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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泪的垂柳(十三)

 040304030403 2015-12-14

第十三章  垂杨柳再流辛酸泪  冯老师溺水赴黄泉  

东北的气候就是这样,冬天冷得可怕,寒气逼人,冷风吹起雪沫,从冻僵的枝条间掠过,发出啾啾的响声,可是到了盛夏,天气又热得发狂。今年入伏以来,雨水就不多,热浪滚滚。孩子们整天的泡在池塘里,不想回家。正午时分,街上空无一人。人们聚在大树下纳凉,呼吸着干燥的空气。建国家门前的垂柳也无精打采的站立着。

建国躺在参场的大板铺上,上身赤裸,还是热得喘不上气来。他到参场上干活已经有半个多月了。今年他觉得自己能和其他的人一样不费力气轮起大镐了,也能轻易地扛起一大捆参帘子了。不过今年比往年更热,他们只有每天早起晚归来躲避中午酷热的太阳。

晚上是蚊虫的天下,场长点燃艾蒿,人们也被呛得到屋外去了。人们咒骂着老天爷,说着黄色的段子来排遣这寂寞的时光。今年老万没有来,人们少了许多欢乐,可是吵闹却一丝也没有减。建国坐在人群中。他并没有听清人们在说些什么。现在他整个的心思用在他的弟弟身上了。七月初是建军参加高考的日子,建国本想陪建军去迎接他命运的决战,但是没有去,他相信弟弟的会考出个好成绩。眼下,最关键的是解决他上大学的费用。建国知道自己的担子有多重:建华和建军上学的费用是他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好在家里还有一点积蓄。今年夏天再吃点苦,问题就会解决的。他又想到了赵亦灵,他也只能轻叹一声。今天建国的心里烦躁。下午三点的时候,大家开始到山坡上开垦参地。天干地燥,尘土飞扬。太阳恶狠狠地炙烤着他的脊梁,汗水顺着他的下颔和鼻尖流淌。天热心焦,人们很少说话,叮叮咣咣地刨土,刨树根。太阳落山时,仍然是那样的热气蒸腾。吃过了晚饭,大家在外面坐下聊天,“啪啪”地拍打着叮在身上的蚊子。

杨场长发现山下有光亮在晃动。有人说是鬼火,也有人说是人在走动。那光亮时隐时现,渐渐向山上走来。

建国坐在人们中间,眼望见提着灯笼匆匆走上山来的人。那人走近人群,远远地喊道:

“建国,建国!丁建国在哪里了。”

建国心里一怔,慌忙站了起来。他看清了走山来的是他的邻居王大朋。

“王叔,什么事?”建国怀着一丝侥幸地问。

“你家出了点事,你还是回家去看看吧。”

建国用惊惧的目光看着王大朋,他已经意识到定然是魔爪再一次伸向了这个不幸的家庭,他的心在怦怦直跳。

“王叔,我家,我家……”

“别问了,回去你就知道了。”

  建国跑进了屋子,披上了一件外衣,和王大朋匆匆下山去了。进了村,建国径直向家走去,王大朋一把拉住了他:

“不用回家,在村东头。”

王大朋带着建国向村东头走去。远远地看见灯光下人影攒动。建国奔到近前,人们让开了条路。建国一眼就看到自己的母亲躺在几块木板上,建军、建平在一旁痛哭。建国看着母亲头发零乱,面色苍白,头前已经放置了一盏油灯。建国知道母亲已经故去了。他眼望着母亲的身子,双腿颤抖。他要去违法者走过去,可是双腿不再听从他的命令,终于滩倒在地。人们搀扶着他,走近他的母亲。他扑到妈妈的身上,用力地摇着母亲。建军和建平见哥哥回来了,抓着哥哥的衣服,哭得更加惨厉。

“妈,你怎么了!我回来了。你看看我。”建国的眼泪成串地滴在母亲身上。

“哥,咱妈死了。妈死了。”建平拉着哥哥的衣襟,拼命摇着。

建国搂住妹妹,扶起建军。

“哥,咱们命怎么这样苦了呀。”建军哭叫着。

建军转过头来,对建军说:

