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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一】国剧名伶轶事(丁秉鐩著)

 wunianyi 2015-12-18


[作者介绍]

丁秉鐩先生(1916-1980)笔名燕京散人,毕业于燕京大学新闻系,1949年赴台,痴迷于京剧,是一位著名的剧评家。

  其创作多着重京剧成名演员的描写、介绍,文笔洒脱,见解不俗,所搜集的资料也非常详实。丁先生生逢其时,曾亲睹民国众多京剧宗师的精湛表演,所述绝非一些道听途说、街谈巷议可比。

[名家推荐]

  丁秉鐩先生和我年相若,他听过的名角演过的戏,我也大部分听过,只是我了解的程度远不如他,如今读他的大作,温故知新,获益不少。

  我有一位朋友邓以蛰(叔存)先生也是杨小楼迷,凡有杨戏必定去看,他有一次对我说:“你看杨小楼跟着锣鼓点儿在台上拿着姿势站定,比希腊雕刻的艺术还要动人!”把戏剧与雕刻相比,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丁秉鐩先生知道杨小楼的事必多,真想听他谈谈。如今看不到杨小楼的戏,听人谈谈也是好的。

  --梁实秋

  这本书在标题中虽仅涉及金少山、杨小楼、雪艳琴、陆素娟、李万春、李少春、张君秋、李世芳、毛世来与宋德珠,但旁征博引,遍及谭鑫培、余叔岩、王凤卿、程继仙、郝寿臣、侯喜瑞、尚和玉、马连良、李多奎、叶盛章等及四大名旦、四大坤旦。不仅把他所熟识的名伶家世、出身、生活、个性、习惯、嗜好等娓娓道来,而且还详述其运腔技巧、表演情态、念白音调、武打身段;使后学者读来,一方可知前辈风范,同时可领略多少“绝活”。并非我替好友吹牛:我设说这是一部好书,想或无人反对。

  --吴延环

[作者自评]

  在本书中所谈的人与事,笔者都是本着多年对他们的观察、欣赏,和与他们的交往、过从,才敢动笔的。因此,所谈虽不是什么秘闻、内幕,却也有些是前人所未谈过的。同时,不能确知,或了解得不详细的,就不敢着一字。

  因此,笔者写这本书的立场是:不够名伶的不写,知之不深的不写,前人写过的不写。这点苦衷期望能为人所谅解。

前言

  北方有句俗语:“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这句话当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是却一针见血地刻画出演员的认真卖力和观众的沉醉痴迷。

  笔者记忆力很差,但是对于从小时候起所听过的戏却记得相当清楚。家母曾对我说:“你小时候虽不太闹,却也不乖;唯有带你去听戏,你就把两眼瞪着台上,一点也不动,像个小傻子似的,从两三岁就如此。”大概笔者先天上比别人多几个听戏的细胞吧!

  先严在天津行医多年,息影后便以听戏自娱。每逢京角来津公演,就大批买票,偕家人排日往观,而笔者却以“附件”身份(不占位子),每天都跟着去听。因此,后天上也从小培养成听戏的习惯。

  等到长大了能独立听戏以后,更几乎是日无虚夕的听,两个戏院之间赶场的听,甚至从天津赶到北平去听。说来惭愧,五十多年在听戏上所消耗的时间和金钱可太多了,而好戏却也听了不少。

  笔者过去涂鸦的国剧文字不少,可惜大部散失,很少留存。最近经友好敦促,整理出几篇有系统的文字来,都是谈述名伶的艺事精髓、演出生活、待人接物、性格嗜好各方面的情形。对一般读者来说,只是提供梨园掌故,藉资谈助而已。对于国剧演员朋友们,却希望能发生使他们有以取法、仿效、避免、戒除的殷鉴作用。

  在付梓以前,有至交友好建议:“你只摭谈几个人,而题名伶轶事,未免以偏概全吧!”也有人说:“你为什么不多写点,把四大名旦什么的都写进去呢?”笔者在敬谢好意以后,愿在此对书名和写作态度加以诠释。

  目前写应酬文字,几乎无票不名,有伶皆名,倘如按这个尺度,则笔者一口气写了二十本,恐怕都会挂一漏万;如果论一个演员的剧艺评价,多年来能被内外行普遍公认够得上名伶资格的,实在寥寥可数了。即使在本书所谈的少数人中,像毛世来、宋德珠都算是“轻量级”的名伶。

在本书中所谈的人与事,笔者都是本着多年对他们的观察、欣赏,和与他们的交往、过从,才敢动笔的。因此,所谈虽不是什么秘闻、内幕,却也有些是前人所未谈过的。同时,不能确知,或了解得不详细的,就不敢着一字。以杨、余、梅这三鼎甲而言,孙养农、薛观澜两位前贤,对余叔岩写得周详确切,笔者对余氏所知比他们二位可差远了,就不再作狗尾续貂,人云亦云。梅兰芳有他自己的舞台生活著录,别人知道得多么详细,也不如他自知之明,再谈梅岂不是隔靴搔痒吗?唯有对杨小楼,虽然对他的了解也不见得多么深切和悠久,但是已见的谈杨文字不多,才敢大胆的加以评介。论知杨最深最久,要推现在香港的周志辅前辈,我和他老人家实在不能相比。不过,笔者对杨小楼是非常崇拜的,也会杨派戏,只是与杨小楼稍微有点区别,他是武戏“文”唱,我是武戏“清”唱而已。

  因此,笔者写这本书的立场是:不够名伶的不写,知之不深的不写,前人写过的不写。这点苦衷期望能为人所谅解。

  本书承黄少老题耑,无任荣感!侯榕生、吴延环、张光涛三位先生赐序,奖掖缪爱,感谢之余,不胜惶恐。郭晓农、邱季汤二兄帮同搜集剧照,谨此申谢。尤其这本书从敦促、企划,到编排、督印,都由周培敬兄全力以赴的鼎助支援,费了他许多精力和宝贵时间,说感谢都太轻,实在是感激万分了。

  最后,笔者所谈疏漏和舛误之处还很多,尚请大家教正!

