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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鹃,因黛玉而心死

 殘荷聽雨 2015-12-17



百年红楼梦曲沐


紫鹃,在大观园众多丫环女奴中,地位比不上袭人、平儿和鸳鸯,但她却是一位最为可歌可泣的姑娘。



有人说晴雯是林黛玉的影子。其实,要说晴雯从一个外在侧面表现出林黛玉的身影的话,紫鹃就是从另一个内在心态映照出林黛玉的身影,这身影披历着林黛玉悲苦孤寂的形容。


紫鹃的身世,小说写得甚为迷离。试宝玉时她讲:“我是合家在这里”。鸳鸯曾说:从小和袭人、琥珀,紫鹃在一起,“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做?


林黛玉临死时也说: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但从来没有看到紫鹃和家人有什么往来。


袭人家里尚天伦融融,晴雯还有个姑舅哥哥,鸳鸯也有父母兄嫂,而紫鹃家里有什么人却不一概不知。就是最后出家,也不见家人有什么反映。


她所说的“合家在这里”,虚而不实。实际比鸳鸯、袭人更可怜,也是孤苦零仃。


她又不是林黛玉从南方带来的丫头,而是黛玉进贾府之后,贾母见她所带的两个用人,小丫头雪雁甚小,奶娘李嬷嬷又极老,才将身边一个二等小丫头名唤鹦哥的给了黛玉使唤。从各种迹象看,这鹦哥后来即改名紫鹃。脂砚斋批语也提到这一点。


但为何改名,小说语焉不详。在给黛玉时尚叫鹦哥,给了黛玉之后才叫紫鹃,所以她的名字只能是黛玉所改,而不会是贾母和其他什么人。

黛玉为何将鹦哥改为紫鹃,小说也未作交代。但从黛玉的悲剧性格看,作者大有深意存焉。


黛玉诗中充满了哀、怨、啼、泪等字样,而且多次提到杜鹃、杜宇,“杜鹃无语已黄昏”,“洒上空枝见血痕”,诗者,心之声也。这些洒满啼痕、血渍的诗篇,正是黛玉心态的写照。


她常常爱哭,时时会想到啼血之杜鹃,表现了她的忧患意识和孤独无靠的苦难心绪。所以她将自己的贴身丫环改名紫鹃,正是与其悲剧性格相协调的,它蕴藉着血和泪的人生历迹与死生相依的主仆情谊。


前人论《红楼梦》时说曹雪芹善用“补笔”“复笔”“衬笔”,使“有其主必有其仆”。紫鹃之与黛玉,也如侍书之与探春,翠缕之与湘云,莺儿之与宝钗,其性格均有着某些内在契合点,又存在着相为倍衬附丽的谐和性。


然而紫鹃之与黛玉,并非一般主仆可比,她们的关系是在最高层次上升华,逐成“知己”和“姊妹”,这在《红楼梦》的人物关系中,是十分罕见的。仿若一颗明星伴着一弯新月,在孤寂浩寒的夜空相互映照,发出熠熠动人的光彩;也如一对盛开的娇艳芙蓉,在茫茫孽海中相依相傍,挣扎着、扶持着,终为风雨所摧折。


在“木石前盟”和“金玉良姻”的斗争中,紫鹃与黛玉同其隐忧,同受其害,其形象感人尤深。她虽然身为下贱,但其生命人格却皎洁可爱。她没有晴雯之锋芒和鸳鸯之“烈性”,更没有莺儿之虚荣和袭人之“哈巴气”,她纯真、善良、娴静、温厚,似乎完美无瑕,无疵可寻。


表面看起来,她孤洁、冷淡,但实际上却有一颗火热的心,待人至真、至诚、至爱。


她不象平儿经常出入上房并在丫头婆子中间周旋,有时还代凤姐行权;甚至不象小红和芳官,涉足较远并接触那么多生活面。她一心只守林黛玉,一身只在潇湘馆,最多往来于怡红院。


她自己也说:林姑娘偏偏“又和我极好,比她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分不开。”这一对形影相随,情同姊妹的主仆关系,实在发人深思,昭示出人生的价值所在和人与人关系的可贵之处。


紫鹃更是深知黛玉的心事,急黛玉之所急。由于她对黛玉寄人篱下、孤苦无援的同情,对宝黛美好爱情的肯定和支持,也由于她的无私和无邪,增强了她“一片真心为姑娘”的责任感和参与意识。