“我走时,妈还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建平哭得更厉害了,她一下子跪在哥哥脚下:

“哥,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是我不好,我没有看住妈。”

“你,你,怎么……”

建国没有问下去。他看妹妹可怜的样子,不忍心问下去了。

“我肚子坏了,总上厕所。我进屋就不见妈了。她跑到池塘里,淹死了。”

建国明白了。他抱着妹妹,把她贴在自己的怀里,“哥哥不怪你,哥真的不怪你的。”他看着母亲灰色的脸,叫着“妈——”

三个孩子在母亲的身边嚎啕大哭起来。

在东北有个习俗:把死亡者分为正常死亡和非正常死亡。非正常死亡被称做是“横死”。冯春丽是水淹而死的,是要算做横死的。在村外横死的人是不能进村的,要停在村外。出殡后,死者也不能埋进祖坟。中国人有个习俗,一生甘苦不必究,但求死时有善终。冯老师是属于横死,自然给家庭带来更大的悲痛。

“妈的一生真是太苦了,想不到,竟然是这样的离开我们。”他们哭泣着。

  这时,李支书走了过来。

“建国,你是老大,你妈的后事只能和你商量了。”

建国看了看李支书,点了点头。

“现在是伏天。天热。尸首不能停得过久。一会儿我安排人做料子(棺材)。冯老师到咱这疙瘩吃了不少苦,为咱村出了不少力,咱不能没良心。你放心,一定用上好的红松板料为你妈做寿材。今晚连夜做好,明早就出殡吧。人呐,就那么一回事,死了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人死哭不活,你也不要过于悲伤。”

建国点了点头。

“我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就把棂棚搭好。今晚,你们多给你妈烧点纸。”

“嗯。”丁建国想说谢谢,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本是个腼腆的人,平时就少言寡语,加之今天心情难过,说不出半个感激之辞。建国以往对李书记有一些成见,现在却是满心的感激。

  时间不长,人们扛来木杆、炕席,七手八脚地把棂棚搭好了。冯春丽的遗体被重新安置在棂棚里。她的身下已经架起了两条板凳,一张黄色的布盖住了她的全身。头的前方已有一桌祭品。到了下半夜,棂棚周围的乡邻渐渐少了。剩下的几个年长的人聚在一起抽着烟,小声地说着话。棂棚里只剩下建国兄妹三人了。孩子们的哭声渐止,建平依偎在哥哥的怀中睡着了,眼角还留着一珠泪滴。

“哥,妈也没了,咱家的日子怎么过呀?”建军低着头,看着他的母亲说。

“还有我,你放心,有你哥,什么也别愁。现在就看你了。”

“姐姐还不知道咱妈的情况,怎么通知她呢?”

“唉,算了吧。来不及了。过几天她就放假了。”

“哥,咱给妈烧点纸吧。”

“嗯。”

建国抱着建平,坐在烧纸的泥盆前,屁股下垫着一张破麻。建军跪在泥盆前,点燃了黄纸,一叠叠地烧着。烧纸点着后,难闻的气味弥漫着,一会儿飞蛾、蚊虫逃匿得无影无踪。

天就要亮,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周围更加沉寂,猫头鹰凄凉的叫声在田野中回荡。建平在哥哥的怀中睡得正香。建国看着妹妹稚气的脸,看着木板上被黄布裹着的母亲,心中又是一悲痛。

这时,李书记带来一行人来到棂前。建国把妹妹交给建军,站起来,迎了上去。

“让你也熬了一夜……”建国歉意地说。

“啊,没事儿。料子已经做好了,没来得及上油膝,只是上了一层粉。”

“唉,真……真是,我真不知怎样感激你。”

“说哪里话啊,人能死几个死啊。况且你家这种情况,我不伸手谁伸手啊。”

