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度难花山

 苏迷 2015-12-14
孙惠芬

  此行的机票直到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才定下来。那时主刀专家从门缝里告诉我,手术顺利。侄子患的是心脏主降动脉血管瘤,手术风险巨大,在油锅上煎着等待北京专家,一等就是50多天。手术前一天,我问主治医生,后天我可以出差吗?他说应该没问题。所以当听说手术顺利,随眼里热泪涌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一定得走,不走,就意味着侄子有问题。接受命运的暗示,逃向吉祥的远方,我其实并不清楚此程具体的目的地是哪里,只知道那远方是苏州。苏州人杰地灵,苏州是历史文化名城,苏州是人间天堂,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苏州是中国生物科技中心,儿子学生物,曾来苏州参加过国际冷泉港生物科技大会,那次会改变了他的命运,从此苏州的吉祥便驻扎心底。
  在飞机上,在上海浦东机场,在从机场往苏州去的路上,我默念着苏州,动不动就笑了,仿佛是苏州让侄子获救。当车穿过一条市区大道向郊外驶去一直不停,当我发现与苏州匆匆打了个照面,之后连影都不见了,心头有种说不出的失落。车在一个林木葱翠的景区停下,“花山隐居”的门牌在一拱月亮门上映现,我完全傻了,这是哪里?是苏州吗?
  郊外的景区也是苏州的一部分,就像门头沟乡村也是北京的一部分一样。可某种特殊的情绪使然,我不免有些发懵,有些措手不及,好像背叛了某种承诺,私自撤销某种约定,从月亮门往南方独有的回廊式庭院走,我不时回头张望,仿佛我的目的地不在这里,而在后方。
  好的感觉很快就来到了,那是一泓绸缎一样柔滑润泽的湿气,它从我打开房门那一刻从窗口涌入,它被窗口细密的竹帘瓜分得丝丝缕缕——细密的竹帘,这对我非常重要,它不光让我这北方人赏心悦目,它还将润泽的气息细密地沁入了我的心底,因为我刚刚撩开竹帘,侄女就从微信上发来探望侄子拍下的照片,侄子冲我微笑——撩开竹帘,是撩开了一层认知的面纱,我从此明白,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只要是此程的落脚处,它就是我吉祥的远方,就是我与吉祥会面的神圣之地。
  欢喜从侄子的好消息中来,却在此后的时光里无限蔓延,直至它遍布在每一棵树荫的婆娑光影里,每一块石阶的奇崛纹理上,每一声鸟叫的曼妙声音中。由于它无限扩大、发散,它像光影,似纹理,同声音,无处不在,它让
  我在面对历代文人墨客在这里留下的诗文时懵懵懂懂,
  对清两代皇帝对这里“宠爱有加”的故事如耳旁风,对几代佛教高僧遁迹其中几经兴建的寺庙视而不见,最后,这里到底怎么就成为这里,这里有着怎样的前世今生,完全不知……
  真正了解脚下这座山的前世今生,还是走了一个上午之后的午休时光。那时,侄子的好消息带来的喜悦有些淡然——所谓淡然,是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已经找不到喜悦的出处,喜悦当然还是喜悦,我哪里只是喜悦,竟有些兴奋,那时我不知道这个中午的兴奋与茶有关——南方处处有茶,又是今春新茶,我这个北方人一上午贪杯牛饮,神经被撩拨得恣肆飞扬坐立不安。于是我不由自主打开了放在书桌上的一本又一本书。从那些书里,我才了解到,我欲会面的吉祥之地,是苏州著名的花山和天池山,它被当地人看成是苏州的双面绣,叫天池花山。我才知道,自东晋咸和、咸康年间,佛教高僧支遁来花山修行,主持道场,弘扬“名教”与“自然”统一的主张,弘扬他“天理自然”的人生观;我才知道,清圣祖康熙、清高宗乾隆都曾对花山“宠渥有加”。康熙皇帝对当时在花山隐居修行的晓青和尚的书法和诗才大加赞赏,而自幼出家的晓青和尚,受皇帝接见,对皇帝佩服得五体投地,仅在康熙离开花山的短短一个月,就按康熙要求书好“绫字大小二十幅、金素扇一十柄,文集一套,语录、诗稿二套”,速命徒弟于当年五月十八日送达京城进献康熙,这还不够,还在短短的数月中,作恭和康熙御制诗一百首……
  书读到此,我由兴奋而恣肆的感觉就像退去的潮水,再无踪影。恣肆退了,却不是平静,就像潮水退了,却在暗流涌动,我之所以难以平静,是得知这一故事的第一瞬间,再次看到不愿意看到的一个现实:即使隐居山林,修于佛门,也难以断掉对帝王权贵的崇拜,所谓隐居,所谓放下,不过是借助世外桃源来对抗人性的弱点,就像现今流行的国际戒毒日、国际环保日,其内核体现的正是戒毒难环保更难的人性弱点……这不免让我生出悲观,对人性的悲观——隐居多年的高僧尚且如此,况现实的我辈?
  在看了天池山回来的那个晚上,我在一本书中寻找有关晓青和尚隐居花山留下的诗篇。在我能读到的二十几篇诗文里,除了对闲适宁静天人合一心情的书写,更多的是对流逝的岁月、僧侣生活的寂寥发出感叹,只有到了恭和康熙御制的诗里,他才精神抖擞元气大发。然而,秘籍似乎就在这前后完全相逆的情绪里显现了。他坐禅修佛,却不是佛,正因为不是佛才要修,而只要是人,就有人性的烦恼,就不能不去思考身为人的终极问题,这不禁使我想起美国人类学家卡洛斯·卡斯塔尼达在他《巫师唐王的教诲》里的一句话,“人的真正战斗不是与其他人的斗争,而是与无限……”闲适宁静天人合一,这接近于无限,皇帝的驾临,等于在无限里筑起有限的壁垒,如同让漂浮在无边海洋上的水手看到灯塔……但就像有灯塔的地方不意味着有岸,晓青和尚自知他的修行无岸,只有再次沉入无限……然而,他与无限斗争的力量终归有限,他不得不与无限永远地融为一体……
  我深知我的解读有失偏颇,毕竟关于晓青和尚我还知道的太少太少,如同关于天池花山我知道的太少太少一样。可在那个晚上和后来的日子里,这样的想法充斥着我的内心无法清除,似乎不把它写出来就做不了别的。可是,就在要结束这篇文章时,在有关天池花山的资料里,我读到,相传2500年前,思想家老子在其《枕中记》中说道:“吴西界有花山,可以度难。”这不禁让我陷入困惑。人生有各种难,天灾人祸,生老病死,但我相信老子所说的难,不是这些,因为那样的难无可逃避必须面对,就像我侄子的疾病和手术。老子所说的难,无疑属灵魂层面,当理想与现实发生冲突,当人与人、与家庭、与社会、与国家的关系发生冲突,当身陷纷乱喧嚣的现实无以解脱……我之所以困惑,是说我深知欲度灵魂之难,必须回到天地自然中,让身心进入无限,因为只有在无限里,你才能看到一切争斗都没有意义。可是,问题就发生在这里,当你看到一切的争斗都没有意义,又拿什么来度囚禁于“无限”这一难呢?
  很显然,这是一道无解的题。
  对我而言,唯一有解的,是来一趟天池花山,我发现这道难题。当然还有,无论怎么说,这里,都是我的吉祥之地,我还在浦东机场,就接到侄子电话,他已出ICU病房,能够下地行走了。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