第五十七回私下同黛玉讲:“替你愁了这几年了,又没个父母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


在偌大一个贾府,从表面上看,关心黛玉的人不少。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凤姐,哪个不是口口声声表示关心和爱慰?但真正了解黛玉的、“知疼着热”的,只有宝玉和紫鹃。


宝玉尚有男女之嫌,又身居两地。总隔一层,真正替黛玉的终身归宿发愁,想黛玉之所想的也只有紫鹃一人。所以她比谁都关心宝玉黛玉的爱情,多方维护并调和他们的关系。


有时宝玉黛玉因试探而发生口角后,黛玉一时恼了,不给宝玉开门,紫鹃就很了解她的心思并体贴人情,好言相劝道:“姑娘又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环了他,如何使得呢?”口里说着,便去开门。她对黛玉的脾气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多次批评她对宝玉“太浮燥了些”“使小性儿”“常要歪派他”。并关切地说:“别人不知道宝玉的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她所说的“咱们”,当然也就包括她自己。她所以这样说,表明她对黛玉的体贴与亲密无间,以及她对宝黛关系的理解;也表明她在这关系中并非局外之人,或可须臾冷漠视之。


更为可贵的是紫鹃不仅口头帮助、指点,也在行动上直接参与促成。“慧紫鹃情辞试莽玉”,她通过“试玉”,不仅试出了宝玉的真情,也将宝黛关系明朗化、公开化了,这种关系大有拆散一个即毁掉一双的情势,无疑这是向贾府当事人的一次压力和宣示,宣示宝黛爱情的合理性。


而且紫鹃试玉的结果,也引起了薛家母女的极大反响,主动上门对黛玉表示“爱慰”。可是黛玉这个早经离丧的天真少女,谁向她投以热情她都会报之以赤诚,那怕这种“热情”是居心叵测。老练世故的薛姨妈先说一套天命姻缘给黛玉听,又关心起黛玉的终身大事,并表示:“不如把你妹妹定给他(指宝玉),岂不四角俱全?


表面看起来,她们都承认宝玉黛玉婚姻的美好与合理性,但心里是否真正愿意他们结合?紫鹃说出一句一针见血的话,她说:“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这真是衡量薛姨妈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的最好办法。聪明而好心的紫鹃,极善体察人意,不仅体察出宝玉黛玉的心心相印,也试出了薛姨妈的虚伪和欺诈。尽管薛姨妈让紫鹃“臊了一鼻子灰去”,但她那颗诚挚而火热的心,却很使人感动与敬佩。



林黛玉叛逆性格的成长,尤其和紫鹃分不开。她曾推心置腹地告诫黛玉:王孙公子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五夜,也就撂在脖子后头了。甚至怜新弃旧,反目成仇的多着呢。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要象姑娘这样的,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着人去欺负罢了。这话说得多么真切!


贾府男性主子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不仅贾府,《红楼梦》写到的一些贵族之家皆是如此。贾赦、贾政、贾珍、贾琏,以及薛蟠、孙绍祖等,都是这样。


贾府还是贵戚之家,算得“有人有势”,孙绍祖就看不起迎春,任意作践她,何况林黛玉这样一个孤苦无依的少女。所以紫鹃这些话说得再深刻不过。


她十分明白黛玉的处境,一直为她的前途和命运担忧。因此,大胆地提醒她:“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一处长大,脾气性情都彼此知道的了。”


在此种情况下,黛玉唯一可以免除厄运的就是性情相对、彼此了解的知己情侣,才不至于遭遇象孙绍祖和薛蟠那种无情兽。


处在黛玉的情况下,别的什么都难以依靠,唯一得以依赖的,就是彼此的感情。而且这种感情在当时社会又是那样软弱无力,既不能公开发展,就只能在暗中进行,又受着家族权势的制约。


如果宝黛从小建立起来的这种性情相投的感情一旦被毁坏,她就什么都不存在了。紫鹃这些话就十分尖锐地将这种情势明白无误地提供在她面前。黛玉的聪明自然也会想到这一点,所以在与宝玉的关系上,心弦绷得很紧,十分敏锐地注视着宝玉的感情意向。她那紧缩的心理所能承受的外在事态,常常超过她的神经负荷,因此表现得非常多愁善感,时时伤心落泪。内心强烈的欲望而行动上又无法表露,以致形成郁结于心的巨大苦痛。