其他乡邻将花圈,领道幡摆去棂前。领道幡也叫招魂幡,是用一条白纸剪糊而成的,上面写着“金童前引路,玉女送西方”。建国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每一个人,眼角上噙着泪水。又有几个人抬着一头纸糊的黄牛,也放在棂前。又有人将一个纸糊的儿童放在纸牛旁。人渐渐地多了。一群人抬着粽色的棺材,呼喊着去了过来。

  “准备得差不多了,天就要亮了。建国,我看赶紧入殓吧。”

“好,听李书记的。”建国轻声地说。

李书记冲着人群喊 :

“老王啊,开始入殓吧。”

“好嘞。”随声从人群中走出一个黑矮的人,五十上下。一颗硕大的黑痣长在左眼下,脸上无肉,薄嘴唇。此人其貌不扬,但在集街村口碑极好。建国说不上他的真实名字,只知道人们都叫他刘铁嘴。村里的婚丧嫁娶之事大多由他来司仪。

“送盘缠了——各自拿好物件,走了——”

刘铁嘴指挥着人们将纸牛纸人抬着走到离灵棚几十步远的地方。

  “把稻草放在牛的身上,把书童放在牛头旁。”刘铁嘴从怀里取出一张黄纸,上面有用毛笔写的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字,他放声地读着:

“牛票路引。此有关东人氏丁氏家中冯春丽,寿终西去。备有代饮脏水黄牛一头,书童一名,名唤‘得用’,书童要听从主人调遣,不得乱为。牛驮冥钱若干,游魂野鬼不得抢夺。所经关卡,一律放行,不得阻拦,有牛票路引为证。——点火。”顷刻之间,纸牛、书童化为灰烬。

刘铁嘴来到棂前,指挥着人们将冯春丽的遗体抬入棺材,并让建国兄妹跪在棺材前,叫人把先前用来烧纸的泥盆放在建国的身旁——入殓的仪式开始了。

张铁嘴用高亢洪亮的声音喊道:

“启禀丁老太君听真,今天是你寿终入土之日。生老病死,八字造就。你老人家要安心静气,莫恋红尘。驾鹤西去,位列仙班,人世诸苦,勿恋红尘,西方乐土有你的名。丁老太君听真,你老要保佑父老乡亲,风顺雨调,五谷丰成。行钉——”

木匠将钉子钉进棺材,张铁嘴指挥建国喊着“躲钉”。

人们用绳子将木杠固定在棺材上。

司仪指挥着建国兄妹跪下。

“孝子叩首——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礼成——”

  他将泥盆放在建国的头上。一声“起棂”令下,人们抬起了棺材。他将建国头上的泥盆高高举起,摔在棺材前,拉起建国,向山中走去。

此时,建国的心似焚欲碎。生离死别的剧痛,使他浑身哆嗦,建军、建平痛哭震天,建平瘫倒在地上。出殡的队伍缓缓地向山中走去……

  

  安葬了母亲,建国回到家里,低矮的茅屋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此前,虽然母亲每天坐在炕角,“嘿嘿”痴笑,完全是一个废人,可是他还有个精神寄托,还可以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向这个不理人事的人倾述。在他的意识中,母亲仍然是家庭的支柱。今天母亲埋在一堆黄土之下,他觉得家中少了许多人。建国坐在母亲以前整天坐着的炕角,抚摸着母亲用过的桃木梳子,看着梳子上遗留的母亲灰白的发丝,泪水又一次从眼角落下。他拿起一张旧报纸,把木梳包好,放进箱子里。建军坐在炕沿上,翻动着他的旧书,可是心思却不在书中,眼前是母亲那张惨白的脸。建平靠在大哥肩头,眼睛盯着大哥的眼泪。她现在完全把大哥当成自己的父亲来依赖了。建国抚摸着妹妹的头发。他在安慰着妹妹,也是安慰着自己。

建军抬起头,对哥哥说:

“哥,你还到参场去干活吗?”

