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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李琦:南国茶趣(中)┃宪道20151217期作品

 蜀地渔人 2015-12-20



李琦

于甲辰龙年(西元1964年),性格散淡不拘。长于闽东海滨,固有山野之气。十六岁学于厦门大学,历四年如再造。三十载游走讲台,《与学生书》在前,《眼行心读》为继,《道亦有道》相随。以一介布衣,忝为厦门大学教授十又三年,恰是《白丁华服》。


【编者按】


南方有嘉木、芽叶可成茶。的确,从唐人陆羽撰《茶经》到当代作家王旭烽著《茶人三部曲》,千年来,华夏文明、泱泱中国一直素有“茶国”之美誉。好酒成仙、饮茶成圣。茶素来与雅致、与空灵、与隐遁超逸天然相连,每每在仙风道骨的世外桃源,一杯、一壶、一棋,或独啜、或对饮,自然有不足为他人言说的妙趣。李师琦君,自然是饮中高人、亦且是悟道高手,在其饮茶闲谈笔锋行云间,道出了多少幽趣淡雅又虚静深沉的茶道与世道学问啊,堪堪让人艳羡。鉴此,宪道推出李琦君之《南国茶趣(上)》后,引发了好茶者共鸣,本拟此期足本推送《南国茶趣(下)》。但,小编在阅读李师“茶经”之际,也有一悟:那文章之推送也如烹茶、等茶和饮茶一样,讲究一个“徐徐道来”的功夫与意蕴,要义在于:急不得。故而,本期拟推送《南国茶趣》的“中篇”,吊吊读者诸君的胃口,等着期待下篇吧。须知,这等候也实为 “动静之间、杯中江山”的茶之大道也。



白茶元味福于鼎


浙南雁荡山,素负盛名。雁荡山余脉入福建,于闽地为太姥山。太姥山脚下便是浩瀚汪洋。这一片海域,有位列中国十大最美海岛的嵛山岛,岛上的天湖、草场艳绝世人。以花岗岩地貌列入世界地质公园的太姥山,极像一个魁伟男子,雄立于东海之滨,足踏白浪,迎风远望。其向来有海上仙山之说,极显山海大观。太姥山最高峰,为覆鼎峰。覆鼎峰以象形得名,状如倒覆之鼎。


太姥山脉这一片丘陵山地,约三百年前的康熙年间,才析出独立置县,以县境内的最高峰覆鼎峰做县名,留音易字,为福鼎。今人于福鼎二字,可以理解为“福如鼎”,含着期盼生活美好之愿、带了恭敬桑梓之念。何妨再解为“福于鼎”?古人以为山含生德,养育万物。福鼎境内芸芸众生,得了覆鼎峰及环绕覆鼎峰之一片山地、溪河之养育,不正是“福于鼎”?


福鼎一地,堪称物产丰富。海中多出鲜美的鱼虾蟹蚌,台山列岛的深水淡菜则最绝,远非“甘之如饴”所能言。山地之上、溪河之间,所产四季柚、槟榔芋堪称同类之佼佼者。若身当承平年代,得风调雨顺,这一方生民,真个是:


“福人居福地,地福居人福”。


福人之福,单说茶这一项,便是既多样又别致。黑茶、红茶、青茶、黄茶、绿茶、白茶,六大茶类中,福鼎出其三而有其半,即红茶、绿茶和白茶。由“白琳工夫”所代表的福鼎红茶,是福建工夫红茶的主要部分,往昔的口碑和远销并不亚于福安的坦洋工夫。闽地的红茶,原是分了闽北正山小种和闽东工夫红茶两系的。福鼎的绿茶,声名上逊了白琳工夫,更比不得诸如西湖龙井、太平猴魁、蒙顶甘露、信阳毛尖者流。于我,却是非常喜爱。并非我偏爱故土或乡情难舍,实在是它们各妙其妙。曾于坊间偶遇一款商家取名为“太姥碧螺”的绿茶,就着名字可知是仿了著名的洞庭碧螺春的,茶形也无二。我对此茶极为痴迷,后来从不同渠道知道,福鼎过去是有一种茶,叫“锅底螺”。想来是商家“与时俱进”地取了新名字。这太姥碧螺,以上投法,也是曼妙入水,夏日飘雪。我盛赞黔中青叶之杯中妙趣,便也都一一对应在我故乡所出太姥碧螺上了。看杯中细叶轻动,恍如覆鼎峰下生机勃勃。闻杯中留香,又是四季柚香有别味。这香,之于我当年在蒙顶山上初识蒙顶甘露,不让一分一毫的。与太姥碧螺的高香不同,另一种绿茶由明前青芽炒制,其妙倒不尽在溢香清幽,更在形、色。这些茶,芽形完整、饱满,看来像是与尚在茶树上无异。其色,翠绿如新,碧油油的;绿色中嵌着三、四分的白,细看是毫白如雪。这茶,不待人饮而自美。取了适度开水,上投于杯中,须夷可熏轻香。也见水色渐变,一道一道的绿,缓缓荡开来,洇入水里,像是眼见一幅泼墨画。泼的是绿墨,作画之人,唤做“绿芽”。