  丁秉鐩

第一章 金少山在北平

笔者生长平津,自幼嗜剧如命,迨三十七年(1948)秋,才离开北方。所以民国十六年(1927)以后二十年间,平津菊坛情形,虽非了如指掌,却还依稀记得。一代名净金少山,习艺于旧京,成名在上海。二十六年(1937)初,也就是丙子年岁末,他认为在上海走红,却是依人作嫁,不能独当一面,就打算组班当老板,过过头牌的瘾。再则,自己从北平出来的时候,还是庸庸碌碌、藉藉无名,人总要光宗耀祖、衣锦还乡。综此,他就回到北平定居,挑班演唱,虽然以后也到天津、济南,甚至关外,又回上海去演出,但是总以北平为根据地,直到病逝。笔者兹就他在返平以后迄逝世以前,这十年来的演戏情形,约略摭谈一番:

  北平的十大戏院

  在民国二十六年(1937),北平的戏院由九家变成十一家,以后就变成十家。戏院有内城、外城之分,又有东城、西城之别。外城是指前门(正阳门)外,东区有两家,一是广和楼,在肉市,历史最为悠久,人称“东广”,是富连成社经常演出场所,根本不进大班。一是华乐戏院,在鲜鱼口,历史仅次于广和楼,演大班戏。后来富连成在叶盛章挑班以后,也在华乐演过。外城西区有五家。大栅栏内就有三家戏院:广德楼(人称“西广”)、三庆戏院和庆乐戏院。粮食店有一家中和戏院。以上这四家都经常演大班戏。北平戏曲学校和荣春社,曾先后在中和戏院长期演白天。西柳树井大街有个第一舞台,很大,有二千五百个座位,是演义务戏所在。偶尔杨小楼、尚小云在那里演营业戏,别的班不敢进去。此外,前门外西区还有一家开明戏院,在西珠市口。另外一家华北戏院,在煤市街南口,偶尔有评戏、山西梆子和坤角儿的临时班演出。戏院已形破旧没落,所以没有算在经常演戏的五家戏院以内。内城东城有一家吉祥戏院,在东安市场里面,经常大班演出,富连成社和北平戏曲学校,偶尔也在那里露露。西城有一家哈尔飞戏院,在西单牌楼旧刑部街,原是奉天会馆改造,规模不大,设备也陈旧,演大班戏。以上内外城一共九家戏院,这是截止民国二十六年(1937)初的情况。

二十六年二月二十四日(丁丑年正月十四日),在内城西长安街西口,开了一家长安戏院。建筑宏伟,座位有一千三四百,就是舞台比较高了一点,但一切条件,比附近的哈尔飞却强多了。三月七日(正月二十五日),在西长安街上,离长安戏院一箭之地,又开了一家新新戏院。设计得非常现代化,在音响、座位的距离和角度上,可以说比现在台北的国军文艺活动中心还有过之无不及。连包厢带楼上下散座,一共有一千四百一十三个座位。按当时的比较,天津的中国大戏院和上海的中国与天蟾,不过容量大一点罢了,论观众看戏的舒服享受,新新可算全国第一的标准戏院。这时北平已经有十一家戏院了,而在西城连开长安、新新两家以后,哈尔飞在相形之下,显得局促落伍,渐渐戏班和观众都不进去了,而趋于淘汰,所以不到二十六年底就关门了。从此北平就固定有十家戏院(内城三家,外城七家),以迄三十七年为止。

  全国的戏院,除了北平以外,不论天津、济南、上海、南京,以及汉口、长沙等大商埠,都是戏院当老板。或自己在当地组班,或北上邀约京班。唯有北平,因为戏院多,戏班更多,所以采取戏院、戏班合作分账式。梨园行话把档期叫“转儿”,把演出的地方叫“坑儿”。譬如说某班在长安一星期有“两转儿”,就是一周演出两次;某班儿的长“坑儿”是吉祥,就是说,吉祥是某班的经常演出场地。以新新戏院来说,每周档期分配,马连良两天,因为他是股东。另外几天,程砚秋、孟小冬、李少春、金少山才可以排得进,其余的班免谈。因为它是第一流戏院,观众也是达官贵人、名媛绅士为多。其次长安,经常演出有谭富英、李万春、荀慧生、尚小云等。那时戏班,经常都维持每周演出两次,在内城一次,外城一次。在外城容易找“坑儿”,在内城,就看各班管事人的神通了。有的戏班,根本就挤不进内城来,只好在外城各戏院里转。

分账的方法,是税捐、广告费公提,即先自售票总收入中剔除,再按二八、三七、四六的分账。也就是前台(戏院)分百分之二十、三十、四十;后台(戏班)分百分之八十、七十、六十。长安为了和新新竞争,争取程砚秋,程以一九分账的条件,就是后台九成前台一成,才肯入长安;而长安为了争一口气,只好忍痛答应。于是程的《锁麟囊》首演是在长安,而不是新新。

  内外城戏院,观众的区分:外城多为商界中人,很少一部分公馆座儿(太太小姐们)。内城则大都为士绅名流、学界,及公馆座儿,很少商人。当时北平早已对号入座,先期售票了。内城戏院靠预售,打算听戏的人,早就专程自己去买,或派佣仆往购,老戏迷则订有常座。一个戏班的预售票,总要卖到六成到七八成,剩下二成当时门售。即使倾盆大雨也不回戏,因为那二成不卖也不要紧,有八成票总不赔钱了。有一次新新戏院演“丑角大会”,因为戏好、角好,又是创举;在开演的前一天,预售票就全部售光了。门售一张也没有,只好下周原码不动再演一次。不过,这种情形绝无仅有就是了。外城戏院呢,恰好相反。观众大都是商人,听戏是即兴之举,临时决定。假如今晚有空了,或是请个朋友,好,听戏去吧。上哪一家无所谓,这家满座再去别家,无一定目的,流动性很大,而没有预先买票的习惯。所以外城戏院,不重预售,而靠当时“撞”进来的座儿。预售有二成,当天晚上能“撞”进八成来,卖满堂。如果演出当晚变天气,可就惨了。小雨也许影响不大,一共卖了半堂座,赔钱也得演。遇见大雨倾盆,往往“回”戏,就是临时停演,改期补演,所预售的票一律有效。如果有买预售票已经到场的观众,还得向人道歉;观众要是坚持退票,只好照退,还得说好话。

