(小昆山一带)一亭之地归属娄县。《太平寰宇记》和《舆地广记》两书都以“本”字来溯(唐时华亭县)本究(唐时华亭县)源,但与唐代《元和郡国图志》所述之“本”不合。唐代《元和郡国图志》云华亭县为当时吴郡太守赵居贞奏割昆山南境、嘉兴东境、海盐北境而置。书距建县62年,记述当为不谬,宋代二书所本可为谬误。明顾清《松江府志》载,南朝梁代分信义县原娄县地方,“置昆山县于山(小昆山)北。唐置华亭县,始移昆山县于马鞍山下。”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唐·江南东道》地图(时间基点是开元二十九年,即公元741年)和顾清《松江府志》说一致,把华亭建县前的昆山县治标识在小昆山北。那么,唐天宝十载(公元751年)置华亭县时,其北境所割的昆山县南境就在小昆山一带。是时割昆山县南境和其他二县境建华亭县,地理位置明确,表述清楚。但唐代华亭县所割的昆山县境域并不同等于南朝梁以前的娄县境域,梁以前的娄县县治在唐天宝十载后的昆山县的东北,其西面(稍西南方向)距当时的吴县县治很近。后人可能把梁后的昆山县县境和梁以前的娄县县境当作同一境域了。因此,笔者认为,梁代以前,唐代华亭县的北境归属娄县,西北境(淀山湖东及东北面的今松江小昆山一带和青浦沈巷、朱家角、青浦城厢一带)则归属吴县。归属吴县理由有四。理由一,吴县沿淀山湖东北和东面狭长地带向东南方向延伸,可以到达华亭(小昆山一带),使这一狭长地带成为吴县东南一足。理由二,封建时代设置行政区划特别讲究犬牙相入。淀山湖东畔全归娄县,于吴郡郡治不利。吴县东南深入到小昆山所在的长谷一隅,就在娄县和淀山湖之间打进一个楔子,是对娄县的牵制。(后来梁置昆山县时,交通已经发达,吴郡进淀山湖东面已经便捷,不必坚持犬牙相入分割一隅以牵制昆山县,于是依据山川形胜之便,小昆山一带(华亭)归入昆山县脱离吴县,并将昆山县治设在小昆山北。)理由三,据《云间志》载,陆逊七世祖陆闳“建武中为尚书令,范史称会稽(郡)吴人,世为族姓,溯而上之,其先十一世祖陆烈,为吴令,豫章都尉,葬于胥亭,子孙遂为吴人,此则机、云先世也”。可见从陆烈为吴县令始,陆氏子孙遂为吴县人。三国时,陆逊从祖陆康为庐江太守,与袁术有隙,袁将攻陆康,陆康以陆逊年长于己子陆绩,遂遣陆逊“为之纲纪门户”,携陆氏亲戚还吴。可见自秦代始至西晋,陆氏在吴县根深叶茂。陆机、陆云以后,陆氏亦多在吴县。与两陆平辈的陆玩(两陆祖父陆逊和陆玩祖父陆瑁分别是陆骏长子和季子)在东晋为侍中司空,家吴县灵岩山,后舍家为寺,历1600多年,灵岩寺成为中国佛教有名的净土道场。陆氏作为望族世居吴县,东吴在吴县划一亭之地封赠陆逊当合情合理。《辞海》陆抗、陆机、陆云条下都云“吴郡吴县华亭人”。只是,陆逊一脉是封前已居吴县华亭,还是封后从吴县其他地方移居华亭,尚需考证。理由四,陆逊被封之地华亭(小昆山一带)是吴县的东南尽头,这也是对世居吴县的陆氏和有军权的陆逊的牵制。据此四条理由,笔者认为西晋时华亭(小昆山一带)之地当属吴县,华亭(小昆山一带)东北面的一些亭地(今上海青浦区东部),或许还有华亭(小昆山一带)东面一些亭地(今上海松江区中部)当属娄县,华亭(小昆山一带)西面的一些亭地(今上海青浦区西部)当属嘉兴县,华亭南面的一些亭地(今上海金山西面部分)当属海盐县,且这种四县分割的状况持续到南朝齐。