话说花岗岩山体的太姥山,不独奇石迭现,令古人惊叹“太姥无俗石,个个似神工”也是石洞幽幽。鸿雪洞即是最具美意的石洞之一。鸿雪洞口,有一株传为太姥山上最古老的茶树,绿雪芽。我以为,世间再找不出一棵茶树,其名,能如这“绿雪芽”般雅致、清新、端庄。我又以为,将这茶树之名,借了来做太姥山下这一款绿茶的名字,最是合宜了。


绿意含雪,雪映青芽。


覆鼎峰下也见丹霞,在工夫红茶;覆鼎峰下形色俱佳,最是绿雪芽。不过,这些红茶、绿茶,纵然美不让人,却也美不压人。唯有白茶,最是独味。


黑、红、青、黄、绿、白六大茶类中,这白茶,史载为福鼎所创。在这以茶为国饮的华族,但凭这一创举,福鼎一地便可欣慰于其为华夏文化之贡献。六色茶相排列,我按的是其加工程度由重而轻。白茶之独特,在其加工程度最轻,不杀青、不揉捻、不发酵。由此,白茶最独处,乃是她保留了最原生的状态,其形、其色、其味是最接近于一片树叶、一棵青芽最本然的性状的。诸茶之中,白茶的茶汤最浅,淡淡的杏黄色,不似黑茶的森然、红茶的艳美;白茶的茶味最轻、最清,有如甘草般的微微之气,不似岩茶之酽、黄茶之显;白茶又似最不娇贵、最不矜持,其可以沸水泡甚至煮,又能在凉水中自释其美,不似青茶斥温水、非如绿茶娇水温。我寻思,惟因她的本然性状,她最是不挑水?


天下诸茶,惟白茶可称元味?


白茶的制作工艺和工序极为简单,简单到只需要一个字来说,晒。自来当地说到白茶的制作,都只是说“晒白茶”。我儿时的同学,自己学了这“晒白茶”的活计。这两年,他有心特意惠我以他自“晒”的白茶。他三两句话,就向我说完了他是怎么“晒”出白茶的。最好是用竹制的匾,老式的竹匾长约两米、宽约七十公分,将当地称为“针”的明前茶青平摊在上面,晒上一天,之后装在密封的袋子里扎紧,闷上一、两个晚上,闷过之后再晒一天。这样就把白茶给“晒”成了。杀青、发酵、揉捻,都不用;火、锅等器具,都无关。如此,其原生形态就几乎完全没有改变,除了脱水外。就是这么简单的过程,已是其香清幽、甘醇,较之茶青,无如脱胎换骨;观其形,不变分毫,察其色,绿如新摘。但是,说来简单,“晒”的功夫却得到家,才能恰到好处。否则,“晒”过头了,喝着便有了“日头味”,失了美感;“晒”得不够,虽然也能干透,却又少了味道。依我同学所说,“晒”的时辰很重要,午间阳光最猛时不能晒,阳光斜照着茶青“晒”才合适。我理解,类似于火候的“光侯”要掌握得精准才行。


传有绝妙上联,精巧之极,无可对者:鸡犬过霜桥,一路梅花竹叶。动物植物、天文地理,俱在其中;犬痕鸡印,适成梅花竹叶。


想来,惟借着茶香叶韵,可对之:


鸡犬过霜桥,一路梅花竹叶;可对:天地育青茶,众生神安气爽。


以天地至大,对鸡犬之微;过为动,育则动中含静;霜、青,既指天象,又为色彩;众生对了一路,是人对物、众对一;梅、竹由鸡犬来,神、气以天地源;花、叶为物,安、爽是心。


覆鼎峰下的生民,一代复一代的劳作中,独悟天灵地气,成此茶中元味,最显天人融契。所谓天有其时,以化生万物;地有其财,以养育万物。天宇下、山地上,就着一叶之微,以汇力、参与天化地育中,正是“参赞化育”又一淋漓尽致的体现。


黔中青叶夏飘雪


年前,母亲与表姐来厦小住,我遂专程领她们“娘俩”前往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土楼一游。学生欧阳君,恭敬老师,执意全程作陪,使得我可以专心为母亲驾车,省去打理一应途中琐杂之事。那天午餐,欧阳订了一处颇为别致的农家小院。进得农舍,落座,等待上菜。我看到院子里有一口井,动了心念,汲来井水。这可是相当难得的一次沏茶了。欧阳等人看我竟然是以井水沏茶,不待煮沸,很是惊讶,以为与通常的沏茶大不相同;待喝着,不禁赞叹,以为很独特的风味。


按闽南一地的茶饮,连同在饮茶上与闽南几乎无二的粤东梅州、潮州一带,我这般沏茶,简直匪夷所思。这一带饮茶之时,或用小壶,或用盖碗,先置入茶叶,将煮沸之水即刻冲入,盖上,再照着茶壶或盖碗浇上一通沸水,使得这不大的沏茶之具十足浸泡在沸水中。须臾,倒出茶汤。在倒掉第一遍茶汤后,就这么一边煮水,一边即冲即饮。茶汤自是热的,甚至是热腾腾的。我近年来越发以为,这样的沸水冲泡,茶香固然很劲,适成酽茶,这情形却不免归于“暴烈”二字。自然,这样沏茶,于沏者“指上功夫”却是要求不低,恰是“功夫茶”的另解。我从闽东移居闽南三十多年,很不入乡随俗。既未习闽南话,也不爱乌龙茶。日常所饮,绿茶为多。一己偏好之故,兼之如此考较“指上功夫”,于闽南盛产之乌龙茶,任你市场上如何“兴风作浪”,我也只是敬而远之。乌龙茶也另有不合我意处。茶叶塞得满满的,在小小的茶具中,沸水当头冲来、浇下,茶叶便窝在那方寸之间,相互挤着,全无美态;纵然也算有美感,却在壶中,为壶壁与壶盖所隔,饮茶之人并不能眼见其美。


茶之为饮,不独出于解渴、保健、待客这些日用的目的,属于形下的,也关乎茶中宗教的、伦理的和审美的蕴涵,自有其形上的一面。单说这审美一道,各式器皿,已是琳琅满目得够让人眼花缭乱了;茶叶在形、色上的可观,也是好饮者“美于茶”所不可少的。如此,饮茶就不止唇吻,还有眼观。所观者,若只就其形、色,又不免限于茶叶之静,限于静则易生滞,滞则必生呆。饮者眼中,若将茶看出滞、呆来,则又是人自眼拙了。善饮之人,何止于唇吻、眼观,也是尽释茶之美雅、曼妙。如此,茶便不再是物,却转而为人;也不光属客,实可以作主。