  读者看到这里,也许有人要问,谈金少山就谈他的戏好了,为什么先啰嗦地说了半天北平的戏院哪?岂不知这与金少山的在平演出挫折有关,一定要先说明背景。

金少山组班阵容

  金少山在北平所演出的戏院,有华乐、长安、庆乐、中和、吉祥、新新、广德楼几家。他在北平唱了十年戏,班中阵容,随时变换,先后搭他班的各行角色,汇录于下:

  老生:杨宝森、张如庭、贯大元、王少楼、陈少霖、白家麟。青衣:李慧琴、陶默广、林秋雯、沈鬘华。武生:周瑞安、高盛麟。花脸:王泉奎、马连昆、裘盛戎、霍仲三。丑角:王福山、慈瑞泉、刘玉泰。里子:李宝奎、鲍吉祥、贯盛习、金仲林(少山之兄)。二旦:任志秋、诸如香、于莲仙。小生:姜妙香、李玉太。老旦:李多奎。

  其中金仲林和李玉太,是金少山从上海带回北平的私人傍角的。金仲林除唱里子老生外,还在后台管点事,后来死在北平,在少山之前。李玉太随金到北平后不久,也偶搭别的班,后来就不知所终了,他跟少山不很久。

  后台管事,头几期由万子和帮忙,稍为安定一些就换了孙焕庭。孙帮金少山,一直到金逝世为止。

抵平四场打炮戏

  过去北平的老戏迷,对某一个所喜欢的角色,不但每戏必听,而且不止一次。如果对某一出戏兴趣特别浓厚,对这一出听上一二十次,不算新鲜。笔者对金少山在北平所演过的戏,自然每戏不止看过一次,这里,仅就他到北平以后,每一出戏第一次露演的时候,稍加追述,现在先谈营业戏。

  金少山是在二十六年(1937)一月(丙子年腊尾)回到北平的,稍事安顿,拜客、过年。在二月份(丁丑正月),趁新春好季节,就组班出演了,当时拜托万子和为他全权办理。万是北平戏院业的名人,梨园有名人物,外号“万麻子”。他开华乐戏院多年,又和萧振川、马连良联合投资,开设新新戏院。他给金少山组班,打炮戏当然在他自己的华乐戏院演出了。头一天在二月十四日(旧历正月初五日),贴出金少山、周瑞安、王福山的头二本《连环套》。自行围射猎、坐寨盗马起,到盗钩下山完。压轴杨宝森、李慧琴、慈瑞泉的《打渔杀家》。倒第三李多奎的《钓金龟》。开场是许德义的《金沙滩》。消息传出,轰动九城。年岁大的戏迷,当初见过金少山,他还年轻,已经没有什么印象。年轻的戏迷,对他在上海的红劲儿,久闻大名,却未曾见过。那天上座满坑满谷,自不待言,别的不提,只谈《连环套》。

  梁千岁行围以后,喽罗探子过场已毕,上四位大头目排山,窦尔墩一上场,就是满堂好儿。人高马大,外型简直就是个大山贼。站在台口,一念〔点绛唇〕,居然嗓音盖过海笛,那真是高亢入云、声震屋瓦,一点也不过分。台上场面人员和台下观众,好像都愣住了两秒钟,然后立即报以热烈彩声和掌声。接着,观众们吱吱喳喳,交头接耳:“这个大怪物,嗓子怎么这样冲啊?”全剧演完给台下的印象,盗马身段不如侯喜瑞边式,拜山的念白不如郝寿臣有劲;就是一样,嗓子真冲!

窦尔墩的脸谱,是勾蓝瓤子碎脸,金少山却勾了虾米灰的瓤子。台下非常看不惯,认为是外江派。一般看戏的当然都是沉默的大众,我们几个爱管闲事的热心戏迷,却沉不住气了。因为那时还不认识金少山,就在“盗马”唱完以后,马上找到万子和,请他告诉少山,北京城不认这个,赶快设法补救。万也颇以为然,当时到后台转告。就在前台黄天霸五把椅起,到把贺天龙打败了这一大段戏的时间里,金少山果然作了补救功夫。他再上场时,在虾米灰的瓤子上,罩上一层蓝;因为洗脸现勾是来不及的,他总算很有急智。台下观众的观感马上变过来了:“啊!这个脸儿才像窦尔墩。”其实,谁都没有见过窦尔墩。

  万子和安排的金少山档期,是一转儿连演两天。第二天(二月十五日)仍在华乐演出,金少山和李多奎的《断后龙袍》。金这出戏比《连环套》对工,因为身段少而唱工多;而且老腔老调,规矩正宗。台下观感比头一天好,认为这真是好花脸,不只是一位大怪物了。

  那天前边的戏派小了,散戏才十点半(经常是十一点,或再过二三十分)。笔者回家以后,一时思潮澎湃,等不到第二天,当晚给天津《大公报》的本市附刊写了一篇报导。记得大题目我标的是《金少山演出盛况》,下面两行副题:“遇皇后打龙袍黄钟大吕,盗御马连环套痛快淋漓。”后来金少山到天津中国大戏院演出时,预售票最多,和上座满堂的盛况、热烈的情形,超过任何人。津友戏告:“你那篇报导文字,给人先入为主的印象很深,作用很大呢!”