建军觉得哥哥实在是太疲惫了,他不忍心让哥哥再去干那么繁重的活了。

“去,后天给咱妈圆完坟就去。”

按当地的习俗,在死者去逝后的前三天,儿女亲友要到死者坟前送火,到了第三天还要“圆坟”。这当然有一些迷信色彩的。(死者下葬前三天里,家人,特别是子女,每晚要到坟前“送火”——在坟头点燃篝火,为死者送暖;在第三天早晨要到坟前修善坟墓——摆上几蝶荤菜,或是水果,他们围绕坟头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圈子要尽量的大。)无论是子孙对死者是否孝顺,这种仪式是不可省略的。

建国对妹妹说:“建平,哥过几天还要去干活,你要听二哥的话。哥忙,你要学乖点,不要乱跑,别和小朋友打架。”

建平点着头。

建国又对弟弟说:“建军,估计这几天你的通知书就要下来了。你和你姐的学费问题不大。咱家还有一点钱,我再干几天,下半年的学费也不成问题。你不要为上学发愁。哥没时间,你自己把被子、裤子拆洗一下,你姐回来再给你做上。”

“嗯。”

“有时间挑点黄土回来,我回家时咱把墙抹一抹。”

“嗯。”

建国突然想到,母亲躺在棂棚时,她好像没戴眼镜。

“建军,妈死的时候是不是没戴眼镜?”

“是啊,我没注意,好像是没戴。”

建国说:“你们在家,我到池塘边找找。”

“我也去。”建军轻声说。

“我也去!”建平叫了起来。

“好,走吧。”

兄妹三人离开村庄,向村东头走去。

平日里,池塘是孩子们的乐园,水不是很深,孩子们可以在水中站立,人们远远地就可以听到孩子们的嬉闹声。今天,那里却是出奇的安静——池塘淹死了人,便没有人敢到池塘里洗澡、嬉戏了。建国兄妹在池塘周围来回寻找了几遍,没有找到眼镜,他们只好悻悻而归。

建国说:“咱妈的眼神不好,怎么能没有眼镜呢!有机会出门给妈买一个。”

傍晚,他们三人来到母亲坟前。建国在松林里拣来一松枝,堆在坟前,点燃。夜幕里,篝火格外明亮。建国跪下,建军、建平也跟着跪下。建国、建军默默无语,建平在抽泣。他们回到家时,已经天色大黑。

晚上没有做饭。建国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建军也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下午,建华回来了。

建国在院子里收拾庭院,一抬头,建华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建国看看妹妹,心里阵酸痛。建华看着哥哥满是憔悴的脸,从他的面庞上看不到一丝的笑意,顿感吃惊。她预感到家中不幸,匆匆地跑进屋里。

建平看见姐姐回来,赤着脚跳到地上,抱住姐姐的大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建军在炕边一动不动。屋子里唯独不见母亲。建华心中一凉。。

“妈呢?建军,妈呢?”

建军没有回答,眼泪已经从他的眼角滴下了。

“妈——死了。”建平哭着回答。

建国走到屋里,站在地上。

“哥,妈……她……”

“妈死了——”建国用泪眼看着妹妹。

其实,建华已经预感到了母亲可能出事了,但是,她怎么也想不到母亲会死。她知道,现在没有人骗她,她真想是家人在骗她。她觉得浑身的血液已经凝滞,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在地上。建平抱着姐姐,建华搂着妹妹,两人口里喊着“妈妈”哭在一起。整个屋子笼罩在凄惨的气氛中。

过了一会,建华从痛哭中挣扎出来,她抬起头,泪水布满了她整个脸。

“哥,妈埋在什么地方?我要去看妈妈。”

“建华,你不要太难过了。咱妈埋在东山坡上了。一会儿我们去给妈送火,咱们一块去吧。”

建华在炕上坐下,把建平抱在怀中,抽噎着。也许是室内的气氛过于压抑,建华对哥哥说:

“我到门口坐一会儿。”