第3种揣测,是指称一郡之地,即吴郡。考荀隐的“日下荀鸣鹤”之“日下”,应指称荀隐的家乡颍川郡。“日下”本指帝都;西晋的首都洛阳,亦是司州州治、河南郡郡治。《辞海》荀隐条下云“颍川与当时西晋的首都洛阳相近,故称日下。”唐代王勃《秋月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诗有“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句,系用荀陆对语之词,诗中把“云间”视为吴郡。唐代钱起的《送陆贽擢第还苏州》诗云“乡路何归早,云间早擅名。……华亭养仙羽,计日再飞鸣”,则也以“云间”指代吴郡。

三种揣测,笔者首先排除第1种揣测。“龙跃”之地不可能是一个小小的亭(或里或乡)地。传习至今,人们称自己的籍贯,一般以县地作自我介绍,不大可能如撰写自传那样精确到古代的乡里保图、现在的乡镇街道。古人更不大可能以他人陌生、不见书传的乡地或乡以下地方交代自己,更何况地方之雅称(别称)一般不会冠之县以下地方。笔者对第3种揣测也颇多质疑。“日下”对“云间”,名词加方位词,对得极为工巧,产生了郡名对郡名的阅读效果。但对句的郡名对称最后还是由荀隐完成的,这恐怕不是陆云的意向初衷。至于王勃《秋月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和钱起《送陆贽擢第还苏州》两诗中的“云间”语,只是文学作品中的用典,不足以说明“云间”作为雅称(别称)的确指。笔者倾向第2种揣测,即“云间”指称华亭(小昆山一带)所归属的县,并倾向于吴县。陆氏为望族,世代居吴县,陆云的“云间”喻吴县为“从龙”之地,正是他长期潜意识中美誉故里的脱口之秀。

南朝梁代起,分信义县的原娄县地建昆山县,县治移至小昆山北。如此华亭(小昆山一带)之地自然归入昆山县,这样,唐代的华亭县之地由梁代前的四县分割变为梁代后的三县分割。因此梁代起“云间”该为昆山县的雅称(或别称)。

 

“云间”在明代已成松江府雅称

自西晋两陆入洛至唐代乾符年间(公元874~879年)的590年间,一直未见“云间”作为地名出现,两陆入洛至唐代建县的462年间也未见华亭地名出现,其间一些书籍出现“云间”“华亭”,只是重拾陆逊、陆机、陆云之故事旧例。但笔者认为,在这几百年间,云间、华亭肯定会因陆逊、陆抗和陆机、陆云而显,地方人士不会浪费这笔文史财富,“云间”和“华亭”作为地方正称本称或雅称(别称)应该存在,只是由于未留文字资料或文字资料损毁而致空缺。

唐乾符年间,陆广徵在《吴地记》的华亭县条下记为“在郡(吴郡)东一百六十里,地名云间,水名谷水。”同书在昆山县的条目下记为“在郡东七十里,地名全吴,水名新阳。”可见这时“云间”已是华亭县的雅称(或别称)。再从后来发现的唐天宝六年(747年)黄池令朱某墓碑所记葬于“全吴乡”文字推测,则“云间”在华亭县建县前或许已为唐代的一个乡的正称本名。

南宋绍熙四年(1193)杨潜等人修纂华亭县志,取名《云间志》。纂修方志每有采用雅名、别名的故事,如海盐县方志称《武原志》,常熟县方志称《琴川志》,昆山县方志称《玉峰志》,歙县(安徽)方志称《新安志》。于是“云间”为华亭县雅名在南宋有了确凿的文字佐证。又《云间志》的《乡里》称华亭县有云间乡和云间里:云间乡“在县东南一百里,四保,十村,管里曰招贤、白苧、云间、小平。”这里的“云间”乡、“云间”里应该是地方的正称本名,但地方位置不在两陆读书处小昆山一带,而是在当时华亭县、今天松江区(县)东南九保(今金山亭林)、十保(今松江张泽)、十一保(今金山亭林)和十二保(今奉贤柘林和金山漕泾)地方。