  笔者写国剧的评介文字三十多年,信笔涂鸦,只抒个人观感而已。但至早也要听完戏,次日再动笔。像这种当晚听完,马上就写的情形,只有两次:一是这次金少山,一是孟小冬的《搜孤救孤》。那是民国二十八年(1939),在她拜余以后,孟小冬首次露这出戏于新新。听完戏回家,那种满足、兴奋、感情的冲激,满室徘徊,不能入睡。也是马上铺纸执笔,详细报导一番。次晨航空寄上海《戏报》,当蒙头版头条,用“本报北平航讯”的方式,大字足本的登出来。因为在当时南北各报,除要闻外,还很少有戏稿航讯呢!后来据刘慕耘兄告我,此文当时在上海,还很引人注意呢!少年热情,思之可哂。

《断后龙袍》那天,金少山包公的扮相,有一点使台下不习惯的地方。就是每上一次场换一次蟒袍,这还不说;有几件都是在下面海水江牙部分,还垂挂着翠色玻璃的饰物,台下乃嗤之以鼻:“外江”。散戏以后,我们当然又建议如前,万子和也据实转告。下次演出时,金少山就改过来了,只在“断后”与“龙袍”之间换了一次蟒,把那些零碎儿也都取消了,这是金少山肯“服善”的地方。

  金少山头两天打炮既然红了,名利双收,万子和自然也不撒手了。第二转两天,仍然排在华乐,二月二十二日头二本《草桥关》,二十三日《青风寨》和《刺王僚》双出。

  金少山的头二本《草桥关》,自马杜岑调姚起,历万花亭,到姚刚打死郭荣,姚期绑子上殿,《上天台》止。后来裘盛戎的全部《姚期》,就是宗这个路子。少山这出戏很对工,唱腔正宗大路,而韵味隽永。脸谱大方,神态肃穆。裘盛戎这出戏在气魄上唱不过金少山,就只能在俏皮巧腔,和姚期起跪的小动作上,讨好观众来取胜了。

  《青风寨》是架子花脸的小本喜剧。侯喜瑞的最好,郝寿臣藏拙不动。金少山总想表示我不止会唱铜锤,架子花的戏也会,头天打炮贴《连环套》就是这个意思。但是他的身段与动作,距侯喜瑞的边式漂亮,相差甚远,所以这个李逵就算“白唱啦”。燕青却是大将,由周瑞安担任。据说当年周瑞安以杨派武生身份,出演上海共舞台之时,金少山还在当底包。有一天因贴《连环套》,后台没有合适的花脸,就把金少山凑合上去。但是演出效果却很好,不但周欣赏,台下也欢迎,老板马上长包银,算是由底包而升为配角了。从此金少山对周很感激,所以到北平组班,武生指名要周瑞安,也有点报答知遇之意。他在北平十年,武生一直用周瑞安,偶尔赶上周瑞安外出,才由高盛麟暂时瓜代。但是《青风寨》的燕青,是二路武生的活儿。周瑞安是杨小楼以次,北方资深的武生,孙毓堃、吴彦衡都在他以后,论理绝不能扮燕青的。就也因周对金也有知遇之感,才破例接这个活儿。当时在北平,很多内行认为异数,也都佩服周瑞安肯捧人的风度。

《刺王僚》是笔者认为金少山两大拿手好戏之一。他饰姬僚,那副油黄三块瓦的脸谱,就开得庄严美观。台风大气磅礴,俨然帝王气象。唱工的“列国之中……”倒板转原板,二六,再转快板一段。唱得板槽工稳,转得自然,而且佳腔迭出。像“见一个鱼儿水面走”,唱到“水”时,两手平伸往左右摆动,身形也微晃,真使人有水面荡漾的感觉。“冷气吹得寒浸透”那个“浸”字,走鼻音,有转折,也使人有身冒冷气之感。这一段真是唱得一句一彩,掌声不绝。等到专诸捧鱼上来,小倒板“霎时一阵香风绕”以后,两眼一望鱼,两手高抬打哈哈,把渴望美食、垂涎欲滴的形态,刻画得细腻入微,叹为观止。然后再转唱快板。所以这出戏堪称他的杰作,因为唱、念、做派,都有深度,无一败笔。那晚的专诸是马连昆,刺僚一场,上来一段快板,卖劲卯上,也获得满堂彩。

  这四场戏卖了四个满堂。演完以后,金少山觉得自己在北平挑班算站住了,信心也有了,就脱离万子和的包办,自己请孙焕庭管事,要挪到城内唱几转儿,而戏码也要自己派了(前四场是万子和参加意见的)。没想到,自己一切作主,一开始就碰了钉子。前文谈过,长安戏院于二月二十四日新张开幕,金少山在二月二十三日唱完《刺王僚》以后,下一转马上决定进长安;于是决定了三月一日、二日连演两天。三月一日贴出《黑风帕》,就是全部《牧虎关》,从游庄起,到进关团圆止;三月二日露演《法门寺》。

《法门寺》临时回戏

  前文谈过,北平外城的戏院靠门售,内城的戏院靠预售。预售过半,演出才有把握,预售不佳,当天也“撞”不进多少人来。广告见报以后,虽然金少山是新角,长安是新园子,但截止一日上午,《黑风帕》只预售了四五成座,而《法门寺》一共没卖到三四十张票,连一成都不到。《黑风帕》如期演出,勉强卖了七成座。《法门寺》无论如何不能演了,也不能改期再演,于是在一日晚上,就宣布二日的《法门寺》回戏了,退还已售票的票款,而从此金少山在北平就一直没有动过《法门寺》。他对这件事当然极为懊丧,先是不明白原因,后来慢慢明白了,以后对派戏也就谨慎,不肯草率从事了。