  其他人也跟着来到门前的垂柳树下。

垂柳树下有几块磨得很光滑的石板。平时,特别是在冯春丽健康时候,农闲之季或是酷暑之时,邻居们也都喜欢到这棵大柳树下聊天纳凉。冯春丽健康的时候,也常常在树下给孩子们讲故事。孩子们在母亲身边嬉戏玩耍,欢乐的笑声伴着树间的鸟鸣,常使母亲醉意朦胧。冯春丽发病后,也常常在柳树下看着过往的行人或者听树中鸟儿的欢唱,“嘿嘿”地痴笑一气。

建平坐在靠近树干的石头上,说:“这是咱妈最爱坐的地方。”她似乎在回忆着往事。

建军看看妹妹,当年和同学打架的情景浮现在眼前。那时母亲已经没有了羞耻感,常常偷偷地将自己一丝不挂地坐在垂柳下。日薄西山,残阳丝毫不减它的淫威,把光束从天上砸下来。建国和他的弟弟妹妹都是额上渗出了汗珠。但他们没有躲进屋里。他们像被放置大树下的一群木雕。谁也没有再说话。建国低头看着他脚下地面;建华仰望着树叶;建军摆弄着他手中的石头;建平把头靠在树干上。空气仿佛使鸟儿们窒息,听不到鸟鸣鸟动。垂柳上时常落下水珠——它在流泪了。太阳把最后一抹余晖涂在绿色的土地的时候,微风才稍稍摆动起老柳树那长长的枝条。建国也从往事中回到现实中来。他看身边的建平,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建国站起身,把建平抱起来,说了一声:“回屋吧。”

大家也都站起来,陆续地进了屋。建华帮着哥哥把饭做好,建国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建华看着饭桌,一口饭也咽不下去。

“走吧。”建国站起身,说。

  “上哪?”建华问。

  “给妈送火。”

  建华想站起身,跟哥哥一同去。可是,她刚刚站起来,觉得眼前一黑,倒在炕上。她试图再起,可是四肢毫无力量。

  建国说:“建平在家照顾姐姐吧。我和建军去就行。”

  

  这一夜,建华觉得好漫长。她辗转反侧,母亲病臆的身影总在眼前徘徊。有时,母亲用疼爱的目光看着她,有时那目光变得落寞孤独。建华愈加心痛,她为母亲不幸的一生而心痛。在建华的心中,找不到爷爷、老爷和舅舅、叔叔的影子,似乎她从来不曾有过这些亲人。也从来未从母亲口中流露出姥姥点滴往事。她知道,自己的父母和爷爷姥姥必然有着不为人知的变故,以至于他们对母亲的事情讳莫如深。她倍觉母亲是个可怜的人。现在她孤卧山岗,怎不使她肝肠寸断。

“唉。”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等待着东山的曙光。

外屋已经传来“哗哗”的动静,建国已经起床。建军穿好衣服下地,和哥哥一起做早饭。建华挣扎着起下了炕。建平也起床了,收拾着房间。今天是给母亲圆坟的日子,每个人都早早地起床,默默地干活。大家谁也没有说话。当饭菜端上来桌子时,四个孩子坐在桌前,象征性地吃了几口饭。

“咱们走吧。”建国用麻袋装好一捆烧纸,对弟弟妹妹说,“走吧。建军,把铁锹扛上。”

他们出了村庄,向东山走去。早上露重,没有多久,小路上青草就把他们的裤脚湿透了。他们穿过了一条小河,走进了一片密密的松林,母亲的坟头便呈现在眼前了。

“这就是咱妈的坟。咱妈就躺在这里。”建国对建华说。

建华飞快地跑到坟前,爬在坟上,放声痛哭起来,一片凄惨的哭叫声在松林中回荡。

“妈呀,我回来了。妈呀,你看看我,我是建华……”建华手抓黑土,拍打着坟头。

“建华,哭几声就行了,再怎么哭也哭不回咱妈了。”建国抽噎地劝止着妹妹。可是,他的话更使建华悲痛。

建军把姐姐从坟上拖下来。过了一段时间,建华的哭声渐渐低了下来。

“哥,我觉得,咱妈,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建华的身子在发抖,她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