为人、作主之茶,安身、立命于何处?我之所知,但在杯中。


沏茶诸“法”中,有一则,叫上投法,专适用于绿茶中条索细而紧者。最好是细长的玻璃杯,煮沸的水略降些温,先向杯中倒上七分水,再轻轻投入绿茶。依条索细、紧程度不同,入水的茶叶,或舒缓飘至杯底,或略疾些沉落杯底。这些原本干枯的茶叶,铺在杯里,看起来寂静着。然而,她们却以观者感觉不到的方式,无声地与杯中的温度和湿度互动、交融。生机在萌动着,生命在孕育中。就着最适当的温度和湿度,茶叶像突然间醒来了般,睁开了眼睛,舒展着四肢,转动起身子。这情形,活脱脱就是种子在地里借星移斗转之力生长。可谁用他的肉眼见过地里种子的生长、发芽?又有谁不能见杯中茶叶的更始、活转?却原来,所谓饮茶,竟先是“活茶”。活转来的茶,渐渐丰润了、饱满了;随着身形丰润、饱满,原初的青碧也铺陈了、显现了。这个时候,杯里的水,也因茶叶的舒展和律动,来了色泽,添了内涵。可以轻轻地端起杯子了,不过最好不要惊动那些初醒、轻舞的精灵,让她们按着自己的节奏,继续演绎生命吧。且喝上一口。没有味道?对。真没有味道?隐约间还是有的。再喝一口。是有点味道的,淡淡的。接着喝。是真有味道了,清晰的,也是清雅的。慢慢地喝吧,那是曲径通幽、移步换景、渐入佳境的意象,是饮者由唇舌所见画卷,是饮者在唇吻南中国的山山水水。喝完了杯中茶水,别急着续。唇吻之后,不妨鼻熏。会是怎样的味道?或如春雨过后健步山间,扑鼻而来的泥土的气息和青草的芳香,带着土腥味;或如秋风叩门友人对坐,时令的板栗炒熟而浓香满室,那么淳厚、纯正只在这眼观、唇吻、鼻熏中,青青一叶,尽显生命之转承、舒展、律动。每一个饮者,自该知晓,或能以心悟,这一叶、一芽,乃天地间之精灵,借你沏茶的杯子,活完她生命中的后半生,那是她浴火之后来到凡尘的后半生;借你的肉身和心神,见证她一生的华彩、风姿,那是她注定要融入你的生命的华彩与风姿。


一向所言茶道,所重在人,并不在茶。这一通文字下来,多少也够得上茶道二字,至少是挨着边的。这一通茶道,却不是要把人“显摆”了出来,反是处处以人衬茶的。人、茶之间,大抵是人活茶于先,茶活人以继,人、茶两活,人、茶互活。无怪乎“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也许,青莲居士所言饮,并不止于酒,实也及于茶?


青莲二字,不正是更近于茶的?


话说到这儿,不免就生出些无奈了。一时一地,若无法起火煮水,纵然随身携了茶叶,如何以人活茶、以茶活人?还好,有一些绿茶,多通了些人意。且取些井水、泉水、凉开水、自来水,候个十来分钟、半个小时的,也能喝得成茶。至于口感啦,美意啦,欠了一些,甚至逊上良多,却是再无办法了。我时常有这么救急般喝着的。


真就没有了那极善解人意的绿茶姑娘,她不挑,只要好饮之人取来了井水、泉水、凉开水,甚至用的自来水她也不以为简慢了她?有的,有的。那日我农家院里汲来井水,置水杯中,放入茶叶,便是又一通“人、茶两活”。这一活,竟至于欧阳等诸人啧啧称奇。


那日所饮之茶,名唤羊艾毛峰,产自黔地,纯然偶遇。所言偶遇,不独于茶是偶遇,其可以冷饮且最宜冷饮也是偶遇。这羊艾毛峰,静静地浮在水面上,渐渐地润了,送到身前细闻,便有幽香淡入,可达心房。轻轻摇动手中杯子,浮在水面的茶叶便一片片摇曳着,向下飘去,极尽美意。这情景,便飘雪般,夏日飘绿雪。把水面所有的茶叶都摇着飘入杯里,绿雪便在井水的浸润中继续舒展、绽开。这是天宇下唯一能开的雪花?所谓入水则活,在我眼前杯中,最是淋漓尽致?这些前半生在云贵高原的红枫湖水域的羊艾毛峰,后半生神会了紧邻最精美的土楼怀远楼的井中甘泉,最是相得益彰。喝上一口,畅快之极,如痴如醉,不痴不醉。青莲居士有知,怕是要改了口,另吟“古来圣贤皆寂寞,不如饮者自快活”。


黔地茗茶颇多。羊艾毛峰示我以“夏日飘绿雪”的美意,极为别致。善饮诸君,也可另取贵定雪芽、都匀毛尖,火不起而水不煮,见着各自眼中的“黔中青叶夏飘雪”。(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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