  北平人的个性,不论交朋友、过日子,都讲究“细水长流”。讲理智,不会冲动,听戏也是如此。假如喜欢某一个角儿的戏,有戏必听;但是有个条件,戏要够标准,也就是好戏必听。如果特别好,或是难得一见,买“飞票”听都认头。“飞票”就是现在所谓的“黄牛票”,那时候把戏票黄牛叫“吃飞的”。梅兰芳在民国二十五年(1936)秋回北平演出,北平观众对他因为四年没见;同时,此次看完,不定何时再看,所以极为轰动,倾巷往观。有一个“吃飞的”叫小纪,他事先借了一笔高利贷做周转金,在梅兰芳演出的一个多月,大肆活跃,发了小财。梅走后,他居然买了一所小房子。可见,得卖座之踊跃和买票的不容易,才有这种现象。梅兰芳在每天起满坐满的情形下,有一次派了一出《穆柯寨、枪挑穆天王》。其实,梅此戏真好,但结果那天没满,只卖九成。梅马上警惕,以后派小戏要贴双出了,不敢再蹈覆辙,以免丢人。但是北平观众这种态度,并非意气用事,而是理智的反应。你如果以后演好戏,仍然听你,甚至可以听一辈子。对稍差的戏所以杯葛(意为抵制)的原因,是认为你有点偷懒取巧,不忠实于艺术责任,太瞧不起观众了。那么,我今天罢听一次,给你点儿颜色看看。

《法门寺》是一出群戏,但仍以生、旦为主,大、小花脸次之。这出戏最适宜安排在义务戏里,可以安插许多好角于一堂。在营业戏里,不是一出能叫座的戏。因为生、旦的分量都不重。梅兰芳早年在北平开明戏院演出,逢星期日贴出,也卖不满,后来就不动了。马连良的扶风社向以阵容硬整著名,也是在星期日白天唱,拿它当歇工戏。奚啸伯、李盛藻的班子,演这一出时,都贴双“寺”,也就是《甘露寺》和《法门寺》同场演出。有时带上《回荆州》,老生要一赶三的饰赵云、乔玄、鲁肃三个角色,才能把观众叫进来,还不敢保证满座。刘瑾在《法门寺》里,至好也只是硬配角;卖的是白口、神情、做派,唱只点到而已。叩阍一场有四句摇板,大审一场有四句摇板,根本是架子花脸的活儿,与铜锤无关。北平观众看惯侯喜瑞的刘瑾了,他不论搭那个班儿,《法门寺》里有他的刘瑾,可以多叫进一二百人来。金少山在华乐连卖四个满堂:第一是北平观众好奇,看个新鲜劲儿;第二、外城观众是商界看热闹的多,有深度的观众少;第三、大家听完他四场戏以后,初步印象,认为他是好铜锤,不是架子花,宜听不宜看。而在听他的唱工里,欣赏他嗓门儿大为主,腔调韵味又次之。如今,居然敢以《法门寺》的刘瑾为号召,挑班演大轴,实在是胆大妄为,太猖狂了,也太欺负北平的观众了。预售的那三四十张票,一小半是好奇心理,一大半是预备找他麻烦去的。幸而金少山回戏没唱,如果演了《法门寺》,说不定会挨上倒好,那他以后就更唱不下去了。由这一次的挫折,金少山才知道在北平唱戏,不能耍噱头;而观众也不像上海、天津那么热气、起哄。不凭真玩艺儿卖钱,是不能存在的。

  那么三月一日晚的《黑风帕》呢?那是他另一出的拿手好戏了。这出戏除了他自饰高旺以外,王福山的高来、李玉太的张保、任志秋的儿媳。游庄起的唱做,还是春云乍展。到了牧虎关阶段,金少山就使出浑身解数来了。尤其阵前调戏儿媳那一场,庄谐杂陈、唱念并重。个人认为金少山有两出拿手好戏,一出《刺王僚》,是表现了他剧艺的严肃造诣;一出是《牧虎关》,反映了他性好渔色、游戏人间的本性,才能演得那么自然,看着叫人舒服。

这才知如何派戏

  在这次《法门寺》挫折以后,金少山学得乖一点了。第一、多进戏院,不拘于一两家,好培养各戏院的基本观众。第二、每转儿只唱一天,不唱两天,也学会北平人做事的基本原则,要“细水长流”了。因此于三月七日(正月二十五日),在吉祥戏院,贴出了《白良关》带“圆兆”。那天正是新新戏院开幕。笔者算好了时间,把新新开幕的戏,听到一个段落,从西城赶到东城,正赶上大轴前的休息,坐定以后,《白良关》才开始。

  《白良关》又名《父子会》,是很普通一出铜锤戏,在各戏班的前三出,常常出现。不过普通都从发兵起。从“金殿圆兆”起,尉迟恭有大段念白,把夜得三梦说出来,徐茂功详为讲解,程咬金从中挑拨,尉迟恭几乎与徐变脸,最后还有一段快板,这是西皮。到发兵以后,就全是二黄了。在北平的铜锤,有的没学过“圆兆”;有的虽然学过,但因码列前场,后台管事的不给你那么大时间,还是得从发兵唱起,合着学会了也用不上。因此《白良关》的“圆兆”在北平就在台上失传多年了。这一次金少山贴出来,堪称空谷足音,于是吉祥园卖个满堂。

  金少山的尉迟恭,在“圆兆”一场,三个梦念得斩钉截铁、清楚响亮。那段快板,也如哀梨并剪,台底下反应热烈,掌声不绝。后面几段二黄摇板,都在腔调、韵味上用工夫,不只是卖嗓子。于是这才把观众的好感又赢回来,将《法门寺》的印象逐渐冲淡。马连昆饰尉迟宝林,俗称“小黑儿”。在父子对阵一场,一句“我问老将名和姓”,使足功力,落个满堂彩。金少山当然不能示弱,下一句接“你老爷尉迟敬德保唐家”,又找回一个满堂彩来。这种如火如荼的“对啃”场面,最使戏迷过瘾、兴奋而满意。此后,金少山再演《白良关》,王泉奎、裘盛戎,都配演过尉迟宝林。

