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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能落泪是真诗
情能落泪是真诗
卫 才 有
诗情画意，诗词和所有文学作品一样，以情取胜。诗歌的本质是抒情的，很多大家论及，如：“诗者，吟咏性情也”（严羽）；“诗缘情而绮靡”（陆机）；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白居易）。诗词的文学形式（格律声韵）和呈现于字句的美感，对于传达一种思想、意境，具有一定作用，但是它们还是表面的，字句所包孕着的情感，则是主宰诗歌生命的内涵所在，是打动人、感染人的关键，是诗的灵魂。沈德潜“觉笔墨之中，笔墨之外，别有一段深情妙理”，道出了人们的体会。遍览诗词作品，凡是让我们熟记于心，为之感动的，都是最富有感情的那一部分。
今天，汉语言所及之处每天都在产生诗词，日产万首不算夸张，然而能够真正打动人心，震撼人心的作品少，其原因多种，而情不足应该是主要的因素。改变之法，唯有拓展襟怀，丰富经历，做好诗外功夫。
感人至深 情有所自
人类生活是广阔的，在历史长河中，国家动乱危亡、边塞征战、羁旅思乡、怀人送别、亲山历水、访友读书等等，都可能给人以强烈的情绪冲击，人们会见景生情、睹物生情，触发为诗，道出人生感悟，作品累积成中华民族诗词文化宏富的宝藏。其中最富于情者，如杜甫三吏三别、文天祥过伶仃洋、苏轼中秋、于谦石灰吟诸篇什，都以其深邃的情感魅力，给后人以启迪和感动，脍炙人口。在诗词中蕴涵深情，前行者给我们留下了榜样，我们很容易看到这些诗作融情的特点：
博大的人文情怀，孕育深沉的家国之情，民族之情。
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惊心泪欲潸。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
——丘逢甲《春愁》
夜静云开月已斜，城楼倚杖听残笳。关河历乱无归路，儿女团圆有几家？
浊酒因风酬故鬼，战场如雪放荞花。可怜垂老逢佳节，泪洒戎衣惜鬓华。
——于右任《中秋夜登城楼》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岳飞）……
这些诗作描写离乱、国恨家仇，感叹民族危亡，生灵涂炭，行文悲壮苍凉，抒发忧国忧民的情怀和杀敌御侮之壮志，具有浓烈的艺术感染力。这类情是建立在对于国家民族和人民的大爱的基础上的，缘此才能生发，没有对人类的悲悯情怀和深沉的爱，是难以在作品中体现出来的。
真挚、忠贞不渝的投入，熔冶感人肺腑的爱情。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陆游《沈园》
陆游婚变，浪迹天涯数十年，仍难忘却与唐婉的过去。倦游归来，唐婉早已香消玉殒，以迟暮之身面对沈园追忆，几度伤怀垂泪，是因为当年二人拥有真挚纯洁的爱，才会数十年间耿耿于怀，不能自已。曹雪芹笔下的宝黛爱情，虽然是小说情节，但实质上体现了作者对无数真实爱情及婚变的提炼和集中，有深厚的生活基础，芙蓉诔、葬花词才会那样惹人牵肠挂肚。爱情的质量也会随时代流转，当今很多准夫妇事先登记财产，利益介入，大量儿戏般的滥情出现，不会产生出惊天动地的爱情，同样不可能产生缠绵悱恻，引人共鸣的诗篇。
深厚的相知，发酵真淳的友情。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白居易《同李十一醉忆元九》
我们的历史文化中有很多挚友交往的故事，形成一种特有的文化，白居易写这首诗时，元稹（元九）刚好在梁州，还正巧写了一首《梁州梦》（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两人长安、梁州异地，山川阻塞，并无今天息息相通的条件，但是“计程”却十分准确，所忆、所梦竟相吻合，同时又用同韵，只能相信是相互间的默契相感应，创造了不可思议的奇闻，于此，足征元白交谊之笃，肝胆相倾。
杜甫忆李白：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读来一往情深。李白写《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王昌龄遭贬任龙标尉，李白深切同情，暮春里杨花散落，杜鹃声声“不如归去”，遥忆友人行踪，不禁悲凉，一心系之，情之至也。这二十八个字传达的关怀、慰藉，对于受者，是任何别的东西都不能替代的。从李白《赠汪伦》诗中，我们看到的友谊更是令人羡慕。
剧烈的人生跌宕，激发感时叹世的幽情。
人世无常，无论皇帝还是凡夫俗子，都不能保证其一生一帆风顺，处境发生巨大落差往往不期而遇。李煜的亡国之痛是君王式的难堪，丧国，软禁，从帝王沦落为臣虏，从繁华走向屈辱，不堪回首风花雪月，可以想见是一个触及灵魂的痛，因而写出：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望江南