“哥,姐姐的手抽筋了。”建平发现建华的手抖动着,抽在了一起。建国急忙将建华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他用力将妹妹的手掰开,快速地揉搓着。建国握着妹妹冰冷的手,泪水和汗珠一同淌下,他眼睛盯着妹妹,嘴角战栗,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来。过了好长的时间,建华逐渐悲痛中平息过来。她蹲在母亲坟边,静静地烧纸,泪水从腮边滴落在纸上。

建国挖土,把母亲的坟头加高。坟头一点点变得圆圆地、高高地。建国的额上的汗珠已经滴滴的滚落。建军从哥哥的手中接过铁锹,把坟的周围铲平。

“好了。”建国对弟弟妹妹说,“圆坟吧。”

建国走在前头,建军扶着姐姐走在后面,建平扯着姐姐的衣襟紧跟其后。他们绕着坟茔顺时针走了三周后,又反向走了三周。这样,圆坟的仪式就算结束了。

在回家的途中,建华和建平还是在抽噎着。建华不时地回头,回望着山林中的那堆新土,思绪万千,无以名状的凄凉笼罩在她的心头。建华本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加之心中痛苦,她浑身发抖。建军看到姐姐的样子,便把她架在自己的肩头。他们慢慢向村中走去。

在母亲去逝的第五天,建国一家人又来到了母亲的坟前。不过,今天他们是向母亲报喜的。

昨天下午,建军终于收到了吉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通知书交到建军手中,却不同于建华收到通知书时的情景,没有那时的兴奋、喜悦。建军泪眼汪汪地看着那张薄薄的纸片,轻声地自语:

“妈,妈,我考上了,你的儿子和姐姐一样,也考上吉大了。”

建国站在弟弟的身后,轻轻地拍着建军的肩膀说:“好样的,好样的!建军。”

“建军!好样的。”建华热泪盈眶,抓着建军的手。

“二哥,你真行!”建平欢悦地跳起来。

建军没有吱声,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

这个总是被阴霾笼罩着的家庭,这个喜讯,些许冲淡一点他们心头的苦汁。

建军手捧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感慨万千。他恨这张纸片来得太迟。他想,如果这张纸早到一个星期有多好,把这张通知书在母亲眼前展开,那该有多么幸福!现在他真的高兴不起来。他抬头看看哥哥,他知道,这是一张讨债的清单啊!哥哥不得不为了这张清单更加含辛茹苦了。目前的处境对这个家庭更加不利:生产队已经解体,分产到户,联产承包,土地已经分给了农民。建国一家是非农业人口,分不到一垄土地的。今后的日子怕是更加难了。

建国似乎看透了建军的心思,走到建军的对面,伸手接过通知书,说:“咋了?老天爷饿不死勤快的鸟,车到山前必有路。愁什么?有哥在。你只管一门心思念好书就行。”

建军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咱妈去。”

建国兄妹再次来到母亲的坟前。
  建军跪在坟前,对母亲,对葱郁的松林高喊:“我考上了——我考上大学了——”然后,便爬在坟上“呜呜”这哭泣。

建国也跪下了:“妈,你听到了吗?建军考上吉林大学了。”

建华跪在建国的身后,深情地说:“妈,咱家又出了个大学生,你高兴吗?建军很争气,为你争了光,你在九泉之下安息吧。”

建国转头对建平说:“建平,你姐姐,你二哥都是大学生了。现在可就看你的了。”

“哥,你放心,我也会考上的。”建平很认真地说。

“嗯。哥信。”

“对,你一定能。一定考得比我们好。”

“哥,就苦你一个人了。”建华满眼是泪对哥哥说。

“怎么这么说啊,我是你哥。看着你们都出息,我就高兴。那有什么苦。”

  他们回到家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天气凉爽了好多,他们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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