下一转儿,金少山从内城又挪到外城,在庆乐戏院,贴出了《李七长亭》。

  《审李七》源自《白绫记》,全本称《八本碧洋湖》,又名《宝太岁》。故事自李七打抢、嫖院,与王良结仇、被捕、诬告、起解,直到后来立功为止,但是戏胆却只在“公堂审七”和“长亭起解”两折。这出戏演得最好的,是人称清末架子花脸三杰,钱(宝丰)、庆(春圃)、黄(润甫,外号“黄三”,他把这出戏演活了)。郝寿臣私淑黄润甫,曹操戏称雄以外,这出《审李七》也是他的撒手锏,把江洋大盗的凶狠、狡猾,形容得淋漓尽致。脸谱复杂,琐碎而细腻,小动作传神阿堵,令人叫绝。郝是“公堂”和“长亭”分两天演。

  金少山的《李七长亭》,艺宗刘永春,在脸谱和扮相上,与黄派的郝寿臣稍有出入。脸谱黑色部分多,较郝脸单纯。郝穿黑厚底靴,金穿鱼鳞洒鞋。不过,以他人高马大的身材,和实大声洪的嗓子,把凶相是可以做足的。庆乐园那天头一排的观众,有一位太太带个六七岁小孩儿去的。少山在台口一使凶相儿,居然把小孩吓哭了,那位太太只好未能终场而去。他这出《李七长亭》,只是粗枝大叶,比郝寿臣的细腻差多了,所以台下效果不理想,以后也没有多唱。

  再下一转儿,金少山又回到内城,在吉祥贴出了《龙虎斗》。

  《龙虎斗》在《下河东》以后,是宋太祖收呼延赞的故事。这出戏在北平经常码列开场,但是不好唱。因为老生、花脸都要唱唢呐,非有高调门的嗓子不能动。现在开场戏由班底承乏的《龙虎斗》,居然在大轴演出,完全是角儿的路子了,于是大为轰动,又恢复了头一天炮戏《连环套》的盛况。笔者那时去天津办事,得讯急忙赶回,下火车就奔吉祥园。当晚下雨,而金鱼胡同(东安市场侧门,北平人呼为北门儿,开在金鱼胡同,一进侧门就是东来顺和吉祥园)内,汽车已经排成了长龙。进了园子一看,楼上下黑压压的一片,楼上包厢后头都站满了人,尤其内行到得不少,大概花脸行全到齐了。

金少山的呼延赞,一上场,大家冲他的脸谱就是满堂彩。脸上勾的一笔虎,和《碰碑》的杨七郎,有异曲同工之妙,开得大方而细腻。用唢呐唱的二黄摇板,真是黄钟大吕,响遏行云。尚小云一面听一面赞叹:“北京城可有好些年头没听过这个了!”配以李宝奎的赵匡胤,从高台上那段唢呐原板起,就全力以赴了。他生就一副高而左的嗓子,唱这个角儿非常合适,与金少山自然功力悉敌。马连良有一年嗓子特别好,在胜利就灌过一张《龙虎斗》的唱片,现在恐怕不容易找到了。

  金少山演完《龙虎斗》以后,才明白在北平唱戏的诀窍和观众的心理。敢情《法门寺》虽大,是熟戏,里面没玩艺儿就没人买票;《龙虎斗》是小戏,很冷,里面有真格的,就卖满堂。于是以后就把握住原则,以铜锤戏为主,挑有内容的唱了。下一期,就在外城中和戏院,贴出了《断密涧》。

  《断密涧》是李密和王伯党投唐故事,这是两出戏。前边名《双投唐》,到二人见李世民完。后面自李渊金殿召见李密,封官赐婚,经李密酒醉杀死公主,反唐出走,到断密涧被射死止,名叫《断密涧》。只唱《双投唐》,是开场前三出的码子;带上《断密涧》,就可码列大轴了。金少山的李密,也是对工而得施展的戏,李宝奎饰王伯党,两个人的对口快板,真是唱得痛快,听得过瘾。尤其那段二六:“李密闻言不定准……”是最好听而最难唱的,少山歌来,令人击节赞赏,称为绝奏,这一出算是又红了。

以后陆续贴演的,有《王英骂寨》和《阳平关》双出。《王英骂寨》又名《太行山》,由贯盛习配演王英,这出戏卖个新鲜,在北平很少人动,也是出开场戏。《阳平关》的曹操,金少山可比郝、侯差远了,观众印象不佳。下面又贴《天水关》和《探阴山》双出。《天水关》是和张如庭合演,金少山的姜维,也是卖个新鲜。《探阴山》倒是满宫满调。再一期贴《铡美案》,这出戏对工,路数大方。以后又是双出,先和张如庭唱《托兆碰碑》,金少山的杨七郎,就卖一个脸谱一段原板。大轴《锁五龙》,虽然才二十分钟,却紧张火爆,颇博台下欢迎。后来又贴一回《丁甲山》和《忠孝全》双出。他演《丁甲山》和《青风寨》同等学力,稍为火炽一点而已。《忠孝全》是他在北平露的头一出京白戏。有了《法门寺》的前车之鉴,绝不敢光贴一出了,所以带一出架子花的码子。

  以上这十八出,是金少山在北平演营业戏的第一轮戏码,以后就翻头再唱了。自己也知道北平的观众喜欢什么,什么戏可以多唱,什么戏可以避免了。

  在二十六年(1937)这一年里,金少山就把前述戏码,翻来覆去的唱了。到了年底,他的朋友们劝他,也该再露一出新戏了。他在大家群情催促之下,在民国二十七年(1938)二月二十五日(戊寅年正月二十七日),在长安戏院露了一出《芒砀山》。是三国演义桃园弟兄徐州失散以后,“古城会”以前,张飞在“芒砀山”落草,后来占据古城,张飞做知县的故事。这出戏在南方大概流行,北平观众没见过,所以卖座还不错,实际唱做都没有什么繁重和具有特色的地方。再以后,直到他逝世以前,金少山在戏码上,就一直炒冷饭了。