人们说李煜亡国后之词“乃以血写成者，语语真切，出自肺腑之言也。”（《唐五代两宋词简析》引），以血写成，出自肺腑，当然其情既真既切，足以动人。凡人中，我省南（徽州）北（淮北）两位诗人也堪为例，他们都曾有体面的工作，一时间被错列右派、右倾，生存处境一落千丈（后平反）。曾入黄埔、参加过抗日，身为人民教师的淮北诗人写出了转眼沦为“楚囚”的遭际：
补天无计落南冠，卖菜换荒糊口难。望里家山归不得，怕听淮水拍芦滩。
南边的诗人是文学学士，早年为海军报记者，因写“右倾”稿获罪，被遣回务农，可是几辈人都脱离了农业，不会下田，幸遇生产队长垂怜，安排为称粪员，乃有诗：
夫子何为者？劳劳一粪官。地居曹相宅，人对许仙峦。
化凤嗟天杳，成蛆怨道艰。池边持秤杆，且作子陵滩。
还原到彼时——1958年，彼地——皖南歙县雄村，称粪青年立于祖上宰相府第遗址的粪池边，面对李白慕名往访过的许宣平的隐居处，想到自己出头无望，与蛆虫为伍，度日艰难（作者孑然一身，乡邻施舍菜蔬，“浮沉宦海君非杰，一食嗟来我也艰”——赠人），无边感慨又无可奈何，以严子陵垂钓富春江自嘲自慰，诚无声之泣，令人酸鼻。杜甫“起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的喜极挥洒，李清照“凄凄惨惨戚戚”的心态描摹，李锐老“时待长安新信息，云天孤雁喜春来”透出的对自由、光明的热望，都是情凝聚成的心血，见者人人为之动容。可以想见，倘若诗人没有这些遭际、波折，断无此断肠词句。
襟怀是根本 历练是源泉
在诗词中传达出饱满的情感，往往可遇而不可求。对于作者来说，襟怀是根本，历练是源泉。“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沈德潜），“有境界自成高格”（王国维），人格之高下决定诗品高下，所以做出好诗，必须首先做一个高尚、有气度之人，其理想、志趣、节操应该经得起历史、道德的考验。唐人苏颋有一首《奉和春日幸望春宫应制》：
东望望春春可怜，更逢晴日柳含烟。宫中下见南山近，城上平临北斗悬。
细草偏承回辇处，飞花故落午觞前。宸游对此欢无极，鸟弄歌声杂管弦。
苏颋在唐开元间居相位，和张说并称朝廷“大手笔”，这首诗在写作技巧上无懈可击，然而受“应制”命题作文所限，这位大家在这里仅推出了歌功颂德的浮泛之词，与前引于右任一律相比，就显得缺少人文关怀，干瘪平淡，不能打动读者，襟怀异也。
历练对于每一个诗词创作者都是重要的。历，要有生活，有人情世事的充分储备；练，通达人情，提高认识事物的水平。在观察事物中，见人之所不见，落实于文字上，言人之所未言。诚如王国维所说：“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杜甫如果不是身处战乱流离，就不能体会在数月战火隔绝中，亲人一封报平安家书的珍贵，不是垂老无助之人，看到玩童抱走秋风吹落自己房舍的茅草，也不会生出“唇焦口燥呼不得”那样深沉的心头呼号。
识者提出：“先在生活中把自己的人格涵养成一首完美的诗（朱光潜）”。要“完美”，就得在创作过程中加以淘沥，去其平庸，取其精华，孜孜不倦，吹尽黄沙始到金。不要自以为是，或者以别人的奉承为是，现在“好诗！”“写得好！”这样的话廉价得很，要严肃的找寻自身短处，乐于自以为非。
历练的另一方面，必须具备足够的文学素养，它是自如驾驭诗词语言的保障。以诗词形式表情达意，遣词造句必须以一当十，稳实精当，没有丰富的知识储备和诗词语言的把握，思致平凡，再加笔力萎弱，好诗从何而来？
情能落泪是真诗
回到当前的诗词创作，在赋予诗词以充沛的情这一点上，不能说大家不用心，不用情，凡动笔，恰恰是都在努力表达一定的感受和情绪，笔者也就在这些想以情动人而苦苦不达者之中。然而用情不到位，或者用的不是真情、实情，没有来自心底的真情自然流淌，诗词当然不能感动人。无庸讳言，当前诗词创作中寡情之作不少，不当的情不少，约略数来：
虚情——矫饰敷衍，如酬酢，三两朋友聚头，一人兴来出诗，第二三人绝不示弱，挥笔口占，倚马呵成；如应景、应命（应制），参加诗会或其他场合表演“作秀”，信口拈来。
泛情——见花写花，见草写草，没有可以发掘的东西，或者不向深度挖掘，勉强为之，泛滥浅薄；
酸情——陈腐低俗，堆砌词藻，掉书袋，玩弄机巧；
激情——过激，没有公允的立场，违背客观，违背历史和公正；
私情——极个人的意绪，非客观的恩怨不平，偏颇，晦涩，甚或猥琐卑下。
人间要好诗，实施诗词“精品战略”切中时弊。切实提高当代中华诗词的思想艺术水平，就要杜绝伪诗、平庸诗。对于初学者不必苛求，而具有一定基础的创作者，首先要从克服上述弊端做起。法国作家缪塞说：“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我们也有“人不伤心不落泪”、“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种种说法，落泪是人感情到了控制不住的当口喷薄欲出的结果，是感情冲动的极致，我认为起意创作诗词的时候，没有类似于要哭那样的冲动就不要动笔，情感积累足够，好诗句会自然流淌。检验的方法就是：先感动自己。
201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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