明代成化九年(1473)钱冈修松江府志,书取名《云间通志》,可见明代,“云间”已成松江府雅称(别称),并沿袭至清代。明清两代松江府郡邑文献之专著,多以“云间”冠名。记人物的,明代有李绍文访松江府中人物、事迹辑成的《云间人物志》、何三畏专记松江府各县人物33人的天启《云间志略》、周绍节采松江府故老嘉言懿行修的《云间往哲录》和范濂的《云间信史》、薛凤至的《云间同登录》、沈东的《云间人物方志》、方应选的《云间人物考》及作者阙名的《云间人物杂记》《云间近时人物考》;清代有陆秉笏记松江府建文帝时和明末殉难25人的《云间予谥诸臣传赞》、徐璋采集松江府110人画像的《云间邦彦画像》和张应时的《云间明末殉节诸臣纪略》、李尚絅的《云间先进闻略》、陆我嵩的《云间人物考》、金章的《云间氏族考》及作者阙名的《云间科第考》《云间世家考》;民国有封文权的《续云间邦彦画像》。记史事和风土人情的,明代有李绍文记松江府百年来琐事异闻之有关世道者之《云间杂识》、范濂记松江府掌故并涉倭寇及资本主义萌芽的《云间据目钞》和钟薇的《云间纪事野史》及作者阙名的《云间续志》《云间近事》《云间兵事》《云间逸事》《云间杂记》《云间杂志》等书;清代有闵世倩的雍正《云间志略》、焦袁熹的《云间人文》、冯金伯的《云间旧话》《云间遗事》与《云间遗话》、王廷和的《云间遗事》、章台鼎的《云间志逸》、李彻的《云间杂记》、朱孚的《云间名胜》、陈琮的《云间山史》、王璲的《云间第宅志》、徐克润的《云间画史》、周厚地的《云间书画备征录》、陈珑的《云间艺苑丛谈》及作者阙名的《云间杂志》《云间古迹考》《云间杂录》三书。记诗文和教育的,元代有杨维桢的《云间竹枝词》;明代有董宜阳的《云间诗文选略》与《云间百咏》、曹重的《云间竹枝词》和作者阙名的《云间校士录》;清代有汪巽东的《云间百咏》、钱熙载的《云间文粹》、姚清华的《云间竹枝词》、董含的《云间竹枝词》、黄素的《云间竹枝词》、费楠的《云间名胜诗》、章耒的《云间诗钞第一集》、练庭璜的《云间小课》、吴锡麟的《云间课艺》;明清两代还有作者阙名的《云间诗抄》、《云间人文》;民国有傅弼的《云间古迹物产诗》。记图书的,明代有李绍文的《云间著述考》,清代有黄烈的《云间文献》。这些以云间命名的专书有40余种,而松郡人士著述每署贯为“云间”的,以《贩书偶记》及《续编》所著录的也有70余种。明清两代的《松江府志》、《华亭县志》记录华亭县下有云间乡,为地方的正称本名,辖四保,所辖地域与《云间志·乡里》同。

也许有人要说雅称(别称)可宽泛理解,明清时代两陆读书家居的小昆山一带清顺治十三年前归属华亭县,清顺治十三年后归属娄县,那么这两个时段里华亭县和娄县也可以“云间”为雅称(别称)。从理论上讲,这也讲得通,但在实际生活中,当“云间”同为府、县雅称(别称)时,人们宁愿冠为前者以倾自豪之情。但是,已从华亭分县出去的上海、青浦、金山、奉贤、南汇、川沙等县和清顺治十三年(1656)后的华亭县绝不能以“云间”冠为雅称、别称,其所云“云间”者应为“松江府”之雅称。

民国元年(1912),撤松江府,华亭县和娄县合并为华亭县,民国三年(1914)改称松江县,1998年改称松江区,那么现当代的“云间”指称的则是松江县、松江区了。也许有人认为可以宽泛附和,民国时的松江行政督察专区和解放后的松江行政专区也可以“云间”冠之,但这已是一种余波而不成气候。然而专区所辖,除松江县外,其他县均不能以己为“云间”。

去年7月29日《解放》周刊第一版见称上海为云间者:“上海,云间。前者是国际化大都市的名称,后者是一个极富诗意的名词。……”笔者认为这是犯了误传晋师“己亥涉河”为“三豕涉河”类的讹传史实之文字错误。“辞多类非而是,多类是而非,是非之经不可不分”,此为阐述历史地理文字者之所慎也。

 ※ 来源:《松江报》2014年8月28日第6版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