义务戏与合作戏

  北平梨园界,除了每年年底,有两三天救济贫苦同业的义务戏,俗名“窝头会”义务戏,全体在北平名伶都要参加以外。平常为了赈灾、捐款,或是什么公益的目的,也常有小型义务戏的演出。不过,不是全体名伶参加,只是主办人所能请到的一部分名伶而已。名伶们参加义务戏演出,一来表示热心公益;二来平常营业戏不敢动的小戏,或是需有好角合作,而自己戏班里派不出来的码子,都可以借此露一露。

  民国二十六年年底,北平的梨园公会照例举办“窝头会”义务戏。金少山是这一年年初到北平的,也在梨园公会挂了号,当然要义不容辞地参加了,也是他第一次参加这么大规模的义演。前面的戏码不必谈了,压轴是谭富英、金少山的《捉放宿店》。大轴是杨小楼、郝寿臣的《九伐中原》。这出《九伐中原》,是从《红逼宫》起,郝寿臣饰司马师。逼宫完毕,自己发令,令自己征讨姜维,其中有这么几句念白:“此番得胜回来,另有升赏。若是败了哇……”往左右两望,再念:“嗳,胜败乃兵家常事,何罪之有。”真是自说自话,把一种奸雄权术的神态,做得妙到毫巅。平常每演到此处,台下掌声如雷。下面接姜维探营,由李洪春饰姜维,唱唢呐。再接司马拜泉,就换刘砚亭的司马师了,然后才上《草上坡》,再姜维起霸观星,由杨小楼饰姜维,演出《铁笼山》。这《九伐中原》是出大戏,过去永胜社(杨小楼班名)贴演,每演必满,极有号召力,所以才敢在义务戏里,码列大轴。这一次却因为压轴是谭富英和金少山的《捉放曹》,谭的此剧,北平观众司空见惯。金少山的这一出,却是第一回露演,所以观众们都聚精会神地看,少山也全力施为。等到《宿店》一下,《红逼宫》上场,大家坐了半天,就都起身如厕方便去了,离座的人很多。等到回来入座,刚听完金少山的大嗓门儿,再听郝寿臣的念白,相形之下,就显得郝的嗓门儿小了。而凑巧郝寿臣有个毛病,嗓子一过晚上十二点就不听使唤。那时已是一点多了,怎么使劲儿,声音也大不了。

台下的观众,又都和邻座交头接耳的评论方才金少山的曹操,可以说秩序稍形紊乱,大家都不注意台上了。笔者在座替郝寿臣不平,却也爱莫能助。郝寿臣一看台下情形,知道是吃了金少山嗓门儿对比的亏,受的刺激很大,演完这场戏以后,就决心退休了。而转过年来,二十七年(1938)二月十四日,郝搭长班追随的老伙伴杨小楼逝世,郝寿臣从此谢绝舞台。后来逢有义务戏,还有马德成的老人班,他偶尔被请出来串演几次,却不搭任何长期的班儿,以迄三十七年(1948)。所以金少山这出《捉放曹》是对促成郝寿臣退休关系很大的一场戏。

  金少山在南方以“金霸王”驰名,故都人士也打算看看他这一出。金少山从二十六年(1927)初起,演出前述的十八出戏以后,已知收敛,不敢把这出招牌戏贴出来试验,万一砸了,岂不一世英名付与流水,所以营业戏里一直没敢动。在二十六年十二月四日,新新戏院有一台义务戏,他才和陆素娟贴出《霸王别姬》来,还一半仗着陆的号召。金少山的项羽,只是大嗓门大个儿而已,把霸王的性格并没有把握住,更谈不到发挥了,比杨小楼的霸王差远了。北方的武生如孙毓堃等演霸王固然宗杨,花脸如袁世海,他的霸王也是宗杨而不仿金少山,因为没有什么特色可仿效的。杨小楼是向不听同行戏的,那天也去捧场,大概震于“金霸王”的大名吧。他坐在五排中间,人生得高,很引人注意。当霸王上场唱〔粉蝶儿〕时,和别姬一场,唱“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曲子时,杨小楼还喝了两次彩,以示捧场,老伶工的风度的是不凡。其实,金少山的〔粉蝶儿〕就是嗓门儿大,和《连环套》的〔点绛唇〕一样,以声唬人。“力拔山兮……”那个曲子,少山唱时,身段较杨为繁,但是缺乏慷慨悲歌的气氛。杨小楼身段简略大方,却表现出莫可奈何的悲愤声色来,极有深度,少山远不能比。北平观众看完这一出,对“金霸王”比预料还失望。

另外在小型义务戏里,金少山和程砚秋、王少楼合作过《二进宫》,和马连良合作过《渭水河》,都是大轴,也都在新新戏院。民国三十四年(1945)秋,马连良因汉奸嫌疑有短期牢狱之灾,恢复自由后,梨园同人慰劳他,在长安戏院和他合演一场全部《龙凤呈祥》。谭富英平常演此剧,都是自《回荆州》起饰后刘备,这一次破例捧师哥,从《甘露寺》过江一场就上,演全部刘备,非常突出。马连良前乔玄后鲁肃、程砚秋孙尚香、李少春后赵云、叶盛兰周瑜、金少山的张飞,从听琴起,也是他头一回露这出戏。

  民国二十七年起,北平的国剧名流傅惜华和杜颖陶,组织了一个“国剧艺术振兴会”,专办合作戏。把平常凑不到一起的名伶和平常不经见的戏码,在一台上推出来,一共办了三十多场,很有些精彩而惊人的戏出现。有金少山参加的,是下列几场:

  在长安戏院:谭富英和金少山双出,先演《黄金台》。金少山伊立,人高马大,气势十足。谭富英的田单,因为大敌当前,未敢忽视,除了唱工卖劲以外,在做表上也认真得很。当伊立念完:“大人,这话可不是这样讲法。”谭富英把左腿往右腿上一压,左手拉住右手水袖,右手伸出来,往下连摇带指,眼望着伊立问道:“啊,公公,这话要怎样的讲法呢?”边念边做,手到意到,那份细腻传神,台下不由掌声如雷。似乎马连良这一点,都没要出这么多彩声来。也许观众认为马连良做派好是应该的;而谭富英做到这样,就是奇迹了。大轴《黄鹤楼》,谭富英刘备、金少山张飞,互相比着卖嗓门儿。姜妙香周瑜、杨盛春赵云,这出反倒没有《黄金台》精彩。

“国剧艺术振兴会”办过几次别开生面的“花脸大会”、“丑脸大会”和“花旦大会”,都很成功。“花脸大会”是在新新演出,一共五出戏:(一)王泉奎《大回朝》。(二)刘连荣《下河东》。(三)侯喜瑞《丁甲山》。(四)郝寿臣《审七公堂》。(五)金少山《御果园》,是尉迟恭花园洗马,二次救驾故事。从这次以后,金少山也敢在营业戏里,把《御果园》一出在大轴唱了。

  南铁生的《四郎探母》,也在新新,压轴《战长沙》,张荣奎黄忠、李洪春关公、金少山魏延,带劫法场,他这个角色倒是演得生龙活虎,非常火爆。

  谭富英和金少山《失空斩》,一般人都以为金少山饰司马懿,金少山本人也以为派他这个活儿。但是杜颖陶办戏专以出奇制胜见长,派他饰马谡。少山可真抓了,他就会司马懿,没学过马谡。于是现请刘砚亭给他说说,居然一个星期就上台了,并不精彩。观众因为好奇,仍卖满座。前边还有毛世来一出小戏。谭富英、金少山、张君秋的《二进宫》,这一出戏当时在北平非常流行,后来前边又加上《大保国》;但是金少山却只唱《二进宫》,他会《大保国》和《叹皇灵》,却怕费力气,不肯连着演。

  其时,上海的戏馆方面,都想邀到“谭金张”,于是有人走谭小培的路子,希望谭五爷出来撮合此事。谭富英肯了,金少山不肯;金少山肯了,张君秋的妈妈又不肯。总而言之,好事多磨,闹了几年,谭金张合作始终没有在上海实现。

后来北平又有个机构叫“华北演艺协会”,办过孟小冬、金少山的《搜孤救孤》,当然也轰动一时。孟小冬首演此剧,屠岸贾是王泉奎。

生活 个性 下场

  金少山的个性高傲,人所共知,因为他的个性关系,使一出梨园佳话的名剧,发生了美中不足的遗憾。大家都知道,余派名票张伯驹,为做四十岁生日唱了一出空前绝后的《失空斩》,这件菊坛盛事,不但轰动北平,而且轰动全国。除了张伯驹自饰孔明外,杨小楼马谡、余叔岩王平、王凤卿赵云、程继仙马岱。原来司马懿是预备找金少山的。张伯驹派的办事人不会说话,他先去找金的管事孙焕庭,孙家说他上金老板那儿去了。来人赶到金宅,在外屋见着孙焕庭,也不问问金少山在不在?和孙在那儿谈公事是否方便?就开门见山,财大气粗,对孙说了:“我们请金老板唱司马懿,要多少钱给多少钱。”金少山在里屋听见了,没等孙焕庭答话就嚷嚷上啦:“焕庭啊,告诉来人,他们不是雇咱们唱戏吗?给多少钱都不唱。到那天,三爷出份子,拜寿听戏去。”

  这一下僵了,没有挽回余地。张宅再请其他内行,论分量都不能与杨余王程相比;只好请一位老票友陈香雪饰司马懿。因此,张宅这出戏,就只能宣传这四靠将了,并没有强调司马懿是谁。其实,张宅来人固然不会说话,金少山如果有风度,不妨斥责来人两句,告诉他戏份儿大小无所谓,愿意捧捧张先生,并参加此盛会,那不就水到渠成了吗?其实他也愿意参加,借此也可以提高他的身价,只是火气大,为两句话就毛了。

金少山的挥霍成性,用钱没有预算,以及在上海闹的许多笑话,尽人皆知,不必赘述。不过,他在上海是搭班唱戏,钱不够用,可以向戏院或戏班的老板放刁;人家看在他在台上赚钱的分上,只好勉强应付。到北平挑班以后,他自己是老板,没有撒赖的对象了。有钱时候,他还是挥霍浪费,没有钱时,可就告贷无门了。在北平一下后台,他的跟包有七八位,比任何名伶派头都大,因为内中还有专人伺候狗和猴子的。在天津中国大戏院演出,住在惠中饭店,散戏后招来一群莺莺燕燕,每人叫一声爸爸,他就赏一百元。于是互相传知,一晚上来了几十人,来了就叫,叫完拿钱就走,金三爷哈哈一笑,赚来的钞票全这么出去了。

  他在北平唱完了那二十多出老戏以后,除了《芒砀山》,朋友们催他排《沙陀国》,催了几年都懒得排。如果保持剧艺水准,就那几出老戏也能吃一辈子。他却耽于烟、酒、色,嗓子日渐喑哑,每况愈下。观众就是听你嗓子来的,没有嗓子再不卖力气,观众就自然逐渐裹足了。于是他红了没有几年,就趋于潦倒。后来不但行头,连守旧都进当铺。演出当天,要靠预售票款购出来,晚上登台好挂。如果钱不够,孙焕庭还得垫出来。孙在他身上赚了不少钱,但他穷困时候也帮他不少忙。在民国三十五年(1946),金少山故去,连丧事都是孙焕庭出钱料理的。金少山虽然是个传奇性人物,却不失为净角一代宗匠,如今找他那样的嗓子,可不会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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