这些,不了解她的外境和内心苦衷的人,又怎能理解她呢,而惟有紫鹃才是真正理解她的人。


紫鹃不断鼓励她拿出勇气实现自己的爱情,不要对贾府之人抱有多少幻想,多次劝她:“姑娘早拿主意要紧”。然而这“主意”,对一个封建时代的贵族小姐来说,是不能自己拿的,婚姻大事一概得由父母尊长说了算,所以黛玉对紫鹃的话曾感到傍徨。


紫鹃解释说:“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所谓“为非作歹”,也即大的“越礼”行为,这在黛玉来说是不可能的。但“心里留神”,她的确是无以复加了。然而这同样是一种越礼行为,是为封建礼教所不容许的。


由此可见,紫鹃对黛玉的帮助和劝导,与薛宝钗对黛玉的规劝完全相反,是在不断将黛玉往叛逆的道路上拉,而且这种帮助比薛宝钗的“帮助”,要有效得多,深深打动了黛玉的心,常常使她心领神受,有时会使她彻夜不眠,辗转成思,感伤哭泣,内心处于激烈的矛盾斗争之中。

紫鹃和黛玉,同处于大观园的潇湘馆,相依相傍。她的性格也是在现实逆境中,尤其是在和黛玉相处过程中形成的。


在“金玉相对”和“木石前盟”之间,在物质利益和精神取向之间,紫鹃有着自己的态度。她提醒黛玉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这思想象一道闪电,在时代的暗夜中,在贾府礼仪的上空,发出灿烂的光芒。




“几年形影伴潇湘,药灶茶铛细较量”(周澍),她竭尽全力照顾林黛玉,当黛玉被折磨得快要死的时候,只有奄奄一息,紫鹃惟有守着流泪。


黛玉这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少女,临死前已将全部感情倾注在紫鹃身上,她知道在那个冰冷残酷的世界,只有紫鹃才是她最知心的真正可贵的患难与共的朋友。她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因挣扎着向紫鹃说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我的亲妹妹——”。


紫鹃听了,一阵心酸,早哭得说不出话来。“有泪拼从知心竭,无情端恨阿郎顽”(沈慕韩)。此时的紫鹃,感情已经升腾,有爱也有恨。因爱的心已碎而更恨的“咬牙切齿”。她看到平时“心肝儿肉”的“疼爱”黛玉的一干人,此时早将黛玉置于脑后,都忙着办理宝玉的婚事,有谁来关心和理会?因愤恨道:“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紫鹃说的“这些人”,自然包括贾母、王夫人、凤姐和宝玉。


她对宝玉,此时也只有忿怼:“因两泪汪汪,咬着牙,发狠道:‘宝玉,我看她明儿死了……你拿什么脸来见我!’”。她恨宝玉的负心,恨贾府之人的冷酷,已到了痛心疾首的境地。


有人说紫鹃的反抗性不及晴雯和鸳鸯,其实,她的怒火是在心里燃烧。黛玉死后,仇恨的火焰更是长时间的炙灼着她的心。她曾思前想后:死的已经死了:“活的真真是苦恼伤心,无休无了。算来竟不如草木石头,无知无觉,倒也心中干净!


宝玉想去看她、安慰她。小说写道:“宝玉悄悄的走到窗下,只见里面尚有灯光,便用舌头舐破窗纸,往里一瞧,见紫鹃独自挑灯,又不是做什么,呆呆的坐着。”此时,她那颗受伤而被揉碎了的心,在忧伤,在流血,在哭泣。终于在送黛玉灵柩回来之后,奉惜春事佛,出家去了。朱作霖《红楼梦文库》曰:“紫鹃之奉惜春以事佛也,怼宝玉故也。鹃之于湘妃(黛玉)谊甚挚,妃之荣枯实共之。此则身虽生而心已死者也。”这话说得是非常好的,符合紫鹃的实际情况。


黛玉爱宝玉,“爱而不得所爱”,劳心绝望而死;紫鹃爱黛玉,因爱的对象的死亡,也即美的被毁灭而绝望心死。


紫鹃在那个冷酷黑暗的社会,难道还有什么值得她活下去的么?《庄子》曰:“哀莫大于心死”,黛玉之死是莫大悲哀的,也表示了那个时代的莫大悲哀;紫鹃和宝玉的“心死”也是莫大悲哀的,不也是同样表示了那个时代的莫大悲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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